第58章
第五十八章
梁帝老了,猶如一團死肉,散發出腐朽的氣味。
“你們,都下去。”他對靜妃揮了揮手,“還有你,高湛,你也下去。朕就想跟景琰說兩句話,你們,都下去。”
靜妃和高湛一前一後安靜地退出寝宮。偌大的宮室忽然陷入寂靜,燭火通明,沉水香濃郁,蕭景琰跪在皇帝的龍榻前,霎時心如止水。
“景琰,起來罷。”梁帝說道,聲音極度沙啞。他已經昏睡了太多時日,白發亂蓬蓬糾纏,似冬日枯草,“你,很好。朕都聽說了,你的差事辦的很好,很好……”
蕭景琰躬身而立,“多謝父皇誇贊,這是兒臣應該做的。”
“應該做的?”梁帝忽然一聲冷笑,“朕真是沒想到,這天下,這江山,沒有落在蕭景禹手裏,沒有落在獻王手裏,沒有落在朕那個不成器的景桓手裏,最後,居然是落在了你的手裏。”
蕭景琰也想冷笑,但他忍住了。他依舊恭敬地站在他應該站的地方。
“你很好,朕說過了。”梁帝咳了幾聲,“朕殺了景禹,放逐了獻王,景桓他自殺了,連朕的孫子,也死在天牢。朕躺在這龍榻上不能動彈,但朕的腦子還在想,你說說這江山社稷,怎麽就輪到你了呢?”
“當日你,百般忤逆朕,為赤焰叛軍和祁王喊冤。你說你不信林燮和祁王會造反……”梁帝哼一聲,“現在,你滿意了麽?”
蕭景琰淡淡道,“兒臣奉父皇旨意,已徹查赤焰及祁王舊案。”
“好,那就是很滿意。朕也很滿意啊……養了你這麽一個、一個出息的兒子。”梁帝癱坐着,“你娶了親,是不是?娶了柳澄的孫子。”
“是。”蕭景琰瞥一眼身後跪着的梅長蘇,“已經昭告天下,冊立了太子妃。”
“是你身後那個孩子麽?”梁帝眯起一雙渾濁的眼睛,“依稀瞧着有幾分眼熟……你過來,”他對梅長蘇招一招手,“走近些,讓朕瞧瞧。”
蕭景琰回身看去,梅長蘇緩緩站起,向前走了一步。梁帝道,“你這孩子,讓你走過來,你過來,朕是景琰的父親……又不會吃了你。”
梅長蘇垂着頭,一步,一步,又一步,手藏在寬大的袍袖中。蕭景琰看不到那雙幽黑的雙眸,看不到他素白的指尖,他只能聽到梅長蘇綿長而平穩的呼吸,一聲又一聲,恍若敲擊在心頭,如一片朦胧的霧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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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着很是眼熟。”梁帝用力眯起眼睛,“你到這燭光下面來,朕看得清楚些。”
梅長蘇依言,走到高懸的燈臺底下。梁帝定定地看着他,“擡起臉。”
“父皇,”蕭景琰出言道,“他……”
“你,朕想起來了,你是,你是那個,那個蘇哲。”梁帝陡然瞪大雙目,“那個客卿!朕還賜過一雙玉如意給你……對,你是那個蘇哲……那個什麽,什麽麒麟才子……好啊……”
梅長蘇輕聲道,“我确實是蘇哲。”
“你說,你怎麽變成柳澄的,柳澄的孫子的!”梁帝喉間荷荷作聲,像一只垂暮的獅子,“朕明白了!你,”他指着梅長蘇,“還有你!”又指向蕭景琰,“你們,柳澄,言闕,紀王,還有莅陽……你們!你們所有人,所有人都處心積慮,亂臣賊子,亂臣賊子!”
嘶啞的吼叫聲在空曠的大殿中回蕩着,蕭景琰望向梅長蘇,那人面色如常,嘴角似乎還帶着一抹笑意。
“亂臣賊子!朕要下旨,下旨——”梁帝咆哮,“亂臣賊子,必須……”
“必須怎樣?”梅長蘇開口道,聲音輕緩,“将我們一幹人等誅殺殆盡,是麽?就像十幾年前陛下對赤焰軍,對祁王做的那樣,一個不留。”
梁帝瞪着他,“赤焰軍!祁王!那群亂臣賊子!你懂什麽,你懂什麽!”
“我麽?”梅長蘇含笑,“謝玉的手書我讀過,還自己抄了一份,背下來。陛下問我懂什麽?我都懂,全都懂。”
“你,你,”梁帝喘息着,“夏江說你,說你是祁王舊人,朕不信他。如今一看,你果然,你果然……”
“我不是祁王的舊人,陛下猜錯了。再者,夏江也是被陛下關進了天牢,如今早就淩遲處死,屍體丢進江裏喂魚。陛下想問我是誰,是麽?”梅長蘇上前一步,“也難怪你不認識我了……說實話,十三年前,我第一次從鏡中看到這張臉的時候,連自己也吓了一跳。我是誰?鏡子裏的人,又是誰?”
這段往事,蕭景琰從未聽梅長蘇提起過。挫骨削皮,錐心之痛。他越聽越是難過。梅長蘇搖搖頭,看向他的眼神溫潤而柔和,“景琰,過來。”
蕭景琰走上前去,握住梅長蘇的手。這只手早已不複冰冷,而是散發着常人的溫度。“你不認識我了,我不怪你,”梅長蘇轉頭望向梁帝,“舅舅,你我其實……也根本不必再見。”
“你!”梁帝猛地瞪大雙眼,“你!是你!你,你不是死了嗎!你——”
“我是死過一次,可為了報仇洗冤,我又從地獄裏爬了出來。”梅長蘇平靜地說着,手卻攥得緊了,“我的父親死了,母親自殺,我活着只剩煎熬。但赤焰軍的仇不能不報,祁王府的冤,不能不洗。”
“亂臣賊子!都是你!都是你教壞了景琰,都是你!兩年了,這兩年……京城裏的事情,都是你,都是——”梁帝伸手亂抓,梅長蘇毫無懼色,“你放心,我并沒有教壞景琰。等你死了,他會是個好皇帝。”
“你到底有何圖謀?”梁帝的口角堆滿了白沫,“你說!”
“我的圖謀不是告訴您了嗎?我只想報仇洗冤,僅此而已。如今,仇也報了,冤也洗了,我是該離開了。只不過……”梅長蘇斜眼看着蕭景琰,面露笑意,“我愛景琰,想同他在一起,天長地久,朝朝暮暮。”
梁帝大叫,“不行!朕不允許!來人,來人!”
“我勸您還是省點力氣。”梅長蘇淡淡道,“人都被您遣走了,這兒就剩我們兩個。您想下旨?盡管下好了。”
蕭景琰道,“父皇,兒臣自幼便喜歡小殊。如今夙願得償,絕不會辜負父皇的恩典。”
“……你……你遲早,遲早會被他害死。”梁帝氣咻咻地顫抖着,“你這個孩子,心思單純,你……”
“你錯了,”梅長蘇道,“我不會害景琰。相反,我會愛他,助他,親眼看着他做一個與您完全不同的皇帝,開創一個清明盛世,享江山萬裏,衆生稱頌。”
梁帝重重搖頭,“你太天真了……人都是會變的,尤其坐上這皇位……”
蕭景琰兀自沉浸在梅長蘇的諾言中,聞言忽然清醒,“父皇多慮了。”他緩緩說道,童年的林殊,當年風華正茂的祁王,教他兵法的林燮,溫柔似水的晉陽姑姑,一張張面孔從腦海中閃過,昔年舊事,愈發清晰,“我不會變的,您說得對,我心思單純,所以不會變。而且,有您珠玉在前,我怎麽敢變。”
“說得好!說得好!”梁帝哈哈大笑,眼角漫出污濁的淚水,“說得好!朕的兒子,死的死,散的散……景琰,說得好!說得好……”
“朕今日,依稀夢到了晉陽。”他忽然止住笑聲,“她是六七歲時候的樣子,抱着朕的腿,那麽天真,那麽可愛。她問朕要去哪兒?能不能給她,給她帶些漂亮的小花小草回來。朕見了她好高興,”梁帝說着,淚水劃過面額,滲進亂蓬蓬的胡須中,“你要知道!朕不願她死啊……晉陽,她是朕的親妹妹……”
梅長蘇低下頭,蕭景琰以為他要說些什麽,譏諷也好,嘲笑也罷。但他終究什麽也沒說,緊緊握了握他的手,然後松開。
“陛下睡罷。四境不安,我會助景琰平息邊境之亂,您可安心。”說完,梅長蘇轉身離去。
蕭景琰望着他的背影,怔怔發愣。梁帝吐出一口氣,“你……你也去罷,”他無力地躺下,“跟他去罷,都去罷……朕,讓朕靜一靜,靜一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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