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第五十九章

梅長蘇靜立廊下,暮雲低垂,火紅的宮燈次第亮起。

蕭景琰沖出來,“你怎麽站風口裏?”連忙脫下披風将他整個人密密裹住,“你看,耳朵都凍紅了。”

“不是你不許我穿那件狐裘的麽。”梅長蘇臉色蒼白,眼角通紅,“景琰……我累了。”

“我知道,走,回宮歇息去。”蕭景琰說着就要喚宮人過來。梅長蘇按住他的手,輕聲道,“陛下那邊……”

“有我母妃和高湛。回光返照。”他搖了搖頭,“不多說了,我先送你回去。”

梁帝又陷入了昏昏沉睡,聲嘶力竭的質問耗盡了他全部的氣力。蕭景琰把梅長蘇送回長信殿,又返回寝殿,一直守到三更時分,靜妃道,“你回去罷,”她平靜地望着梁帝蠟黃的臉,“有我在這裏陪着他,就夠了。”

長信殿內,紅燭高照。

“……景琰。”梅長蘇斜靠榻上,兩眼鳏鳏,面露倦色,“你回來了。”

“我回來了,”蕭景琰搶上一步,正要抱他,忽然想起頂風而歸必然滿身寒氣,連忙解下外袍,搓了搓手,道,“為何不睡?本來身子弱,兼之鬧了一整日,哪裏熬得住。”

梅長蘇搖搖頭,“我等你。”

蕭景琰心頭一暖,“那你在等我一會。”卻不放心,命宮女又燒了一個湯婆子,放于梅長蘇腳下,換了衣裳,方去洗漱,然後躺進被中。攬住梅長蘇,輕聲問道,“冷麽?”

“我不冷。”梅長蘇悠悠道,“我睡不着,一直在考慮大渝的軍情,究竟如何才能平息。”

“你現在想東想西也是無用,不如早早睡了,待明日再議。”話雖如此,蕭景琰心中也甚是焦慮,“調令和任命文書已經發了下去,聶鋒聶铎兄弟二人不日啓程。聶鋒麽,我不擔心,北燕不過是想趁火打劫,吃點苦頭便知難而退。至于大渝……看霓凰的應對。”

“我算了下,我方兵力不足十八萬,算十七萬罷,行臺軍兩萬人,皆赴北境。禁軍是萬萬動不得的。原本紀城軍戰力強勁僅次于行臺軍,可惜譽王叛亂,與慶歷軍大戰後也折損了部分人馬,更別提慶歷軍……眼下連一半人都湊不齊。”梅長蘇抓着蕭景琰裏衣的束帶,徐徐撚動,“最難的還是将領。在京的軍侯不少,可都年老體衰,哪裏上得了戰場?他們的子孫,也多奢靡慵懶,毫無武人的氣魄。幸虧你之前帶兵,練出了一批年輕的良将。此番戰事,要多靠他們了。江左盟也有少量赤焰的殘部,也一起去罷。”

蕭景琰“嗯”一聲,梅長蘇又道,“我說這話,你不要生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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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親赴前線?”蕭景琰心下雪亮,“你說再多,我也不會同意。你是我的‘太陰’,我們結契才多久?不行,你要去,可以,我同你一起去。”

“景琰,”梅長蘇坐了起來,“你不是想讓我做回林殊麽?”

“我讓你做回林殊,但不是讓你去送死。”蕭景琰咬牙切齒,也坐起身,拉過被子蓋在梅長蘇身上,“你知道麽?這十餘年來我午夜夢回,都是你滿臉血污躺在大火中掙紮……我在夢裏無數次想救你,但無論如何都救不成。有時,我還夢到你出發前找我,笑嘻嘻地問我要珍珠,我拉着你說不要去,可你總是笑着越走越遠,越走越遠,我看着你的背影,我……”

“我這次一定會回來的。”梅長蘇的聲音異常堅定,“我答應你。”

“不行!”蕭景琰幹脆連人帶被全抱在懷裏,“不行,你想想,你走了,我怎麽辦,麟兒怎麽辦,飛流怎麽辦……你江左盟……”

“我又不是不回來。”

“我不信。”

“景琰……”

蕭景琰早已忍不住胸中激蕩,幸在暗夜,眼淚可以肆無忌憚,“你把我騙怕了……小殊……我是真的怕了,真的……”

“以前騙你,現在不會了。”梅長蘇從被下伸出手,慢慢拭去蕭景琰臉上的淚痕,“我是最适合去的,你明白,十四年前,就是在梅嶺,赤焰軍大勝大渝,這才換來大梁這些年的安穩。”

蕭景琰不住搖頭,“不行。”

“你是儲君,未來的天子,不要意氣用事。”梅長蘇将他推倒,整個人伏了上去,“我也不願離開你,可是,三個月,三個月我就能重鑄防線,再換十餘年邊境安定。若非如此,兵連禍結,永無寧日,景琰,這是你願意看到的麽?”他說着,含住蕭景琰的嘴唇咬了一咬,“再說,你我已經結契,就如一人。以前我滿心唯有複仇,想着大仇得報後,便立時身死也無所憾。但我現在不想死了,你說得對,我還有你,有麟兒,有江左盟那些兄弟……我怎麽舍得去死?我要輔助你做一世明君,看麟兒長大、登琅琊榜首。”梅長蘇捧住蕭景琰的臉,“你要信我。”

蕭景琰哽咽,用力擁住懷中單薄的身軀,“我……”

“明日,抽空陪我去見一見麟兒罷。”梅長蘇阖上雙目,“三個月,我大約不能為他過生辰了。”

麟兒抓住蕭景琰腰間佩玉拉扯,咯咯直笑。

“什麽貴重抓什麽,真是個鬼靈精,聰明,比他——嗯,有眼光。”藺晨抄着袖子,飛流氣鼓鼓地坐在一旁。梅長蘇抿了口茶,眼都不擡,“藺閣主,甄舵主,黎舵主,你們可有話要對我講?”

甄平和黎綱趴在地上,大氣不敢出一聲,藺晨笑道,“哎呀呀,大夥兒這不是為了你好麽?”

“為了我好?”梅長蘇冷笑,“甄平,黎綱,藺晨胡鬧也就罷了,你們也跟着胡鬧?!”

“行了,別這樣,吓着麟兒。”蕭景琰一夜未眠,此時沒精打采,盯着兒子怔愣。

“宗主,”黎綱看一眼甄平,惴惴道,“屬下就是,就是……”

“你們還當我是宗主啊?”梅長蘇淡淡一笑,“我還以為兩位舵主忘了呢!”

“你好了啊,別吓唬人了,就你這身體,病貓似的,吓唬誰呢。”藺晨咳一聲,“說正事。你什麽時候帶麟兒回去?”

“一時半會回不去了。”梅長蘇垂下眼睛,“藺閣主,我有一事相求。”

藺晨道,“我不跟你去,我勸你,你最好也不要去。”

蕭景琰擡起頭,“對,你看,藺閣主也是這樣說。”

“我不去,你去?”梅長蘇嘆口氣,“軍情十萬火急,一刻耽擱不得。我這身體雖然弱,但總比往日強健許多。藺晨……”

“你身體強健了,那還要我去幹嘛?”藺晨一甩袖子,“我不跟你廢話。飛流,你蘇哥哥嫁了人就不聽勸了,咱們不跟他玩。”

飛流大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梅長蘇,忽然一笑,“我去。”他抓住梅長蘇雙手用力搖晃,“蘇哥哥,我去!”

大梁元佑六年十一月二十日,蒙摯為主帥,領兵五萬,自帝都金陵出發,浩浩蕩蕩,開赴西北前線。

蕭景琰立于城門之上,風動衣袂。

“殿下,”沈追望着一線鐵騎,輕聲道,“蘇先生他……”

“有兩位神醫在側,應當,”蕭景琰一哽,“應當無恙。”

沈追點點頭,蔡荃道,“蘇先生國士無雙,算無遺策,定能凱旋。”

蕭景琰抿了抿唇,總覺得懷中似乎還有那人的溫度。“他,”他搖了搖頭,“我只盼他,心願得償。”

狼煙起,冬風烈,殘陽勝血。

天涯路遠,征人渺渺,不知何日歸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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