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作品相關(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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趾麒麟問了他一個問題。如果,你是那第二個孩子,你會願意看見芸芸衆生為你一人陪葬麽?
八趾麒麟的聲音飄忽而蕭瑟,他動了動唇,卻什麽都說不出來。
影子猛地驚醒。
又做夢了。
他厭惡睡眠。
每次入夢,都像淩遲。那些過往如附骨之疽,剜不掉,治不好。凋敝的記憶和見光瘋長的藤蔓一樣,将他包裹起來,纏進血肉裏面,若是要忘了,便須得割肉削骨,或者疼得住手,或者疼得死去。
兩百餘歲的年月,聚散離別,哪能和說書一樣輕巧就過去了。他曾經幸運地忘記過,卻又悲慘地,全部想起來。
這就是天意。
犯下那麽重的罪孽,卻想借着遺忘來逃避,世界上沒有這麽容易的道理。發過的誓須驗證,害過的命須清償,欠下的債……
這輩子,怕是只能一直欠下去了。
他沒有資格還。
“你離開還真吧,就當師父求你。就當師父替蒼生萬民求你,離開他,離開還真的身邊吧。”
——無欲,你跟我一起死好不好?我們生同衾,死同穴,你說好不好?嗯?
“還真是歡喜你,可這不過是因你們在一起的時間長久了,他有些迷惑罷了……”
——你禍了我,殃了我,害苦了我,你說,你要怎麽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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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光,是領袖。如今卻為了一個人放棄所有的自尊,你怎麽忍心……怎麽忍心這樣待他?”
——無欲無欲,這十年我為你受盡委屈,你要怎麽補償我?
“你改了他的命,已經毀了他的神格,現在還要毀掉他的聲譽!”
——世間能懂我的,唯有你一個。
“你是不是要看着他被人唾罵,背負一世污名才甘心!!!”
——無欲,無欲,師兄歡喜你……我不讓你走……一生一世,都不放手……師弟,你是我的……
“你莫要毀了還真。”八趾嘆了一聲,“你莫要毀了他。還真是中原的希望,是這大地上永恒的太陽。他是神,是所有人的神。你不能害他!你已經害過無忌一次,不能再害還真了。”
瞬間,仿佛所有的支撐都失去。
那一天,失落已久的記憶翻江倒海地湧上來,可好像又有什麽東西,也在那同一天,徹底碎了。
他很想告訴師父,他從來,都沒有害過素還真。
他不會……他不會……
然而全身都泛着疼痛,喉嚨如火炭炙烤,什麽話也說不出口,就連眼淚,都好像蒸幹了,只能睜着一雙血紅的眼楮,無言地望着師父。
師父說,只要你肯走,便都好了。
師父說,還真縱然傷心,然則疼一時,疼過了也就罷了。
他便無聲地笑,笑得悲涼。
師父,您為什麽不問問……我心裏,疼不疼呢?
公孫月說,無欲,人言可畏啊!
她那麽勇敢的一個人,也還是退縮了。
推開窗,影子披衣而立,靜靜地望着天上的月亮。公孫月的眼楮也和這月亮一樣明朗清澈,又帶了些冷冽的妩媚。她一直都是個什麽也不怕的女孩子,刀口舔血,人頭做盅,她從沒有畏懼過。
可惟獨情之一字,令這麽堅強的女孩子也如避蛇蠍。
其實作為好友,他本該勸解公孫月的,譬如拿些勇敢的事例出來鼓勵她。但影子什麽都沒有說。他們的生命都太過零落了,他知道公孫月的恐懼,正如知道自己這十餘年也并不敢回溯一樣。
過去錯得太深,太離譜。
自然,也就斷了回頭的路。
那天之後公孫月再沒有來找過影子。
影子如往常一樣,在江湖間行走,從一個同樣的城鎮,走到另一個同樣的城鎮。缺錢的時候就給人打卦算命,說的都是些天庭飽滿或命有血光的幌子。問命的人也都知道,八九是聽不到實話的,可他們仍然願意聽。人類總是這樣,一旦生活惶惑到了極點,人們就會瘋狂地去尋找解惑的途徑。無論聽到的是實話還是謊話,都能幫他們落下那顆懸着的心。
這問命,最終問的只是個安慰罷了。
若問好了,便一切均安。若問得不好,尋常的一生,也不外六十年光陰,過了就過了。總勝過生死無憑,形同落英。
後來,他在一個小城落了腳。
影子的命攤子上擺着一支筆,一疊紙,找了塊藍布,用木棍挑了,支在邊上。他一直都覺得挑竿應該用竹子,可這北域荒漠,哪裏尋得到青竹。有人來問,他就請人落筆測字。碰上那些個不識字或者不願寫字的,他也可以請人攤掌而觀。
因他說話不卑不亢,又能碰個七八成準,加之卦錢也不貴,事不論大小,一律五文。這在打壺酒都要二十文的地方,豈止是不貴,簡直便宜得離譜。但也是由于算的便宜又常常挨個邊兒,名聲也就傳開了。原本旁的人就管他叫影子,後來因人們對這些通曉未知之數的人總是心懷敬畏,便不再這麽叫了,只是先生先生地喚着。也有好事的人,依着他的卦錢,送了他一個五文卦的诨名。
有些人慕名來找,只消問一聲五文卦在哪裏,就會有人指出來。他的攤子落在城西角的一棵枯樹下,從不挪窩。
經影子口裏解出的玄機,總透着那麽一股宿命的味道,好像躲不掉。日子久了,在北域某個小小的邊城裏,誰家有個大事小事的,都去找五文卦。譬如哪家姑娘出嫁定日子,不去翻黃歷,反而來問他。又譬如誰家牛丢了,狗走了,也都是來問他。
都是些雞毛蒜皮的事。小城裏的人,過得實在。
閑着的時候他身邊總是圍着幾個大小不一的孩子,他們愛聽他講故事。窮人家的孩子野慣了,也不怕生,看見五文卦的攤子支起來就圍上去。一個大點的孩子讓讓,五文卦,你上次講的那個故事還沒有聽完呢!你說有個人是蓮花裏出生的,生時有好多祥瑞的!他到這世上來是拯救百姓的,那後來呢?後來呢?經這麽一問,孩子們都紛紛将眼楮熱切地望着他。
影子略揚了揚眉,微微彎起嘴角,他沉吟片刻,慢慢道,這個人名叫……名叫白真。跟着一位師父在山上修道……
修道!白真是要當神仙嗎?有個孩子興奮地大叫起來。
他一愣,笑容一閃而過,然後點點頭,嗯,當神仙。白真有兩個師弟,一個叫永夜,一個叫明辰,是明亮的星辰的意思。白真很聰明,不論什麽東西都一學就會。他武功又好,又勇敢,是個英雄呢……
他笑了笑,将一個孩子抱在膝蓋上坐着,接着說,白真在江湖上行走,打敗了好多魔頭,把一個個想要霸占武林,欺負老百姓的野心家都趕走了。有白真在的地方,就有光明和希望……壞人們把白真當作眼中釘,他們千方百計地陷害他,圍殺……下毒……不惜一切代價都要殺死白真。
哎呀!那後來呢?白真有沒有逃出來?
他淡淡一笑,說,逃出來了。可白真的師弟永夜卻背叛了他。那個永夜啊,從小什麽都要跟白真比,可是總輸給白真,因此心裏很不服氣。白真對永夜很好,好得不得了。永夜有一次病了,病得很重,白真就背着他到處去找醫生看病,累得頭發都白了……後來,白真還幫永夜找到了失散的妹妹。可是永夜不領情,他嫉妒白真什麽都比他強,就處處針對白真,還想逼着白真退出武林。
永夜是大壞蛋!也不知是誰說了一句,孩子們都點頭附和。對,他大壞蛋!永夜是個大壞蛋!那白真有沒有被永夜害到?
當然沒有,永夜的陰謀失敗了,自己也受了重傷……他沒有說完,剛剛還義憤填膺的孩子們就露出了難過的神情。有個細小的聲音說,其實永夜也蠻可憐的。
他聽了,便有些惘然地笑,接着說下去,永夜被小師弟明辰救走了。明辰生性善良,又很能幹,手下有很多人幫他做事。永夜就開始打明辰的主意,他找人來暗殺了小師弟,自己代替明辰坐上了領導的位置,然後利用明辰手下的人來幫他對抗白真。
坐在他膝蓋上的那個孩子一開始都靜靜聽着,到這裏他忽然跳下去,握着拳頭大聲說,這個永夜太壞了!害死師弟不說,還要來害師兄!
他怔住,然後淡笑着說了句,是啊……永夜太壞了……
再後來呢?再後來呢?
他微微嘆了口氣,便接着道,再後來,永夜同白真的敵人聯合起來,徹底背叛了師兄。幸好,白真憑借着智慧和勇氣,又一次渡過了難關。永夜……永夜受不了一直失敗的現實,就瘋了。白真不忍心,又費盡心力,要拯救這個一直害他的師弟。
先頭那個大孩子很是像模象樣地感嘆了一句,這是命,這都是命啊!冤孽。
他呆了一呆,這時又有人來找他算命,于是那故事便戛然而止。孩子們各自散了家去,影子将紙筆往前一推,說,寫個字吧。
來的是幾個漢子,說話間都帶着些酒氣。一個就問,算命的,你什麽都能算嗎?影子搖頭,說,只算能算的。頓時幾個人哄笑起來,你這說的是什麽話?只算能算的那老子也會!哈哈哈哈!有個人就扔了二三十文錢在地上,說,哥兒幾個今天就問問你吧,我們什麽時候能發財?你說好了,這錢都給你。
影子看了他們一眼,道,不寫字也行,讓我看看掌紋吧。
一個漢子嘻嘻哈哈地拍桌,看什麽掌紋?你不是能算嗎?算呀!等等等等……那漢子忽然回頭對同伴說,算命要拿八字的,你們都把八字給我說說……
影子道,八字不看,命盤不排。小人學識淺薄,只會看掌測字。
先前說話的一個擠上來,兩手扶着他的攤子,說,你他娘的不是算命的嗎?連個八字也不會看,算個鳥命!說着,他兩手一掀,就把攤子給翻了。筆摔在地上成了兩截,一疊紙落在硯上,本就是黃草紙,洇水快得很,一下子就被墨汁染了個透。他蹲下來默默地撿東西。及撿到一個人腳邊,那漢子一腳踩住他的手,大笑着說,來,叫三聲爺爺,老子就放了你!
他的手被踩住,只能用一種很奇怪的姿勢半跪着,老實道,三聲爺爺。
這麽一叫,讓些圍着看熱鬧的人笑起來,笑的卻是那個沒讨到好處的漢子。那人臉上挂不住,腳下正要發力,卻覺得自己像踩在一片雲上,還沒有反應過來就倒了。那漢子一屁股坐在地上,懵懂地摸着頭,咦?我怎麽突然就摔了?他茫然地看着同伴們,結果卻是被同伴狠狠嘲笑。他肚子裏立刻就騰起一陣邪火,娘的,見鬼了!那算命的已經把東西都撿起來,正背對着他收拾攤子。他大吼一聲撲過去,非要狠狠揍一頓才能解氣。
可也不知怎麽的,那算命的身子忽然轉了個向,去撿遠處的斷筆,漢子意識到糟了的時候已經晚了,下一瞬便重重摔了個狗啃泥!這一恰到好處的錯失讓圍觀的人笑翻了肚皮。其他人看見同伴趴在地上哼哼唧唧半天都爬不起來,也覺得臉上挂不住。肚裏喝了幾斤幾酒,原本就是想找個樂子,現在樂子沒找着面子還倒賠進去了。立時就把這個臭算命的給圍住了,雙拳四手劈頭蓋臉就罩下來。
影子站在中間,看似随意走了幾步,竟叫人連他的衣角也碰不到。他就這麽施施然地從幾個醉漢中間走出來,收治了攤子便準備離開。
先生留步。
他回頭,一個青衫書生盈盈而立,正在不遠處望着他笑。
先生能否為在下測個字?
他與玉階飛,就是在這麽戲劇的情況下相遇的。
一個潦倒落拓的五文卦,一個如日中天的皇朝太傅。
玉階飛那天其實就站在旁邊,聽他講了很久的故事。這位太傅天生一張笑臉,他每每見了都有些恍惚。有個人也是這麽一張笑臉,可眉眼間總有些愁。玉階飛同他說,先生,你那個故事,與吾聽過的一個故事,很有些相似。他便揚了揚眉,淡然回答,小民所說的不過是個鄉野的話本子,太傅博識強記,大約,這樣的故事沒有看過一千,也有五百吧。說完他低頭去喝茶。
北域苦寒,愛喝茶的人并不多。
玉太傅便是一個。
這個人好像從骨子裏帶了江南文客傳承了千年的懶散和風情。他曾經問過,太傅如何愛往我這個算命的地方跑?玉階飛淺淺一笑,說,大概是天意吧。
他哈了一聲,不置可否地重複了聲,天意。玉階飛便眨了眨眼楮望着他笑。
玉階飛說,先生能為通天,何以屈居在這樣一個邊城裏?
他眼風有些迷茫。
他回道,太傅懷有鴻鹄之志,小民只抱燕雀之心。
玉階飛同他說了一個故事。玉階飛說,這是吾道聽塗說而來的一個故事,先生若不嫌棄,且聽一聽罷。那時候這位太傅眉眼清淺,目中帶笑,像極了一個人。
年月已不可考的以前,江湖中出現過二人,具體名號不詳,且呼之為鳳罷。彼者君,年少有為,驚才絕豔,能以一掌劈山裂海。其行走于世時,以足智多謀算無遺策為長。彼鳳者君,出道遲于,卻是文韬武略竟也不遑相讓。
鳳君臨世,便處處與君相争。
玉階飛飲了一口茶,拿一雙眼楮去看他,笑問,先生,你道後續如何?
他閉目,答,或兩者同滅罷。
玉階飛笑得歡快,說,先生不願如實回答便罷了。
又飲了一口茶,繼續道,世人皆以為鳳之争,在于謀權天下,便都做壁上觀。是了,同這樣心機深沉又修為莫探的兩個人為敵,确實不智。争戰許久,鳳君終是略勝一籌,君便卸甲歸田,不問世事。然則……這天下應當歸于鳳君之手了,孰料,當年作壁上觀的人中,浮出了一位待機的黃雀,鳳君無力再争,乃投入黃雀麾下。黃雀不信君就此歸隐,便以詐死伏于背後。君果然再出,并與鳳君再開争局。二人曾與某處大戰,結果雙雙重傷。時,衆人皆嘆世上神友不匹,錳庫不群。不知先生作何想法?
他看了一眼玉太傅,低眉答,小民亦以為然。
哈……吾繼續與先生說吧。豈料,這又是鳳布計,以彼之道還施彼身,再引蛇出洞。吾以為,這便是非常時期以非常手段行非常事,此二君真神人也。然,如此兇險之配合,非心靈相通者,必不可成。鳳者,竟能如此以命相交,倒也堪稱美談的。
末了,玉階飛道,如鳳者,得其一,可安天下。
他微笑,太傅,這只是個故事罷了。
玉階飛收起慵懶的姿态,坐直了身體望着他,問道,談無欲,你當真無憾嗎?
他頹然地坐着,長長的靜默之後,忽然對師父揚起一個笑容來。他笑得很妖冶,面上神采飛揚的,眼楮裏波光流轉的。他道,師父,素還真……憑什麽在我之上呢?在這世上,我最恨的便是他。師父,您告訴徒兒,我為什麽要放過他?
啪的一聲!
他摸了摸火辣辣的臉頰,八趾麒麟還保持着揚手的動作。
八趾麒麟恨道,孽畜!孽畜!你這個孽畜!我就知道你是要害他的!還真他已經什麽都沒有了,你為什麽還不肯放手?
他笑着,一派妖邪之态,師父,您好天真啊。爾今我沒了功體,若是不能得到素還真的庇佑,必會死于江湖仇敵之手。這麽一個現成好用的護身符,我為什麽要放棄?
八趾麒麟氣急,揚手凝氣便是要動殺招。
師父。
他眯起眼楮輕輕巧巧地笑,師父,您猜猜,我若死了,素還真他會怎麽樣?
八趾麒麟看着他半晌,慢慢放下手,恨極地望着他。
談無欲,你好狠。
談無欲,你當真無憾嗎?玉階飛問。
他斂眉飲茶,不動聲色。玉階飛便又笑了笑,重新換做那懶散的樣子,親手為他續水。他謝過,然後漾開了一個清冷如月的笑,一雙鳳目中滿是笑意。
不憾啊。
玉階飛道,先生總是欺人。
他輕輕揚起眉毛,回答,太傅過譽了。
玉階飛便笑道,吾卻總喜歡聽先生說謊。他望着庭院中的樹,輕聲道,先生這個謊,着實有些脫俗,裝作忘卻前塵舊恨,一襲布衣遠走他鄉。在某個邊城下從此隐居。望見先生,吾便覺得人生如此一夢而盡,也沒有什麽不好的。聲色犬馬也好,苦難折磨也罷,都是過眼煙雲。吾雖無先生那般決絕,卻也從心底覺得,先生之舉令人欽佩神往。
他道,太傅宵衣旰食輔佐君王,是蒼天之福,是萬民之幸。
玉階飛淺淺笑,先生這句話,又在欺吾了。
他無奈道,難道太傅希望小民勸解太傅功成身退,逸情山水?
玉階飛便瞧着他,先生會麽?
他也瞧着玉階飛,太傅肯麽?
玉階飛就嘆了一聲,先生這顆玲珑心,委實有些通透太過了。
他想了想,又搖搖頭,卻什麽也沒有說。
老人對他說,你是俗世中人,該回俗世中去。你悟不了。
彼時,他于雪峰之上枯坐十年問道。
他說,我已坐忘。
老人看着他的臉,再次問,你叫什麽名字?你是誰?
他平靜地答,我叫影子,我是影子。
老人便淡然一笑,透出仁慈的神色來,你須得走了。等到你真正了悟紅塵,脫俗還真的那天,再回昆侖山來吧。
蕭索流放的歲月,荒涼跋涉的時光。他在北域四國毫無目的地游走。與萍水相逢的智者飲過茶,與不期而遇的僧侶論過禪。行到窮時天為蓋,走到路盡地為廬。老人說得很對,他悟不了。這一身風塵仆仆,執意向北,終是不敢南望,那一片長滿桃花林的水秀中原。
生同衾,死同穴……
你欠了我的……你要還……生生世世……你要還我……
你是我的……你的人,你的命,都是我的……我不讓你走,你不能逃……
一字一句,銘肌刻骨,錐心難忘。
許多年前,曾經有個人拉住他的袖子,仿佛要刻在心頭般,将他凝神望着,一雙多情的眼楮泛了紅。他低着頭,一點一點地,将袖子從那個人手裏抽離。那個人抓得緊,他便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去掰開。
走過那個人的身邊,他忍不住,略微側過臉想要再看一眼,便是道一聲離別,也應是好的,可喉頭卻哽咽得說不出話來。
罷了……
終是要走,莫要再害他……
那個人顫抖着在他身後呼喚。
他不肯回頭,只做聽不見。
但,既是聽不見,又為什麽會這般,淚雨斷腸?
(五)
這是夢麽……
素還真的手指穿過那絲絲白發,慢慢将身體躺下來,近乎呻吟地嘆了一聲。
不是……我回來了……
談無欲低下頭,伸出右手,與素還真的左手相扣。
素還真便皺起眉淡淡苦笑,無欲,無欲,莫要這樣頑,師兄會當真的。談無欲便在素還真的唇上略微碰了一下,然後回答,那就當真吧。我什麽時候騙過你?
無欲,這是你說的。
嗯……是我說的。我陪着你……天堂地獄,我都陪着你,直到我死。談無欲一點一點膩下去,一個字,一個吻,與素還真唇齒相交。他學着素還真以前做過的那樣,含着對方的唇瓣,輕輕摩擦,淺淺吸吮。将舌頭探進素還真口裏,反複挑逗。
左手,略微遲疑着,被素還真一把握住,帶進自己敞開的領口。
他一雙潋灩的眸子望着談無欲,微微呢喃,……直到你死,直到我亡……
談無欲停下來看着他,只是淺淺勾着唇角,教人分辨不出,那個到底算不算笑容。
素還真迎上去吻他,輕輕悲嘆,無欲啊……莫想着走……莫想着死……你不欠我的,我不要你拿命來還……無欲……
談無欲沒有回答,只是用自己的熱情去響應。
他将素還真的衣衫解開,微涼的指尖似有若無地觸碰,從素還真的胸口,滑向緊實的下腹。手指所碰之處,都是凹凸不平的新傷舊痕。談無欲微微皺起了眉頭,心上微刺。
他的師兄啊……怎麽承受了這麽多傷害。
素還真在他耳邊輕輕說,無欲,無欲,麥皺眉。師兄心裏歡喜的。
他抱着談無欲的腰,額頭相抵,一邊吻一邊用撫摸去安他的心。素還真滿心歡悅,有情人如此,縱海枯山傾,立時死了也是甜的。那些從不敢與人言說的惶然,頃刻煙消雲散。他想告訴師弟他的悲傷與苦難,告訴師弟他的等待和不安,但又覺得,其實什麽也不必說。
我的無欲知道。
我的無欲會懂。
不必說。
談無欲描畫着素還真的眉眼,低聲道,你瘦多了。素還真便笑,衣帶漸寬,換得伊人一嘆,我甘願。誰的吻又落在誰的眉間,像當初明媚的少年。誰的歲月長滿了荒蕪的枯草,誰又曾獨立天涯望月無眠。
你不怕我禍你害你?
那你恨不恨我,教你再渡紅塵?
喘息間言辭交彙,戲谑的問話裏都是脈脈含情,風月無邊。素還真擁住談無欲,道,無欲,無欲,我不怕的,你也莫怕。他将談無欲的手放在自己胸口,那處有一道劍傷。
素還真說,生死這麽多次,惟有這道傷抹不掉。無欲,這是你給我的印記。
他溫柔且悲傷地笑着,無欲,清香白蓮是天下人的。可我是你的,素還真是談無欲的,萬世如此。
談無欲将手撫摸着素還真消瘦的臉,用嘴唇封去了他剩下的話。
他們分別得太久,太久了。
漫長的年歲,在整夜整夜的無眠中寥落。情思如此,更向何處言說。在一起便是禍害,分開來甚于剜心。到底要,怎麽做,才能從這樣的悲苦中求得解脫。
世界如此之大,為什麽,只容不下他們兩個?
談無欲落淚一顆。
他擡起頭,對素還真展顏一笑,用了全部的心去擁抱身下的人。素還真眼風黯了一黯,他将談無欲的腰帶慢慢拉掉,衣衫半落,入眼便是一身鱗傷,只不像刀劍所致。他沒問,談無欲也不說,只拿一雙盈盈的鳳目看着師兄。
師父曾說我是妖孽……今夜我便果真做一回妖孽罷……吃了你這真命天子……
他的手覆蓋在素還真的眼楮上,親了素還真一下,然後将身體往下挪去,在素還真胸口那道傷疤上輾轉了很久,直到引出師兄按耐不住的吟哦,談無欲低聲笑起來。他原本生得一雙眉眼極好,如飛揚的丹鳳,平時看着清冷,略一動情,眼角便氲紅,此刻這般笑着,便平白添了春景媚色,教人移不開目光。
素還真歪頭瞧着他,無欲以後莫要對別人這樣笑,我不喜歡。
談無欲溫聲回答,好,我依你。
他的手冰冰涼涼像帶着水汽,将素還真的龍身握在掌中,不輕不重的揉捏,欺近了,竟伸出舌頭在那昂首堅挺的龍脊之上來回刮擦,又仔仔細細将龍身舔了一遍。然則正待着更多歡愉到來的素還真卻覺察出動作停頓。他睜開眼楮,看見談無欲正有些迷茫地望着自己,問,之後要如何做?
這一問差點讓素還真洩氣破功,他略愣住,随即笑起來。
談無欲的耳尖更是紅得可以滴出血來。他于情事向來并不主動,又十分經不起素還真的撩撥,早早便神魂不知所往。如今想要取悅于他,卻沒了下文。素還真見他如兔子般惴惴,更覺可愛。便翻了個身含笑道,無欲做不來這事,還是讓師兄代勞吧。不料談無欲卻深吸一口氣,道,素還真能,談無欲也能。
素還真心中溫熱,他道,無欲的心,師兄省得。
紗幔羅帳,玉人品簫。一教一學,用的是旁人如何也不能明了的深情。人間男女風月無數,哪裏似他們這般的,見不得人,見不得光。再說什麽情投意合神交心許亦是枉然。
總歸是左不過一句,世俗難納,天地不容。
只是對那個人動了心,不傷人,不害人。
卻,委屈如斯。
素還真抱着談無欲,一遍遍親吻他滿身的傷。
無欲,你不是退出江湖了麽,怎麽又會讓自己傷成這樣……他不敢問,不忍說。他們這樣的人,走到哪裏都離不了是非。不是尋仇,怕只是被人欺辱罷。無欲,你一身功體全無,那樣流落颠沛的時光,是怎麽熬過來的……
談無欲像是聽到了他的心,輕輕皺起眉來,道,還真,莫要這般難過。
素還真将臉悶在他肩上,嗯了一聲。
三日的時光,似從上天那裏竊來的。
耳鬓厮磨,抵死纏綿,卻斷不敢聲張,只偷偷地在心底怡說。素還真說,我數十年來也沒有這三天快活。他彼時穿着一襲白衣,赤足立在湖水裏,回頭朝談無欲笑。一雙桃花眼正眨啊眨,羨煞秋波。
談無欲坐在岸邊笑道,誰叫你要做個蓮花托生的,苦心的命啊!
素還真便拖長了音,緩緩道,無欲。聲音裏一分情長,三分慵懶,倒有六分是心滿意足。他這麽一喚,談無欲便紅了臉,轉過頭去假裝觀雲。要治住月才子那張利嘴其實不難,只消這麽顫着音色,酥酥軟軟地喊一聲,教他想起那煙視媚行的姿态來,便什麽都容易解決了。
只是這方法,通觀世上,也獨獨他素還真能用。
時光太短,歲月太長。素還真道,要是能在這方天地隐居起來,便好了。他立在談無欲身後替他梳頭,梳得很慢。談無欲便淡淡地笑。
素還真私下裏有個小毛病,神思跳躍得很。一時想到了什麽便說什麽,全然不管別人是否跟得上他。
以前在無欲天的時候,談無欲就曾感慨,你這般任性的樣子,叫外人看見了也不知該作何感想。彼時,素還真冷冷一笑,任性也要有任性的資本。我但想任性的,可那些愚夫們聽得懂麽?談無欲揚了揚眉角,吾也不是很聽得懂。素還真望着他,便紅了眼楮,一副委委屈屈的樣子,倒退了三步捧着心,軟軟糯糯地喊他,無欲……
……這個把戲你到底要頑幾次!談無欲有些憤懑。
素還真笑彎了眉眼,伸手去牽師弟,道,頑太多了是不大好,就一輩子吧!
素還真道,你在想什麽?
談無欲便道,我心腹皆同,表裏如一,素賢人何妨一猜?
素還真便不說話,只是與他挽好一個髻。
琉璃仙境地處東南,占得一處天然風水寶穴,靈氣極盛。遠遠望見了,便是一片紫雲騰繞,端的是祥瑞之色。談無欲立在遠處望了望,笑,真是什麽先機都教你占盡了。然後又看着他道,珍重。
素還真只是點頭。
他二人,一者向東,一者向西,各自離別。
琉璃仙境裏甫一露面,一群人便迎上來。這個道,素還真T 阏饧柑斓降錐闳四睦铮 鱿 徊 參蕖D歉鏊擔 匕』拐嬉歡ㄓ興募只 玻 蟺P穆蟺P摹A至腫茏懿灰歡恪br />
素還真有些澀然。
不過三天。
倒像是欠了天下的債。
師弟,你勸的那個“回”字,師兄不甘心。
既然不甘,你何不離開?慕少艾吧嗒吧嗒抽着煙,坐在一棵樹上,垂眼看着他,面上一副似笑非笑的樣子。素還真擡起臉,望着一身黃衫的藥師,溫文爾雅地笑。
藥師如何認定劣者不甘呢?
呼呼,不願承認就算了,老人家我不勉強。
慕少艾将一只腳吊在半空,晃來晃去的,瞧他的眼神卻是通透伶俐。他的眼楮原本肅殺,可藏在長長的眉毛下面便隐去了狠厲。素還真便想,是不是愛穿黃衣的人都是水晶心肝玲珑膽,怎麽自己那張騙盡世人的臉,在他們面前卻無所遁形。
呼呼,素大賢人,腹诽是個不好的習慣,要改哦!
素還真望着慕少艾的樣子,微微一笑。慕少艾便無奈地敲了敲煙管,翻身從樹上跳下來,拍了拍衣角道,你這樣的表情,十有八九是要開始算計了。老人家我須得離你遠一些,不然,被你算計到的人,不死也要少半條命,不劃算,十分不劃算。他擡腳走了兩三步,又立住了,回頭望着素還真道,老人家我可不是你那個傻瓜同梯,生死都同你一道的。
素還真便微微笑着,一臉寂寥。
慕少艾望着素還真那身月白色的長袍,問得很直接,你為什麽不放手呢?他閑閑地敲着煙管,噴出一口帶藥香的煙味來。
素還真坐在另一棵樹下,捧着一杯溫茶。
他略皺了皺眉,又淺笑道,因為暖啊……
暖得久了,便舍不得放,暖得深了,入了肺腑,便不能夠放。若是放了手,便會扯着腑髒都撕裂開來。疼。
慕少艾聽了,也沒說什麽,只是搖頭,坐在他的迷谷樹上,一只腳悠閑地晃着。舉着煙管吸了一口,淡淡地哼着小調。這小調是他在北域的時候聽來的,卻帶着中原江南的風情,又婉轉,又柔軟,他很是喜歡。只是聽見的時候便沒有唱詞,慕少艾也不擅文,便記着這調子,時常哼唱。
素還真聽着,竟怔了。
慕少艾便促狹地笑,唉呀呀,看起來你對這曲子感情很深嘛!
樹蔭如蓋,陽光從樹葉中灑下一地碎光。素還真斂眉飲茶,藥師誤會了。茶香氤氲,把他的聲音都帶得有些飄渺。
慕少艾沒說話,只是又晃着腿繼續哼了一遍,然後自言自語道,北域又幹又冷,出了城就到處都是荒漠,保證去了一次就不想再去第二次。起風沙的時候,連對面的人說話都聽不清。唉呀呀,真不是好地方。可那裏碰到過一個有趣的人,大概因為有那個人在,所以好像讨厭的地方也變得不那麽讨厭起來了,呼呼。
師弟你知道天下最好的地方是哪裏嗎?
青山秀水,繁華盛世,各有各的好。
自然。可最好的,莫過江南。
因那裏有一個人,因那個人是心尖尖上的,所以最好,所以比哪裏都好,所以無法替代。那個時候他與師弟站在靈秀的江南,手牽着手,看滿山缤紛盛極的桃花。師弟只顧着看景,桃花落了一身也不知道。
青山聳翠,疊彩峰嶺。他眼裏映着的卻是師弟的身影。
年少時讀過一首詩,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桃之夭夭,有其實。之子于歸,宜其家室。桃之夭夭,其葉蓁蓁。之子于歸,宜其家人。他便偷偷拿眼楮看了一眼師弟。
師弟端肅地坐在旁邊的蒲團上,兩眼正望着面前的道書,一本正經。
他那時便想,世上最好看的眉眼便應該是這樣,眉頭輕勾,眉梢斜飛入鬓,漸漸隐沒。星眸如鳳,眼尾上挑,帶着一雙眼楮都是冷冽清傲的。極美,又極教人心動。不笑時,似天邊淨月,笑時,直許三月春光。
桃夭華彩,不過如是。
他拿這個念給師弟聽,師弟便将眉毛立起來,有些生氣地說,那是姑娘出嫁時唱的歌,你怎的拿來比我。
他便反駁,也不一定指的就是姑娘呀。
師弟便拿手指去戳書本上的字,之子之子,指的就是姑娘!
他眼裏瞧着師弟白生生的手,口裏卻笑着說,孔子孟子荀子老子韓非子,難道都是姑娘不成?
師弟那時候被他嗆住,原本蒼白的臉漲成了粉色。
後來有一天,等談無欲忽然想起這樁事時,他們早已過了那青蔥無邪的年紀。談無欲執拗地要翻案,便說這詩的後句,是宜其家人,就是指女子出嫁之後能使夫君感到幸福,這桃夭,指的就是姑娘!
素還真言笑綽爾,去拉着師弟的手,道,宜其家人,如你之宜于我,亦非女子獨用啊。
談無欲看着他,半晌都說不出話來。于是便将臉轉過去,只從鼻子裏哼了一聲。
他瞧見師弟,連頸項都是紅的。
素還真低眉喝茶,慕少艾瞧了他一眼,又吧嗒吧嗒抽起煙。慕少艾并不是多事的人,他也并不愛多說話。兩個人一盒煙,一壺茶,竟消磨了整個下午。臨別時,慕少艾拍拍他的肩,道,你心裏的事要是解決不了,就忘了吧。
他寂然一笑。
若是能忘,便好了。
若是能忘,又哪裏會這樣離索消磨。
他對慕少艾道,談無欲為人并不壞,只是口嘴鋒利了些,且替劣者照顧則個,算劣者承君之情。清香白蓮,謝過了。
慕少艾朝他咧嘴一笑,呼呼,老人家我最愛看的便是生離死別的戲碼。你表情再作得生動些,我看得高興了,便将你那美人師弟納在身邊,天天照顧他。
素還真嘴角有些抽。
慕少艾坐在琉璃仙境裏,搖頭晃腦地說,不愧是麒麟穴,靈氣沛然。談無欲坐在一邊,手上拿着一支筆,在桌上寫寫畫畫。慕少艾便走過去看,卻是一些人名。他在心裏将那些名字都過了一遍,便有了數。
談無欲低着頭,時而皺眉,時而将一個名字劃去,又添上另一個。慕少艾便坐在邊上看着。看久了,便有些想笑。這個人做事着實用心是不錯,然則用心過了頭,便是一副毫無防備的樣子。
慕少艾想起素還真的叮囑,便細細琢磨起來。
素談二人并稱日月才子,可自出道起,卻是一副相争的形容。月才子數番與日才子鬥法,下的都是狠手,不像師兄弟,倒像生死仇人。
屈世途私下與慕少艾說過他們的往事。當年月才子如何與素還真定下棋約,如何以文武鬥風雲,如何敗陣後又歸于歐陽世家,如何出走太陽盟,如何與日才子在江邊大戰,如何逼得師兄立誓退隐,如何功敗身死,又如何設毒計殺害救他與危難中的無忌天子,又如何嫁禍公正無私的傲笑紅塵,後複又不知為何精神錯亂,行為下作,再後來便銷聲匿跡,不知所蹤數十年。
最後屈世途感嘆了一聲,當年跳竹竿舞的那個小癟三也不知怎麽就脫胎換骨,成了今日的談無欲。對了,藥師你打聽這些做什麽?
慕少艾聽着屈大管家的碎碎念,只是吸了一口煙,哈哈一笑,道,老人家我當然要知道未來的搭檔是個什麽樣的人啊。
談無欲坐在桌邊,手指無意識地輕輕敲着。消瘦的手指骨節分明,指甲因功體的原因而呈現出妖異的黑色。慕少艾随意敲了敲煙管,把灰倒出來,又裝填了些新的煙絲進去。這煙絲是他自己配的,混了藥,點燃後能聞到淡淡的藥香。
無欲。他忽然輕聲一喚。
嗯?談無欲下意識地擡頭,有些茫然。
慕少艾瞧見他的樣子,只心神略一轉,便笑得很得意,将手裏的煙管晃了兩圈。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他眯着眼楮笑,倒九分像一只毛茸茸的胖狐貍。談無欲不明所以,只是挑起眉毛,一雙鳳目定定的看着他。
藥師想到什麽了?
無事。慕少艾斂起過分開懷的笑容,反問,談無欲,你可曾想到什麽計謀了?
談無欲便望着桌上那幾個名字,将手指點住其一,嘴角略勾,道,藥師,你以前釣過魚嗎?他目若朗星,神采奕然,端的是一派風流。
慕少艾便微微一笑。
笏君卿之死,震動四野,一時間人心難安。
然則琉璃仙境內,秦假仙絮絮叨叨,一時念着蝴蝶君,一時又念着素還真。卻偏偏滴溜着眼楮去望談無欲。
談無欲手裏拿着的,正是素還真的手筆。信上寥寥數言,便将他之推斷理得一清二楚。談無欲淡淡地揚起笑容,卻一瞬即逝。屈世途見他久久不說話,又心急,又怕說了什麽惹得這位脾氣向來不太好的月才子動怒,便小心翼翼刺探,談無欲啊,素還真信上說了什麽?
将信重新封好,談無欲平淡地回答,沒什麽,他只是要吾同藥師好好合作。
屈世途狐疑地看着月才子,僅僅是這樣?
談無欲并不做聲。
指尖還凝着墨字的蓮香,另附一張紙上,寫的都是依依瑣碎的貪嗔癡怨。他幾乎能想象得到,那個人落筆時,将一對漩渦眉擰成千千結的樣子。
怕到黃昏竟黃昏,何處兩相争銷魂。崖邊啼痕,月下酒溫。
恨君不倚江樓,紫陌路遠,惟怨無欲人。
斷腸更懼西風冷,春宵又嘆瘦幾分。孤枕寒衾,帶寬三寸。
恨君偏倚江樓,金桂仍虧,團圓夢還真。
這個人總是執着于危中偷閑,玩些許把戲,數百年也不曾改變。談無欲将手背在身後,默默感慨了一回。
慕少艾回來看見的便是這樣的光景。
秦假仙奔上去詢問笏君卿之事,談無欲轉過臉來望着他,慕少艾便笑笑,道,談無欲,莫要露出這樣的表情。那語氣又輕又淺。
談無欲一張臉微紅,接着卻又變得煞白。他皺眉道,莫非事情有變?慕少艾便點頭笑,與聰明人說話就是輕松。陰川蝴蝶君已經認罪,笏君卿這件事自有人處理。一個月內,對付蝴蝶君的人不是我,一個月後,也許……
談無欲直接問,請你告知我是哪一位。
一道初乘宮紫玄。慕少艾淡淡看了談無欲一眼,自顧自地說下去,這名道姑頑固、性直,非常的有個性,又非常地難惹、難纏。不過比起另一個算是好多了。談無欲你的機會來了,有想要練習怎樣碰女人的釘子,試一下三娘教子的滋味,你可以找她一試。
他默了一默才道,藥師莫說笑,為了朋友之情,談無欲自然義不容辭。
慕少艾笑得十分高深莫測。
世上最難測的,是人的心。
而最難懂的,是情。
一個人會與另一個人糾纏不休數百年,若不是因則恨,便只能為了另一個,直教人生死相許的字吧。慕少艾看着談無欲離去的背影,微微地嘆了一口氣。
崖下的,你心裏難過嗎?
不知何處,竟輕輕地傳來一聲微不可聞的嘆息。
公孫月知道談無欲曾有一個朋友,當她還在北域的時候就知道了。那時候談無欲臉上的表情總是漠然的,淡得仿佛真的變成了一片影子,頃刻間便能灰飛煙滅一樣。
她想起自己殺過的人,每一個人面上的表情都不一樣,有驚的,有怒的,有懼的,有詛咒的,有平靜的,甚至還有期待的。每個人都不一樣,只惟獨沒有他這般漠然的。無牽無挂,無依無憑。
她想,這個人大約是心死了。
她看見這樣一個人,同他在死人堆裏喝過一次酒。
公孫月還是黃泉贖夜姬的時候,對他說,你殺了我,就能成為大英雄,就能揚名立萬,坐擁千金。他站在月光下,脖子上還流着血,一雙上挑的眼楮卻如古井一樣,激不起一丁點漣漪。
他只輕輕道,是麽。
毫無情緒起伏。
就像她剛剛說的那些誘人的條件只是一塊石頭,一塊木頭,沒有任何價值一樣。又或者說,像是那些誘人的條件,對他來說,沒有任何價值。他那麽站着,仿佛是在黃泉路口徘徊的亡靈。
亡靈。
公孫月第一次覺得,真正的死亡是這麽令人畏懼的一件事。
後來,她金盆洗手,廢棄了那個人人談之色變的名字,自稱丹楓公孫月。她将這個新的名字告訴他。他聽了,便指着地上劃出的“月”字道,這個字不好,改了吧。公孫月想起她第二次見到他的夜裏,那晦暗的月光,便笑了笑,我是見不得光的人,叫月字豈非正合适?
他便只将眼楮垂下去,沒有說話。
公孫月對他說,我将名字告訴你,你也應當把名字告訴我。
他便那麽沉默地立着,雖身形消瘦,卻站得筆直。他沉默得太久,公孫月幾乎要放棄的時候,才聽到他說,我叫,談無欲。
談無欲,名號曾經響徹中原甚至威震北域,與清香白蓮素還真并稱日月無雙,脫俗仙子談無欲,原來便是這個人。
公孫月微笑道,我總算有個能喚你的方式了。無欲。
之後,公孫月便帶着他在北域到處走,二人結伴而行,看過荒漠上一線而過的駝隊,喝過北疆辣喉的烈酒。有時夜裏無處投身,便裹衣躺在黃沙上,望着天上的星光聊天。
公孫月說起幼時的經歷。
她無父無母,沒有人養着,偷過別人家的飯,和野狗搶過食。十二歲時有個流浪漢見她長得好,想要強了她,卻被她一口咬斷了子孫根。就是那一次,那個漢子疼得滿地打滾,嘶聲哀嚎時,她遇到了大哥。大哥扔給她一柄匕首,說,你既已不幹淨,活着也沒什麽意思,不如死了吧。
那時候,我想,要死也要将這畜牲先殺了。公孫月笑了笑,扭頭對談無欲說,大哥說我一刀便紮在那個人心口上,十分有殺人的天賦。我倒是不記得了。
談無欲望着滿天的星辰。
公孫月又問他,你也像這樣殺過人嗎?
談無欲回答,殺過的。
他們之後再沒有繼續這個話題,公孫月不知自己是什麽時候睡去的。等到醒來,才發現身上蓋着兩件風衣。旭日正從東方冉冉升起,金紅色的光芒灑滿了整片大地,談無欲坐在她邊上,她剛想說什麽,卻發現好友怔怔的看着那輪紅日。
她從來沒想過,一個人臉上,怎麽能同時露出那麽渴望而又那麽絕望的表情。
公孫月說,無欲。
談無欲回神,問,好友,喚我何事?
公孫月便有些擔憂。
他此番光景,和最初見到的時候太相似了。他雖然人坐在此處,可卻似只有軀殼而已,人太淡,淡得像随時會散去。公孫月便抓住他的手腕,問,好友,你是不是,是不是心裏在恨誰?
談無欲眼風淡極,過了很久,才慢慢凝住了神光。
他道,好友,讓你擔心了。我無事。
公孫月便執意纏着他問那些過往,問得次數多了,談無欲便說起當年。
我曾有過一個朋友。
事事想贏過他,可卻從來都贏不了。
我恨他,為什麽不肯輸,不願走。
他只說了這三句話,便再沒有繼續下去。公孫月想,自己若是恨一個人,便是要殺了對方的。她想不明白。
很久以後,她遇到了十三只翩然而至的紅蝶,生命不可阻擋地帶着她進入另一場糾纏中,她才忽然知曉,自己從前的無畏無懼,是因則心中無情。一旦情動,于她這樣的人而言,便是浩劫。她不敢看蝴蝶君那雙真摯的眼楮,不敢應承任何甜蜜的話語,她逃避,甚至開始厭惡和憎恨,為什麽蝴蝶君就是不願放手,不肯言輸。
無欲天裏,公孫月說,好友,笏君卿之事,我們自會解決,你莫再陷進來了。
談無欲便皺了皺眉。
公孫月便笑一笑,對他說,人各有命。我當它是劫數,能過便過,要是過不了就算了。無欲,我不希望你被我拖累,你有你的路要走。
談無欲沉默地望着她。
公孫月便苦笑一聲道,好友,為什麽我總是沒辦法在你面前撒謊?
她坐下來,坐在談無欲對面。
她說,我心裏想着的是,也許死了倒更好。在這裏死了,就當還了蝴蝶君的情,從此不欠他的。我入輪回,他過他的生活,以後蝴蝶君再會碰見一個身家清白好名聲的女孩子,他和那個女孩子喜結良緣,生兒育女。若不忘我,清明時節與我遙寄一盞薄酒。若是忘了,也沒什麽關系。蝴蝶君本是天命之子,應當榮光一世。我不能,也不想誤了他。可以借着這個機會放手,我是喜歡的。
談無欲看着她,只問了一句話。
他問,你既是喜歡的,為什麽要流淚呢?
談無欲令寒山意與冷水心取來茶具茶葉,對公孫月道,我這裏沒有烈酒,僅以明前的雲霧敬你。小爐滾水,他将開水倒入茶壺中,然後輕輕晃了一圈,把溫壺之水倒進茶船裏。又以竹匙取了茶葉入壺。
竹匙很小,他裝得很慢,神情平和認真。
一壺将滿,他才将滾水沖進來。水滿了,談無欲又拿起竹筷撇掉茶沫。公孫月靜靜地看着。談無欲的手一如既往的蒼白纖瘦,在水汽蒸騰中,隐隐泛藍。他倒掉之後再沖入開水,做了第一泡。澆壺溫杯之後,他提着壺,沿着茶船邊上走了數圈,公孫月看見,談無欲握着茶壺的指關節有些發白。
談無欲将四枚茶杯一字排開,卻不巡河,而是一杯一杯依次将茶倒滿。
第一杯茶奉上,他道,好友請品。
公孫月接了,還未飲便聞着滿鼻清香,她道,好茶。談無欲坐着,左手斂袖,右手作請。這第一杯喝下去,香氣沁人心脾,可茶味卻是苦澀難言。
談無欲又請了第二杯,公孫月飲下,香味稍減,澀味也稍減。
第三杯,更之。
及到了第四杯,談無欲問,好友,你還願飲麽?
公孫月淡淡一笑,好友為我如此費心,我豈能辜負?三杯苦澀已過,這第四杯,料想應是茶香悠然,回甘無窮。
看着公孫月離去,談無欲面上死色才現。
慕少艾從後面慢慢走出來,道,做別人公親做到連性命都不顧了,你還真是古今第一人。老人家我要怎麽表揚你才好呢?
談無欲壓制不住毒氣逆沖,一口黑血染了腳下的土。慕少艾替他點住幾處要學護住心脈,然後讓他服下幾粒丹藥。談無欲就地打坐調息,閉着的眼楮下面一片濃重的青黑色。
素還真從來沒說過你是個這麽拼命的人。
談無欲聽見了,很久都不做聲。又過了很久,他才漠然一笑。
你的氣色不佳。人未到聲先至,踏步而來的雅士翩翩白衣,平和雍容,卻是魔族之白無垢。
我無妨。談無欲淡然抹去嘴角的血跡。分開這麽久,打聽得如何?
白無垢微笑道,關于魔界出口之事,也只剩陰無獨陽有偶兩人,但據我所知他二人早在異度魔界封印被破的當下就被沖散,甚至有可能蛻變,改變了面目。
那該如何找起?
放心,雖然他們可能改變模樣,但這還難不倒我。白無垢自信道。說着,白無垢在前面引路,談無欲便默默跟在後面。
青山秀水。
白衣魔族一路無言。
談無欲,有什麽話想同我說?
談無欲淡淡一笑,魔族之敏銳,令人佩服。白無垢笑得很平靜,魔之一族多多少少都有些……可以窺探人心的能力。談無欲輕嘆,魔界一旦為亂,人确實無可抵擋。這直透人心的能力啊……着實教人害怕。
可人類,總有辦法扭轉敗勢。白無垢笑笑,再沒有比人類更有趣的存在了,如此弱小,卻又如此的堅強。他指着一處草與談無欲道,你看,人就如同這路邊的野草,風吹雨打,百折不撓。雖一時被摧彎了腰,也不曾斷過。白無垢露出一個溫暖的笑容來,我很歡喜人類。
縱天道使然,被人誤解傷害,也依舊歡喜?
依舊歡喜。
談無欲輕聲道,君子大雅。
然則圓教村一朝功敗,誤入陷阱,轉眼間鮮活的生命就這麽不知所依。
劍……子……劍子……魔……心……少艾……冷……水……
一雙手将他緊蹙的眉頭撫平。
暖意,自眉心散開。
體內亂行的真氣稍稍平複,談無欲睜眼,便看到一雙溫柔的桃花眸。
素還……啊……一張嘴,便是滿口的血氣。
素還真将他慢慢扶起來,擦去他嘴邊的血跡,溫聲道,師弟莫慌,莫急,師兄在這兒,師兄在你身邊呢。
談無欲望着他,臉色逐漸浮白,然後轉過臉,将素還真的手甩開。
素還真愣住,然後淡淡苦笑着低喚了一聲,無欲……
莫叫我!莫這樣叫我……
他面色青白,垂頭慘笑,我……我……
只道了兩個字。
一股寒意從胸口透出來。素還真覺得,冷水心的死,像是一把刀,把談無欲心口的傷又一次剜開來。故作平靜的表像下,是一直都不曾愈合的,名叫談笑眉的傷。素還真看見過怒斬,看見過公孫月,也看見過冷水心。這些女子,都同笑眉一樣,一襲火紅的衣裙,面上帶着或悲或喜的涼薄的眼神。
談無欲從不言語,卻竟,心傷如斯。
他道,師弟……
也只道了兩個字。
師弟,我不該讓你走上這條路。此路艱澀,滿途風雨,他早就知道行之不易。可他仍然,還是将談無欲,拉下了火海。
三十年荒涼,可再多的人,再多的情,都填補不了內心那一處落滿月光的空無。他夜夜北望,極目尋找天上晦暗的太陰星。找不到時,惶惑不安,寝廢食忘,找到時,才敢暗自欣喜,卻不敢聲揚。
這樣苦,這樣悲,他想要談無欲相陪。
便是前途再累再黑,只要日月永随,便能闖下去,一路無畏。
素還真想,不若就同話本子上寫的那樣,如所有師兄那樣,将陷于自傷中的師弟一通好罵,做一番情意道德兩全的冠冕說辭,扮一番恨鐵不成鋼的嘴臉。一時他聲淚俱下地指點了,師弟悟了,便能皆大歡喜,便能無憂無慮。
可話本子究竟是話本子。
故事裏說的,都是些美好得經不起推敲的謊言。
他滿腔酸楚,卻只能,低下頭去,将談無欲籠在袖子裏的拳頭一點點用力掰開。因太過用力,青黑的指甲竟折斷了三枚,嵌在師弟的掌心裏。
素還真便一枚一枚拔出來。
他擡起臉沉默地望着談無欲,一雙多情的眼楮漫了潮。
師弟……無欲……
我知道這條路很苦……可是你要走下去……我要你走下去……
無欲啊……
談無欲眼楮微微轉動,看着師兄,然後才把冰冷的指尖覆蓋着素還真的手背,顫聲安慰。
莫哭……莫哭……我不過一時着慌……莫難過,莫這般神仭…
他伸出手,反将素還真擁在懷裏,用一種夢呓般的口吻安慰着師兄。
還真,這條路,你走得艱難,我知道。踏過那屍山血海,歷經那漂泊離散,終落得,一個血淋淋遍體累累是舊傷。這失去的痛,怕是素還真早已疼得麻木。
還真,我不會逃……也不會認輸……
我說過的,素還真能,談無欲也能。
所以,你的天下,我替你接着。你的路,我陪你走……
他輕輕地擁着素還真的背脊,像是安慰着自己的心,卻不想,自己的肩頭早已被眼淚濡濕。
莫為我難過……莫要哭……
這是命裏的劫數,還真,我們都應該省得。
師兄啊……我只是不明白……
為什麽我帶來的,只有無盡的災禍和死亡啊……
談無欲無言地擁抱着素還真,眼淚傾盆而下。
有時候想想,若是當初沒有渡這紅塵,便好了。
半鬥坪上還會有兩個人,身着黃衫黑綢,琴棋詩酒,劍纏法鬥,一生一世一雙人,就這麽由青絲到白頭。他們會沿着江南行走,在船娘的歌聲裏,看歲月悠悠。
又或者更早的更早,沒有那命格所束。他會是輕裘白馬的素家公子,在天真無邪的年紀裏,在柔媚旖旎的春光裏,遇見眉眼如畫的談門少年。就像冥冥所定,青石路上擦肩而過的一次回眸,夏晝消暑,冬夜共讀,生同元白,三世同歸。
無論哪一種,都勝過現今這樣。
身不由己,悲涼難堪。
慕少艾将鐵筝撥得激昂。
朱痕染跡便問,你難過什麽?
慕少艾便只露出一個莫測的笑,道,世上的癡人太多。
落日煙的景色一向荒蕪,看久了,卻別有一番蒼涼的情致。朱痕染跡坐在不遠處,将一壺酒溫得剛剛好。慕少艾回頭道,這酒煮過了就損了味道,不好喝的。朱痕輕聲笑道,你是個要酒不要命的。自己就是藥師,卻要別人來顧着你的身體。慕少艾便啧啧兩聲道,真是壞朋友。在你這裏一句好話也聽不到。
朱痕染跡微微搖頭,好話又當不得命來用。
慕少艾便笑,今朝有酒今朝醉,哪管他朝歲月催。
哦呀?朱痕忽然驚訝了一聲,做了個十分微妙的神情去望着藥師,在那個月才子身邊呆久了,連文辭都變得好聽起來。看來你倒是交到一個好朋友。慕少艾将鐵筝收好,彎起眼楮壞笑,唉呀呀,好酸好酸。朱痕,你煮酒用的罐子是不是裝醋的?
哈,你要是不介意,可以一同喝一杯。
慕少艾聞言便坐過去,望着朱痕手裏的動作,卻道,幸好。
朱痕擡起頭,幸好什麽?
慕少艾便只是笑。
見談無欲與那人同來,寒山意很貼心地奉上香茗,談無欲卻站在無欲天入口處揚起拂塵道,撤下去吧。寒山意有些驚訝,主人一向不是如此待客的。素還真點頭道,寒山意,遵照你主人說的話去吧,劣者不克久留。
談無欲将眉梢微微挑起,對素還真一笑道,他倒是聽你的話。
那一個回眸,仿佛将春山都笑盡了。
素還真便溫柔地看着他。
忽然風起。
有一片落花卷下,落在談無欲的肩頭。素還真自然地伸出手,眼見着寒山意再次出來,他翻手為掌把拂塵握在手心,藉由拂塵的去勢,将那片花悄無聲氣地卷落,然後與談無欲一禮,道,無……吾友,萬事有勞你了。
談無欲斂神點頭道,你放心。
素還真原想說些什麽,卻什麽也沒說。談無欲轉身入了無欲天,原本被風卷起的道袍便沉沉墜下,一如他們那不曾擡起的情。
談無欲又回頭,一雙眼楮望着他,素還真便淡淡點頭。
在師弟無言的目光中,隐去了身形。
你與蝴蝶君安全脫離險境,我就放心了。只是此回不能幫助你,真真過意不去。談無欲道。公孫月微微一笑,不用擔心我。今天我是與好友色無極一道來看你,公孫月沉吟了片刻,問,好友,可是有難處?
談無欲咬牙低嘆,冷水心……是我無能……此仇非報不可!
公孫月急道,急怒攻心會惡化你的傷勢,你須好好養傷才是。眼前難關重重,我能幫你什麽,盡管開口!談無欲默了一默,道,魔界入口開在瀚海,皮鼓師以異獸之皮做交換條件。公孫月記下道,這趟路就由我幫你走。
談無欲默默地看着公孫月。
眼風裏便有些飄渺。
公孫月溫和地笑。
她道,無欲,我不怪你私心。
她道,你助我的,遠比我助你的更多,能為你做事,我很高興。
是夜。
談無欲正在行功,卻是一口黑血噴出。
好重的血腥味,唉呀呀,神定虛靜,氣守丹田!慕少艾急沖而來一手按在談無欲背心,助他運功。待談無欲平複之後,才啧啧了兩聲,平鋪直敘道,你的精神波動巨大,內息混亂。
談無欲起身,有些踉跄。藥師一把扶住他坐到一旁的涼亭內,以公式化的口吻吩咐道,服下九鳳丹,三天後自可痊愈,切記,這段時間內不可動武。
寒山意上了茶水,藥師端起飲了一口。
剛才助他的時候已經察覺道,談無欲體內有一道醇厚綿長的陽剛之氣,雖可幫他傷愈,卻也與他功體相沖。要化合這道氣,約摸三天吧。慕少艾低頭,将唇角的笑意藏在了茶杯中。
談無欲眉眼挑起,清澈的目光直盯着慕少艾。只有這樣?恥笑能讓我反省,責罵可以讓我清醒,你打算保持沉默嗎?
唉呀呀,這兩種方式,都不适合你跟我。我相信宣洩過後……慕少艾不着痕跡地看了一眼坐在對面的人,繼續道,你會替你徒兒讨回公道。
談無欲的眼底一片冰冷,此人難逃吾掌!但放心,我不會沖動行事。
慕少艾先點頭道,就是這句話。寒山意,快與你主人收拾行李,搬去琉璃仙境。又道,我看也不用了,一切從簡。走吧。說着便去拉談無欲的手。
談無欲起身婉拒道,多謝。藥師,以我現在的情況,只是負累。還是等我傷愈,再與你們會合。
慕少艾嘴角勾起來,既然你不肯搬,那只好我搬來這裏跟你住了。以防萬一。他敲敲手中的煙管,瞥了一眼立在邊上的談無欲,道,我啊,絕不希望被你那個滑頭的師兄說嘴,那是比死還難過。
何必又牽連上素還真。
聞言,藥師回頭去,恰好瞧見月才子将将側過身。
那天月色極好。
藥師一直都記得,透過談無欲銀白的發絲,看見了他微蹙的眉和紅紅的耳尖。
朱痕便笑話他這麽多年一點也不長進,見了美人就勾了魂。慕少艾也不反駁,只是伸手去捏坐在一邊的阿九的耳朵,反被阿九狠狠捏了一把之後,他便呵呵一笑去拿煙管。
慕少艾抽了一口煙,問,離開這江湖,你甘心麽?
朱痕笑了笑,難道你又想舍身渡人?
他道,唉呀呀,老人家我向往的是平靜和自由。
朱痕看了他半晌,才輕聲說,能如你我這般偷得一世浮安,是上天賜的幸運。這種幸運,不是人人都有的。
慕少艾看着庭前落花,自言自語。
可有的人,也着實太不幸了些。
江湖上死了一個羽人非獍。
走了一個慕少艾。
赤雲染問起的時候,談無欲彼時站在斷崖之上,腳邊是無限雲海翻騰,茫茫的白色延伸到了眼楮也望不到的邊際。
他想起昆侖山上那終年不化的積雪。又冷,又安靜,如同永恒。
赤雲染道,可知藥師慕少艾近況如何,能否引見。
他咽下口中的血氣,輕聲道,他……也許有事在身。
慕少艾曾經與他說過,他在北疆時,遇到一個怪人。那個怪人酒量奇大,喝酒當喝茶。藥師敲敲煙管,将灰燼倒出來後,又填了新的煙絲進去。
慕少艾說,聽說你也去過北域?
談無欲只是點頭。
慕少艾笑一笑,那樣壞的地方,你如何想到要去的?風沙又大,又荒涼。
他的面色便有些茫茫。
慕少艾深吸一口煙又道,雖則荒涼,卻不是一無是處啊!說着,架起兩條腿,睡在躺椅上,望着琉璃仙境內滿池蓮花。那是一處神奇的地方,教人又惘然,又喜歡,談無欲,你說是也不是?
他立在邊上,眼中映滿了白蓮。
一個字也沒有回答。
赤雲染離去之後,他一個人在崖上立了很久。
藥師說,那是一處的風沙茫茫,教人看了又難過又高興的。
藥師說,北疆不好。
藥師說,他在北疆遇見了一個怪人,聽那怪人哼過一調曲子,拼了一場三天三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