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一節課是語文課,嘯日有點疲憊

第一節 課是語文課,嘯日有點疲憊。 (6)

似乎一點也不為方才長久的等待所惱,“你好。”

嘯日猋愣了一下。近一個星期的失眠讓他反應有點遲鈍,臉色是真的難看。

他木讷地将手伸出去——那完全是條件反射。

深吸了口氣,他勉強自己定了定神,“啊,嗯,你好。”

“我是禦天旗下略城安保公司的員工,醉飲黃龍先生托我過來,在雅少離開這段時間負責接送你上學放學,也可附帶幫忙做一些像送洗衣服、購置食材、清掃房間一類的雜物。”

“雅少離開?他要去哪兒?”

“雅少要去醉飲黃龍先生那邊幫忙。”

嘯日猋聞到一股濃郁的甜香味,這個男人從樓下走過的時候,染上了盛開的溫室玉蘭的味道。他的眼角暈開了一點月季的酡紅色,皮膚跟玉蘭花一樣白得晶瑩剔透,而頭發則是暗無天日的黑。

嘯日猋仔細觀察着他的容貌,沒辦法把注意力集中在他的話上。

“我沒明白,你說雅少要去大哥那邊?他明明就是在這裏當他的小警察的。”

“他已經被停職一個星期了。調查結果也還沒出來。”

失路順勢擡起頭來,望向面前憔悴的年輕人,心中忽然産生了一股近似於憐憫的感情。

“我見過你。”

“诶?”

“上次家宴的時候,你跟豪少一塊兒來的。”

“啊,我跟豪少是朋友。”

嘯日猋無意關心豪少的朋友為何會在他們家的公司裏做事,随意點了點頭,指指客廳的沙發,道:“你先找個地方坐會兒,我上樓有點事。”

“不用了,我今天就是來打個招呼的,說完了就走了。”

“那樣也好,請自便吧。”嘯日猋頭也不回地上樓了。

大門開了又關上,聲音清脆、但不突兀。嘯日猋在這個星期以來,頭一次推開了雅少房間的門。但他沒有走進去,只是愣愣地站在門邊。

雅少果然在裏面收拾東西,各種冷色調的衣服攤了一床,從夏天到冬天的都備齊了,連一些細瑣的裝飾品和擺設都扔在那裏。

那些沒用的裝飾品大部分都是嘯日猋買了塞給他的,雅少本人對那些零零碎碎的東西并不感興趣。

他在一刻鐘之前就發現嘯日猋站在門口了,但對方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兒不開口。他将最後一件冬衣紮進箱子裏,封好了,擦擦濕潤的額頭,回身呈大字狀倒進床單裏,長長地呼了一口氣。

“小嘯,你要站累了,就找個地方坐一會兒。你不願進來的話,門口也有椅子。別把腳站僵了。”

嘯日猋還是沒說話。他不知道如何形容自己此刻的情緒,滿腦子只有咒駡雅少的念頭。

這種人是會下地獄的。就算去了天堂也不會開心,因為所有人都能看到他有多壞,會摒棄他、孤立他、懲罰他。他還是去地獄好了。

“小嘯,你和歡歡的住校手續我已經辦好了,随時都可以到學校去。抱歉我沒辦法幫你搬東西了,大哥替我買了下午的機票。”

“小嘯?”雅少覺得很累。想到面臨分別的時刻,他不由自主地翻了個身,把臉埋進床單裏,希望讓呼吸受阻的難受感覺略略分去他的心神。這和曾經那次離開不一樣,那次他還可以時常在嘯日猋不知道的地方回來探望,但這一次,他們誰也見不着誰,誰也感受不到誰。數千裏的距離,讓他覺得自己就像堕進了杳然煙海,從此雙眼失明了一般。

“你走了,我又去住校了,小金怎麽辦?”

嘯日猋聲音中的顫抖讓雅少握緊了拳頭,“就是因為小金,我料你也不會住校的,所以才讓大哥找了人來。畢竟我都沒在了,你不去住校也沒關系吧。”

嘯日猋身子向前傾了一點,抓住門把手,回頭猛地把門摔上了。

玉傾歡放學回來的時候并沒有看到嘯日猋。這一周以來,嘯日猋也不去上學,天天窩在家裏,臉色一天比一天難看。

她知道這兩兄弟之間一定發生了什麽事,但落實到具體的問題上,她不敢往深裏想。畢竟嘯日猋因為此事對她比以前更加依賴了。

嘯日猋在這一周完全沒進過雅少的房間,直到深夜必須睡覺之前都一直賴在她房間裏。玉傾歡的房間原本是書房裏面的隔間,窗邊角落裏擺着一個非常軟的單人沙發。嘯日猋每天窩在沙發裏,也不說話,只抱着小金順毛,一面大開着窗門望着外面漆黑的天,即使下大雨、閃電、雷鳴也沒有變更。

她可以感覺到,他正經歷着人生的巨變。或者遭遇了幾乎無法承擔的打擊。他內心的某一處,因為某種原因正在一點點破碎。

玉傾歡沒辦法丢着這樣的嘯日猋不管,無論這件事因何而起。

嘯日猋總在她看書的時候悄無聲息地鑽進來,直接鑽到沙發上去窩着,小金跟着就會進來,縱身一躍跳到他身上,就像兩只彼此舔舐傷口的小動物。

玉傾歡通常會在這時走過去,坐到沙發寬大的把手上,将嘯日猋的頭拉過來放進懷裏,“沒事的,一切都會過去的。”她偶爾會這樣插上一句。其實言語在這種時候并不是最重要的,她只是想讓嘯日猋知道自己在關心他。

“……可我不知道該怎麽辦。”

“別着急,慢慢想。實在想不出來就放一放,別逼自己。風這麽大,開着窗吹着會頭痛的,要不關一會兒?”

嘯日猋趕忙搖頭。玉傾歡溫暖柔軟的胸脯頭一次讓他有了陌生而熟悉的感覺。父母在他出身後五個月就先後去世了,那個時候的他還記不得母親帶來的感覺,但他的肢體幫他記住了。

這是怎樣一種令人迷戀的感覺啊。

女性、母親。

這與雅少給他帶來的那種肉體的騷動感是完全不同的東西,這是他渴求多年的家庭溫暖與平靜。但雅少卻将它稱之為“可笑的夢想”。

“我只是想有個家,有個善解人意的妻子,有自己的小孩,照顧他、看着他一天天長大,這麽簡單的想法,都不可以嗎?”他默默地叨念着。

“沒問題啊,小嘯,我們畢業之後就結婚,然後就可以有小孩了。”玉傾歡笑着回道,再次按下心裏對已發生的事的猜測。

“歡歡也想和我組成家庭對吧。”

“當然了。”

玉傾歡開始隐隐察覺到這其中的問題所在了。也許對嘯日猋來說,換一個女孩子,也沒什麽差別,自始至終,他都只是想要一個家而已。

他心中的第一位早就給了其他人,根本就沒有收回的餘地了。而現在,這個其他人正用這某種方式在逼迫他。

玉傾歡被嘯日猋的頭蹭得渾身燥熱心緒激蕩,她皺着眉将人推開,說是不早了,讓他回房休息去吧。

這幾天嘯日猋都有些失眠,玉傾歡是早察覺到了。雅少的狀況其實也好不到哪兒去,不過兩人雖然都呆在屋子裏一步也沒出去過,卻想方設法地避開彼此。

玉傾歡天亮前起來上廁所,路過樓梯口,見上面的燈是亮着的,偶爾會過去看看,那時候雅少一定坐在嘯日猋床邊,輕輕撫着他的額頭。嘯日猋總是開着燈睡覺。

住校手續辦好之後,只有她一個人去了學校,嘯日猋果然如雅少所說地仍然呆在屋子裏。而雅少本人,則在她上學的某一天,忽然消失了。

住在一起的這段時間,她漸漸理清了三個人的關系,每個人對每個人懷着什麽樣的感情,她一清二楚。但她實在找不到必須退出的理由。感情沒有輕重緩急誰多誰少,只有舍與不舍。

而事實上,在雅少離開的這段時間裏,縱然嘯日猋精神萎靡神情恍惚讓她不忍,但她相信這一切總會過去的。時間和距離會讓他慢慢恢複,他要長大,就必須走出雅少的包圍,縱然痛苦,也不失為一種涅盤。

這半年其實可以算作是玉傾歡最開心的半年。從秋天經過冬天,一直到初春,第一朵桃花開的時候,足夠她回憶一生了。

秋天她有和嘯日猋去過市郊的紅楓林。那片長滿楓樹的山就在一座古寺背後,一眼望去,漫山都是紅色的。玉傾歡在寺裏跪拜祈求着她也許無法得到的東西,一旁坐着念經的和尚替她敲了幾聲鐘。她希望自己有還願的機會。

一旁的嘯日猋根本就沒有跪下來,玉傾歡問他的時候,他只笑着回道:“我不知道該不該求。”

玉傾歡拉起他的手,笑他“傻呢,求不求都沒影響的。”她有種末日狂歡的感覺。

嘯日猋有時候會拿出一張別致的墨綠色書簽,書簽就像古時候的诏書一樣可以拉開,中間是白紙,可用來做摘抄之類的。而嘯日猋那張書簽上寫着一段話,經常被他拿出來看,但玉傾歡一次也沒看到過。

嚴冬的時候,為防受凍,兩人都戴了手套,嘯日猋在古城的房廊下坐着的時候,又将書簽拿出來,手抖了,掉雪地裏,玉傾歡在彎腰替他撿起來的時候,飛速地瞥了一眼。在那一瞬間反應過來,他只是将雅少痛苦的告白記下來了而已。

玉傾歡望着面前白茫茫的雪,被雪覆蓋的紅色宮牆和橙色琉璃瓦露出一些殘破的邊角來,她的眼睛有點刺痛,正此時,有一只手伸過來将她的雙眼遮住了。

“別這樣看,小心雪盲。”

玉傾歡握住嘯日猋的手,用力不讓眼淚流出來。在這樣的天氣,流出來的眼淚再熱,同樣很快就會結成冰。

嘯日猋憔悴的神色一天天減淡了,随之減少的,也有他身上的稚氣。他仍然如往常一樣笑得天真活潑,精力百倍,但眼底從來就沒開心過。

玉傾歡有時候會扪心自問,倘若人真的遇上了終生的愛,那還有可能忘卻嗎?答案是否定的。她在嘯日猋褪去夢幻、碎後重組的眼中看到了這樣東西。或許那并非只是愛情一般的單純,但只會多不會少。

其實嘯日猋和雅少是一類人,偏執、狂熱、還帶着某種程度的歇斯底裏,只是表現方式不同而已。

學生會聚餐喝了酒,玉傾歡造訪了嘯日猋的家,她讓嘯日猋睡在她旁邊陪了她一晚上,到第二天什麽也沒做就離開了。她本來想最後一次賭賭運氣,但後來還是放棄了。

出門的時候在這棟公寓樓下看到了寒風中的第一朵桃花,他們和平分手。

走之前,她留了幾句話給嘯日猋:

“正如雅少所說,你的夢想是可笑的。沒有愛情的家庭不會幸福的,小孩子何其可憐。我知道你已經想通了,一直陪着我是留給我尊嚴等我自己開口。多謝。”

這不像她平時說話的口氣,她只是想讓嘯日猋明白,自己對他,還保留着很多未知的部分。雖然嘯日猋也許并不在意這個。

她将紙條留在桌上的時候,嘯日猋還在睡覺。小金代替嘯日猋将她送到了門口。

兩地一

雅少進屋的時候天已經黑了。大哥幾步走到陽臺上,招呼雅少先別管行李過來看。

“這裏的景色很不錯吧,這是整棟宅子景致最好的一間屋。”靠在黃銅鑄的扶欄上,醉飲黃龍朝雅少笑道。陽臺上柔和的白色燈光引來了殘夏最後幾只飛蛾,暈乎乎地繞着光暈撲扇翅膀。

雅少仰頭看着那些飛蛾,有種磷粉不斷往下掉、零零落落全聚集在醉飲黃龍雪白的頭發上的錯覺。挺拔的大哥現今已經快五十了,但一點老邁的感覺都沒有,說話眯起眼的時候,眼角積攢的皺紋會讓人産生“可靠”、“安心”一類的感覺。時至今日,他往下凹的嘴角都帶着一分自己早不知去向的稚氣。

雅少從沒有這樣仔細地看過醉飲黃龍。他們五兄弟的感情,在某種程度上來說,其實是相當微妙的。除了他和嘯日猋誰也沒有過分與誰親近,甚至連熟悉都算不上,但對彼此的脾性和習慣卻在某種程度上非常了解。

夜風撲面而來,夾帶的濕氣和淡淡的腥味讓雅少忽然察覺到自己目不轉睛的凝視有點失禮。他從容地走到扶欄邊上,極目望去,看到了意料中的風景。

“要是在傍晚,也許就更美了。”雅少由衷的贊嘆讓醉飲黃龍很高興,立刻跟個小孩子似的想要拉他去看下一個驚喜。

“大哥,我有點累了,可不可以明天再看?”

“哎呀,你看我傻了,舟車勞頓,我應該讓你先休息一下的。二哥這周去了瑞典,漠刀非要住員工宿舍,我看有兄弟來就興奮了點,抱歉抱歉,你先休息,有什麽事叫陰陽使日月行就行了。”

“謝謝大哥。”

醉飲黃龍走後,雅少也沒忙着去收拾行李,依舊趴在陽臺上。他的目光所能看到的最遠的地方是海平線,剛入夜不久,海平線的邊緣還鑲着一道淡淡的金邊;近處是宅子的花園。這邊的樹和北方的樹不同,葉面寬大,風一吹銀白的底就止不住地翻騰。樹葉混亂的拍打聲和海潮湧動的聲音糅合在一起,以某種神秘的方式讓雅少的心緒稍微平靜了一點。

他想像着嘯日猋此時此刻或許在做的事,也許依舊在屋子裏發黴、也許在幫歡歡打包東西明天送去學校、也許抱着歡歡尋求溫暖。

樓下的花園種的都是高大的喬木和郁郁蔥蔥的灌木。也有開花的樹,沒有玫瑰。

白色的燈光讓雅少頰上最後一絲血色都消失不見了,隐約呈現青紫顏色的眼眶凹陷下去,嘴唇乾燥。

他站了一會兒,轉身回房,并将陽臺的玻璃門關了,海風吹得他有點頭痛。他拉上了灰藍色的窗簾。打開行李箱之後,他暴躁地将衣服拉扯着扔到床上,而後動作陡地緩下來,解開放在底部的布口袋,零零碎碎的小東西一股腦兒滾落在地板上。

黑色的頭繩和碩大的發卡是嘯日猋在他十五歲生日的時候買來送給他的。他清晰記得那小孩的理由是:“雅少頭發太長了,老師說頭發太長的都必須紮起來,前面劉海不能遮住眼睛,否則就得用發卡夾起來。如果不這樣做,脖子上會長痱子,眼睛會瞎掉。”這兩樣東西他一次都沒用過,他把禮物收起來,然後跟嘯日猋說:“小嘯,相信我,沒事的。老師騙你的,不信隔幾年你看我有沒有瞎掉或者脖子上長痱子。”

“可是要是已經瞎掉了怎麽辦?”嘯日猋還有有點擔心,但基本上已經快被說服了,先前一直抓着雅少的頭簾的手慢慢松了下來。

於是雅少趁勢握住了他的手腕,并将他拉近了,“瞎掉的話,小嘯就當我的導盲犬吧。”

他後來又花了很多時間去解釋導盲犬是什麽,哪種狗适合當導盲犬。也許嘯日猋想養金毛的念頭其實是在那時候升起的,只是事隔多年,他忘掉了最初的動機而已。

就像這兩樣東西一樣,口袋裏還有些什麽杯子碟子模型游戲機一類的五花八門的東西,每一樣的來歷雅少都記得清清楚楚。他一樣一樣地翻着看,覺得看着這些東西讓他寫本十萬字的回憶錄都可以了。

那晚上他沒怎麽睡,一直望着陌生的天花板,睡不太着。那丢了一床的衣服扔在那裏堆着,他徑直躺在一堆衣服上就睡着了。起來的時候連件沒褶皺的衣服都找不出來,最後臨着要出門了,還是借大哥的。

醉飲黃龍将他領去辦公地點逛了一圈,順道對他難看的臉色表示了一番關心。同桌吃飯的時候,醉飲黃龍對他興致怏怏的動筷子的表現感到不滿,勸他多吃點,他開玩笑說:“我正在減肥,小嘯說我太重了。”其實嘯日猋的确是說過他很重的,不過那是在他喝得爛醉如泥不得不由人拖來拖去的時候。

到傍晚的時候已經疲憊不堪了,回房見了那一床的衣服和攤開在一旁的行李箱,他有點煩,開始動手去收拾。

正如他昨晚所說,此刻陽臺可望見的風景非常壯觀。但那壯觀的景色被他隔絕在了窗簾之外,他在窗簾透出的紅色的餘光之下,挺着筆直的身體,了無生趣地拉床上的衣服,到後來目光又被那小口袋裏的零碎物品吸引了,而後再次坐到地上去翻來看。

一面翻着這些東西,一面想着向大哥要幾天的假期。這兩天即使要他僞裝溫和恭謙平易近人,也會力不從心。

他沒料到自己也有這一天。昨天跟嘯日猋說這說那的時候還生機勃勃信誓旦旦,看來做了兩個小時飛機之後,後勁來了,一直持續了二十四個小時也沒法恢複。他覺得自己就像醜陋的飛蛾,窺伺着玻璃背面的燈光,奮不顧身地往玻璃上撞,撞久了累了,休息一會兒,才覺得頭暈目眩,傷殘至深了。

陰陽使敲門送夜宵進來的時候,他的手機響起來,看了下上面的號碼,他吩咐陰陽使幫忙收拾衣服,但不要動那口袋的零散物品,而後匆匆跑到陽臺去并拉上了門。

“喂,您好。”顯示的電話號碼是失路的,他打了招呼,對面卻什麽回應也沒有,“失路?”

“是不是——”他本想問是不是小嘯出了什麽事,但驀地轉念,立馬打住了話頭,“是小嘯嗎?”

仍然沒有回應。那就是嘯日猋無疑了。那種略嫌急躁的呼吸頻率,稍微冷靜一點他就能分辨出來。

他用肩膀夾住手機,然後從兜裏掏出耳機接上塞耳朵裏,将手機放回兜裏,騰出手來,回屋去幫忙日月行收拾東西。

電話一直沒挂。他什麽都沒說,只是想讓自己忙起來、手中做點其他的事來分散注意力。那輕微的呼吸聲就像在耳邊吐息,讓他腹中翻騰起難以言喻的躁動,胃部被扭了幾個轉一樣的難受。

收拾完東西之後,陰陽使也離開了。

他端起放在茶幾上的布丁,吃了兩口,覺得有點膩,又放了下去。碟子和勺子相撞的清脆聲響從電話線這頭傳到那頭。

他不斷地想要發出一點聲音,向對面透露自己的訊息,但對面一點反應也沒有。

“你睡不着嗎?一個人睡不着嗎?要不要聽睡前故事?”

雖然很細微,但他可以聽到嘯日猋吞氣的聲音。他又再将勺子從碟子上拿起來,重新開始挖布丁吃。

“你不說話,是要我講?”

雅少挑了嘯日猋小時候聽得最多的一個故事來講:從前有只小貓,和貓媽媽快樂地生活在一起。有一天,媽媽要去看外婆,於是便提着籃子離開了。小貓在家裏等啊等,貓媽媽一直沒回來。小貓太想念媽媽了,每天夜裏都獨自望着星空掉眼淚。後來他問星星,星星,你知道媽媽什麽時候回來嗎?星星笑着說,媽媽就要回來了。又過了幾天,貓媽媽還是沒回來,小貓就問月亮,月亮,你知道媽媽什麽時候回來嗎?月亮搖搖頭說,我也不知道——

“以前你每次聽到這裏都哭得昏天黑地的,我都沒敢講下去。其實後來小貓坐着氣球去找媽媽,在半路就遇上了。明明就是很好一個結局,你也不聽完。”雅少已經聽到嘯日猋不斷地吞氣——那是他在阻止自己哭出來。

“小嘯,你想我了,是嗎?雖然只有一天,但這與我平時工作不一樣,這一天,我很可能因為你的決定而不再回來了。所以你很矛盾,很難受,你想見到我,又不想接受我們的關系,不想和歡歡分開,對不對?”

“閉嘴。”

“我以前果然還是太小了,早知道就把貓媽媽換成哥哥,把給你講過的睡前故事的媽媽爸爸全換成哥哥,這樣你就不會對家庭生活有幻想了。你小時候看着別人被媽媽爸爸一人一只手地牽着的時候不是也說嗎,‘他有媽媽爸爸,我有哥哥’。”

“我叫你閉嘴!”

“小嘯,這才是第一天,你就迫不及待地打電話來——”

“我什麽都沒說!只是想知道你在,這樣都不行嗎!我拜托你,閉嘴好不好!不要逼我!”

“我在逼你,你為什麽不挂電話?這一次、下一次,你打過來我也會繼續說,繼續逼你。因為電話是你打過來的。我已經自動離開了,現在是你來找我。如果你沒想清楚我求你別沒事出現在我生活中,你的兄長沒有你想的那麽強韌經得住折騰!”

“雅少!我們是兄弟,為什麽非得走到這一步為什麽?”

“因為我愛你。”雅少嘆了口氣,“算了,我什麽也不說了,也不逼你了。你愛打電話就打吧,我接着、聽着,不說話就是。”

嘯日猋果真沒再開口了。雅少這才想起剛才挖了半勺布丁,現在那半勺已經重新掉回碟子裏了,而他正像拿菜刀一樣緊握着小布丁勺,掌心被勺柄凸出來的花硌得生疼。

半個小時後,十二點過了,雅少躺在床上,電話仍沒挂斷,但對面的呼吸聲已經完全平穩了。他想嘯日猋大概已經睡着了。正好這個時候,有人挂斷了電話。

挂電話的八成是失路——總不能是小金吧——也應該不會是歡歡。想到就打住了,随後,他從床上翻下來,拿起放在床邊的浴衣,拉開浴室的門,步履從容地走了進去,而後便聽“哐當”一聲巨響,門被狠狠地砸回原處,毛玻璃的邊緣出現了細微的裂痕。

雅少所料不差,這邊将手機從嘯日猋手上拿出來、挂斷,然後關機放到書桌上的的确是失路。

昨天回公司拿了嘯日猋家裏的備用鑰匙之後,他第一天正式開工上班。他的工資是按跟嘯日猋在一起的時間、以及打理嘯日猋家務的時間結的,每個小時的工資按當地房價月平均數的百分之一結算,另加工作餐與三星級酒店的住宿費。

早上送嘯日猋去學校,就發現他有逛公園的習慣。他七點鐘到了他家,嘯日猋已經把自己收拾乾淨了,正抱着膝蓋窩在沙發上看早間新聞。聽到門開的聲音,陡地把頭轉過來看向玄關的方向,緊緊咬着下唇,等失路出現在那裏之後,又跟洩了氣似的把頭轉過去。

他将買好的早餐放到茶幾上,嘯日猋立刻從沙發上跳起來,提起早餐就說要走。

上車之後,他将早餐放在車前臺上,跟失路說繞道城西,秋天快到了,山裏的楓葉不知道紅了沒有。如果紅了,他想跟歡歡去看。

失路點點頭就答應了。

從年齡上來說,嘯日猋過兩個月就滿二十了,但看起來還是像個高中生。比起昨天那了無生趣的模樣,他今天雖然有努力在說話也盡力把自己弄得整潔乾淨,但看起來狀況似乎更糟了些。整個人散發着一股陳舊的氣息,連眼神都還停留在已經逝去的時光中的感覺。

失路對他們家族的事情不感興趣,但多少聽過一些關於這五兄弟的傳聞。上次同豪少一道去參加他們的家宴,也見過一次。至少在那次,面前這個少年還是活力百倍的。

抑郁與陳腐的感覺并不适合他。

晚上等他和女友逛夠了,送他回來,被他留下吃了晚飯,而後便一直在聊天。失路話不多,嘯日猋也是有一搭沒一搭的,隔一陣就坐不住要去弄點什麽來吃。那只金毛一直跟在他腳邊轉,随時都可能得到主人忽然蹲下來抱抱親熱一下的福利待遇。

嘯日猋一會兒布丁一會兒蛋糕一會兒餅乾的,一直吃個不停。

失路不太愛吃甜食,但味道不錯,也吃了不少。

待得越晚,嘯日猋郁卒的感覺就越厲害,說話沒什麽邏輯,一句話都會分成很多段,主謂賓不完全且颠倒錯亂。失路聽他說話都有些吃力。

桌上果盤裏的幾個蘋果已經有點蔫了,皮都皺了起來。失路趁嘯日猋沉默的時候,站起來,端起果盤想把那幾個蘋果拿去丢了。

“失路,借一下手機行嗎,我手機欠費了。”

失路低下頭去,看嘯日猋眼圈紅紅的,臉卻慘白。他将手機掏出來遞給嘯日猋,嘯日猋立刻混亂而急切地按了號碼,按了删删了按,反反複複很多遍之後才接通了電話,随後就讓手機貼在耳邊上樓去了。

失路一直在樓下客廳裏等嘯日猋把手機拿來還他,結果對方卻遲遲沒下來。過了一個多小時,他實在有點想走了,於是往樓上去,剛踏上臺階,就聽到有人在說話。於是他又等了半個小時,再上去的時候,嘯日猋已經壓着手機在枕頭上躺着睡着了。

失路将手機抽出來,看是長途,心想着又多了項需要報銷的費用,而後便放回兜裏,彎下身替嘯日猋拉好了被子。

這個看起來還很小的青年即使在夢中都皺着眉頭,為了忍住不哭而緊咬的嘴唇已經破了,紅紅的染着乾涸的血跡。看起來很純良的小孩,竟還挑染了一簇藍色的頭發。失路拈起那幾縷寶藍色的發絲,瞅了瞅,放下之後,伸手撫平了他緊皺的額頭。

而後手腕就被拉住、抱進了懷裏。

“雅少……”

失路有點不忍心把手抽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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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路仔是好人!失路仔最可愛!】

人要遇上不可抗拒的命運,不去抗争,就只能忍受。然而,一切的抗争,無論成敗與否,都是需要付出代價的。

嘯日猋明白這件事的時候還很小。那個時候他一個人住在市郊的別墅裏,門外是一塊花圃,春夏會種上白色、粉色、鮮紅色的玫瑰花,秋冬則換上臘梅。屋外總是燦爛明媚,鳥語花香,而屋內則是一片漆黑,沒有一點生氣。帶朋友來玩的時候,他最常說的一句話就是:“這是我一個人的寝陵。”

屋子裏除了他自己,還有一些面容總是陌生的傭人。傭人無休止的竊竊私語仿佛夏夜的蟲鳴一樣令人心生懼意。

每一天,停州送他回家之後,他打開門,第一件事就是囑咐傭人将所有的燈都打開。他喜歡明亮的顏色,害怕黑暗。但光與影總是同時存在,光線越強,影子就越黑。他躲在小屋子裏,小小的身子蜷縮在雅少的味道漸漸淡去的床單裏,望着對面白色的牆,仿佛牆面會顫動,會浮出人的臉,會有不知名的東西從裏面走出來。

他如此害怕,但他不得不承受。各種各樣缺乏安全感的擔憂不斷折磨着他。但這樣讓他對窗外傳來的各種聲音更為敏感——那些他以為暗示着雅少回來了的聲音。

時間一天天過去,他開始明白,樓下的剎車聲、腳步聲、風折斷樹枝、吹倒玫瑰的聲音,都和雅少在哪裏沒有關系。他不會再因為一些無意義的悉悉索索的聲音趴在透明的玻璃窗上往下望。他只害怕玻璃窗外會有什麽闖進來。

一切屬於小孩子的恐懼都必須一個人承受。而在這之前,他幾乎從沒有一個人睡過覺。

而一年過去了,兩年過去了,他終於發現,其實一個人的夜晚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睜開眼的時候旁邊沒有人。

後來重逢了,兩人重新住到一起。即使那個時候他已經不算很小了,他還偷偷地怯生生地在夜晚鑽進雅少的被窩裏。

雅少捧着一些他看不懂也懶得去看懂的書,在昏黃的燈光下,安靜地坐在床上,懷裏是蓬松的抱枕。嘯日猋過去之後,先會挨到他身邊躺下,雅少便用手揉揉他的頭,目光仍停留書本上。過了一會兒,嘯日猋看雅少已經習慣這樣的姿勢之後,便伸手悄悄抽掉他的抱枕,頭直接擱在了雅少的肚子上。

“你這樣讓我把書放哪兒啊?”雅少把書簽插進書頁裏,合上書,低頭靠到嘯日猋耳邊笑道。

嘯日猋稍微翻了一下身,伸出胳膊将雅少的脖子摟住,“睡覺嘛,別看書了,雅少,睡覺吧。”

雅少被他噴灑在臉頰上的呼吸弄得有些癢,“行了行了,把手放開,好好躺回去。”

嘯日猋咧開嘴笑了,而後乖乖地倒回自己的枕頭上。雅少把書放好後,俯身替他掖好被角,關了臺燈,而後才自己睡下。

嘯日猋睡覺的時候喜歡攢着雅少睡衣的衣擺,額頭抵在雅少的肩膀或者背或者胸口上。

夏天雅少不會穿上衣,只穿一條長長的深藍色絲綢睡褲,他無處可抓,就緊緊握着雅少的手。晚上關掉冷氣之後,會有半夜升溫的時候,兩個人的手心都是汗涔涔的,他無意識地換姿勢。指尖像正在生長的植物一樣蓬勃地在雅少掌中亂竄。

雅少被他弄醒了,就笑着迷迷糊糊地睜眼看看他,用空出來的手撩開他汗濕的發絲,然後起身去開冷氣。

從十幾歲到二十歲,或者從更小的時候開始,這些細碎的小事幾乎成為了他身體的一部分。他毫無保留、全心信賴地當作是兄弟間的情誼而理所當然地接收着。但到最後才發現,這所謂的兄弟情誼不過是一個由他自己編織的夢,當雅少将真相撕開給他看的時候,他所感受的不是小時候驟然分別的痛苦,而是一種更深、更遠的茫然無助。

即使是歡歡也無法在這一點上幫助他。

事實上,他也從未在遇到困境的時候想到過求助於歡歡。他憐憫她,關切她,但心中缺乏的正是這種相互依持的愛。

現在已經是冬天了。他因年幼受寒,體質不算好,天氣冷起來,常常背心發涼,睡覺的時候這種感覺尤甚。雅少在的時候,會緊緊将他摟在懷裏讓他暖起來。而現在的雅少,只在電話的另一端。

他們住在十七樓,窗外是一望無垠的田野,非常空曠。到了夜裏風很大,關上窗也能聽到風撞擊窗門的聲音。

“這邊風也很大,不過關上窗就不會太冷。你冷嗎?”雅少說話的時候正在拉窗簾,嘯日猋能聽到一陣流暢的“嘩啦啦”的聲音,也能想像灰藍色的窗簾布在雅少蒼白有力的手指下擠壓出的美麗的褶皺。

他沉默地點點頭,口中卻道:“不冷。”

他和雅少每晚都會打電話。偶爾說說生活上的瑣事,大多數時候都是帶着耳機沉默無語,有一搭沒一搭地吐幾個字,直到嘯日猋睡着了,失路過來将他的電話挂斷為止。

太久沒人說話,雅少也會輕聲問兩句:“睡着了?”

嘯日猋有時候就算醒着也不會回答,因為雅少不會主動挂他電話。

沉靜的夜晚即使只是在電話的呲啦啦的電流聲中也有溫馨美妙的一面。但一旦想到自己明明可以握着對方的手,他心中就會浮現出難以忍受的痛苦來,但每當他想要開口叫雅少回來的時候,那一夜的經歷與雅少說過的話又像夢魇似的接踵而至,令他不得不住口。

但總有意外的時候。

“黃泉說調查快結束了,你可以複職了。”雅少走的時候并沒有辭掉工作,大約是因為當時心情混亂,根本就把這茬徹底遺忘了。

“你想我複職嗎?”

嘯日猋呼吸一滞,乾澀地回答道:“不想。”

“可是你想我回來,對吧。想過很多次了。”

嘯日猋沒說話。

“夜裏會很冷,即使渾身都在流汗,背心依然是涼的,對不對?沒有人用掌心撫摸你的脊背,也沒有人用胸膛從背後溫暖你。你可以找歡歡,你願意嗎?”

嘯日猋呼吸急促起來,很快便泣不成聲了。曾經的雅少有多溫厚體貼,現在的雅少就有多殘忍無情。嘯日猋深谙此事,只是在以前,被人說陰暗的雅少不是用手牽他的那個人而已。

但在那次之後,該變的不該變的都變了。

有時候他打電話過去的時候,雅少在酒吧或者飯局上,依舊會照常将耳機塞進掩藏在頭發下面的耳窩裏。他以前一直不知道工作時候的雅少究竟是怎樣的,而在這個時候,他才漸漸知道,那邊還存在一個陌生的世界,每個人都有他不曾明白過的各種算計和煩惱。

電話那頭與別人對話的雅少,語氣恭謙溫和,但他所說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都是經過精心算計的,迂回婉轉到最後總能達到自己的目的。

而嘯日猋直到這一刻才清楚意識到,現在的那個人已經完全将原本的自己展示在他面前了——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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