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乾坤九五,飛龍在天,利見大人
第九章【乾坤九五,飛龍在天,利見大人。】 (1)
“師兄?怎麽有空來練車了?以你四十邁倒車的技術應該不用練了吧?”被吓到了的路明非一不小心就蹦出了爛話。
“不,我是來找你的。”楚子航看着路明非的眼睛說。
明白了自己喜歡路明非之後,楚子航便開始更加認真地觀察他。在他眼裏,現在的路明非整個人籠罩在正午的陽光下,穿着簡單的T恤和休閑版的七分運動褲,身上帶着剛剛運動完的汗水;他的皮膚偏向白皙,身材偏瘦,但不是那種營養不良的瘦——屬于年輕男性的骨骼肌因為最近的鍛煉已經肌理分明,一頭屬于亞洲人的棕黑色頭發有些亂亂地翹向四面八方,讓人很想伸手給他順一順。
按捺住這個頗具吸引力的念頭,楚子航又開始仔細端詳他的五官。略微有些塌的小巧鼻梁;眉毛雖然習慣性塌着卻還是帶了一股英氣;嘴巴也挺小的,唇色是淡淡的緋紅;睫毛像柔軟的小刷子,不算長但很翹;兩汪瞳孔在陽光下仔細看去是淺棕色的,安放于在亞洲人裏算是比較大的眼睛裏。這樣看去,整體上相當清秀。
楚子航有些悲哀地發現自己真的覺得路明非越看越好看,似乎正印證了那句“情人眼裏出西施”,這讓完全沒有相關經驗的他微微皺了皺眉。
路明非膽戰心驚地看着面癱師兄先是掃視了他全身後說了一句是來找他的,然後就用一種詭異的眼神盯着他,讓他不得不硬着頭皮與他對視——幸好他今天戴了美瞳。雖說他也算見過許多次黃金瞳都習以為常了,但那實打實的龍威也不是說扛就扛的。
然後……師兄皺起了眉頭。
路明非心說師兄這是哪裏看我不順眼來砍我的嗎?還是說他改變主意了要把我抹殺了?
楚子航注意到路明非的表情突然變得小心翼翼起來,略微詫異一下後就想明白了原因,收斂了自己的情緒。
“道路訓練怎麽樣?”他聽到自己問。
路明非一愣,這是什麽發展?敢情面癱師兄是來關心他的生活的?不對吧,肯定是他自作多情,楚子航應該是來監視他的吧。雖然嘴上說了相信他,但還是決定扛起責任,要親自看管自己來确保其他人的安全吧……心底有一塊地方突然覺得像是堵得滿滿的,那種不上不下的感覺有些酸澀難受,但楚子航還在幾步開外看着他等他回答,他只好忽略掉那種奇怪的感受,趕快順着對方的話題說下去。
“啊……嗯挺好的,今天是摩托車,我覺得杜卡迪Pikes Peak比較适合我。”
“嗯,相對來說靈活性确實強一些。去吃飯嗎?一起吧。”楚子航淡淡地回答,率先轉身向食堂方向走去。他心裏其實是有一些緊張的,以往這樣略顯生硬地開口邀請別人一起吃飯似乎是自然而然習以為常的事,現在他卻不太确定路明非會不會跟上來。
“啊,師兄……我是要去食堂的,但是打算買了東西就去圖書館。”路明非跑了兩步追上楚子航,而後者剛被這舉動莫名牽動得心情好了一些,就聽到路明非這樣說。
他腳步一頓,轉身看着路明非。“去圖書館幹什麽?”
路明非也有些驚訝,面癱師兄今兒這是怎麽了?他的疑問句裏竟然真的有了疑問語氣!?
“有一篇論文要寫……”他弱弱地回答。
“……什麽課題?”
“《以‘龍生九子’為例的龍族亞種智能層次之研究》。”路明非脫口而出,顯然是已經在這個課題上花了許多時間。
這下楚子航真正停住了腳步。他現在的面無表情不僅僅是面癱而已了,更多的是因為震驚。路明非的論文選題已經達到了卡塞爾學院畢業論文的選題水準……加上這兩天的訓練,也讓他産生了越來越多的疑問。昨天看了那三個視頻得到了解釋、又經歷過心理咨詢之後才平複下去的焦躁心情,此刻又冒出了頭。
“你到底在做什麽,只是無聊嗎?”話一出口楚子航自己就有些後悔了,這語氣聽上去怎麽都有點像興師問罪,面前的路明非也很應景地抖了一抖,這讓他破天荒産生的愧疚情緒裏摻雜了一絲熟悉的、想要伸手安慰他的沖動。
于是他就那麽做了,擡手拍了拍路明非的肩膀:“我沒有別的意思,只是想知道你的想法,以及你為什麽不願意告訴我。”
路明非的目光有些躲閃,卻沒有拂開楚子航拍完他後就落在肩膀上的手。“我沒什麽想法啦,不說只是因為覺得很丢人啊……假期之前我請校長和古德裏安教授給我安排了訓練計劃,也咨詢過了副校長和施耐德教授……我想說如果自己早點擁有些能力,就不會每次都只能無助地哭,只能空着雙手什麽都做不了,只能求助小魔鬼……我不想……再無能為力。”
楚子航的瞳孔裏迅速翻湧過各種情緒。他前一天跟路明非講自己過去的事時,想要表達的主題,就是不想再體會無能為力的感覺。他沒想到,路明非也會因為這種感覺而發生改變。
“給我看看你的訓練方案。”沉默了一下,楚子航突然說。
“啊?啊,好的,這裏。”路明非又是一愣,手忙腳亂地從口袋裏掏出手機,解鎖後點開了常規日程表遞給了楚子航,對方把搭着他肩膀的那只手縮了回去,開始點擊屏幕滑動不同的模塊。
——楚子航覺得,他在24小時內受到的沖擊太多也太大了。
身為面癱殺胚、暴力之神的獅心會會長掃了一眼那份方案之後,那雙一向是對手的刀尖逼到眼前都不會顫抖的手竟然都有些哆嗦……這個方案毫無疑問是地獄式的,配合藥物的血統誘導、填鴨式的戰鬥經驗灌輸、還有像是以把人全身的肌肉骨骼撕開再重新拼好為目的的體能訓練。
這種辛苦,他都不确定自己能撐下來。所以他更是不敢相信,路明非真的已經按照這個方案堅持了一個多月。
深吸一口氣,他記下了那些時間安排,把手機遞還給了路明非。
“想學刀術嗎?”
“什麽?”路明非又是一愣。
“想學怎麽用刀嗎?我教你。”楚子航重複了一遍。
“啊……好啊,”路明非的第一反應是又要加大訓練量了,于是苦着一張臉答應下來,下一秒接着反應過來這是楚子航提出要親自教他,又驚得差點蹦起來,“不不不不不麻煩師兄了!沒有必要這樣!我用槍就很好!”
“不麻煩,我們正好可以一起訓練。用槍很好,但貼身作戰還是需要用冷兵器的,恺撒也不全是依賴鐮鼬和沙漠之鷹,他在近身戰的時候更多地也是用狄克推多。”楚子航認真地說,為了加強效果還舉出了路明非的老大做例子。
“可是我就是菜鳥級別啊,體力和反應都不如師兄你,你跟我一起訓練會完全沒有效果的……”路明非還在掙紮。
“我很想能幫到你。”楚子航用一句話打消了路明非的所有小心思,讓他不由得對自己之前猜測師兄靠近他是為了監視他這一想法産生了一絲負罪感。楚少俠仗義得很哪怎麽會做那種事,但對他一個學生會組織部的小弟這麽好還真是令人惶恐哪……
“那……先謝謝師兄啦,回頭請你吃飯。”路明非只好這樣說。
“嗯,好。那就去買飯吧,我跟你一起去圖書館。”楚子航發現自己的心情不止會跟随路明非的舉動變化,同樣也會因為路明非的一句話輕易變得很好。
“老大囚牛‘平生好音樂’,形象多被雕刻在琴頭,作為獨體石雕的時候身上一般也都有兩根調音用的弦軸……什麽樣的龍族亞種會有特殊的音樂技巧?”路明非頭疼地看着眼前的影印圖片,對着那把龍頭二胡龇牙咧嘴。他們現在位于圖書館的一個豪華版自習室裏,以S級和A級的權限以及獅心會會長的身份輕易就調用了這裏最好的資源。在這裏路明非別說出聲念書了,就算他放Disco跳舞都不會有圖書管理員把他趕出去。
“換個角度想,如果是指某一類天賦言靈呢?”楚子航也蹙着眉思考着。路明非選的這個課題讓他相當感興趣,于是本意只是想多跟喜歡的人待在一起的某學術宅也加入了研究,但拒絕了路明非關于在論文上共同署名的建議——他看得出來路明非是真的不在乎,但如果他是論文的第二作者,總會有人覺得是路明非抱他大腿或是幹脆會以為是他幫路明非寫的論文。
而他不希望有任何人诋毀路明非,尤其在他付出了那麽多的努力之後。
更尤其是在他知道了路明非喜歡金槍魚三明治和冰鎮薄荷茶,并且路明非還記得他喜歡雙面的煎蛋和柳橙汁之後。
他們在日本海溝裏見到了各種形态的龍族亞種,卻沒在意過那些亞種表現出了怎樣的天賦。現在想來,在源氏重工裏差點要了他的命的那個會使刀的巨型蛇形死侍,雖然展現出來的能力更多的可能是來自它作為人類時的機械練習和肌肉記憶,卻也表現出了一定的天賦傾向。他現在提到是某一類特殊的言靈也只是一個猜測,卻沒想到路明非聞言突然雙眼放光地看向了他。
“對啊!鐮鼬!那是指的風系言靈中的鐮鼬!第59號!它的進階是序列號71的吸血鐮。這就能說通了,師兄你太棒了!”路明非笑着看向楚子航,眉眼之間跳脫着燦爛陽光,這是楚子航第一次見到他不苦笑不無奈地笑也不讨好地笑,更不是那三個視頻裏應當是屬于路鳴澤的王者高高在上的笑。而是真真正正屬于一個開心着的大男孩的真心笑容。
這讓他看得有些呆了,心跳似乎漏了一拍。當然他有些呆滞的另外一個原因是,他居然不太明白路明非為什麽突然露出恍然大悟的開心表情。
“鐮鼬?恺撒的言靈?怎麽了?”他追問。
“诶?師兄我以為你想到了,”已經埋頭開始在電腦鍵盤上十指飛舞的路明非再度擡頭,詫異地看向楚子航,“那個音樂天賦指的必然是風系言靈啊。”
“為什麽?”楚子航還是沒有明白。路明非如此理所當然的表情讓他覺得自己好像漏掉了什麽重要的東西。
“啊……”路明非一拍額頭,“我忘了你不知道,這麽重要的事情我竟然沒跟你們說過……”
“說過什麽?”
“師兄你還記得我們在塔斯卡羅拉海淵裏的時候老大發表了一堆主旨是他是組長的感言後挺身而出先行出艙行走卻……不幸半路撲(po)街(gai)的事嗎?”
“嗯,記得。”楚子航其實不太理解“撲街”的意思,但這不妨礙他從路明非這段定語頗多的話中提煉出需要理解的重點。他當然記得那時候的事,當時的恺撒躺在肺螺堆中,最後一個動作是緊緊地抱緊一堆肺螺,從頭盔內的攝像頭能看到他的臉上殘留着惬意的微笑,生命監控設備上他還有心跳,但是已經徹底失去了意識,任憑楚子航如何大吼都沒有回答。
楚子航記得當時自己的選擇是捂住了麥克風,暫時屏蔽了須彌座,告訴路明非日本分部已經無法監控脫離後的核動力艙,如果他沒能把恺撒帶回來,就讓路明非騙源稚生說點火已經成功,但卻無法回收自己和恺撒,讓那個象龜立刻回收路明非自己。
恺撒的驕傲不允許他把自己的組員趕出艙去,而他當時也以為他的驕傲不允許自己讓一個低年級出艙。雖然換了別人他也一定會搶先出艙,但他一定不會把耳機戴在那個人頭上,告訴他“別說太多話,也別出于不好意思跟我争……如果我們三個中最後只有你逃生,不要因此覺得有負罪感。不是你的緣故導致我和恺撒出事……”
能讓自己那樣做的,只有路明非。
他記得當時路明非癱軟在椅子上,眼神無辜得像只小浣熊。他應該是吓壞了吧,但自己當時并沒有安慰他,而是有些莫名地選擇問他是否真的忘不了諾諾。得到肯定的回答後,他不知為什麽就讓他試着去打動諾諾,不知為什麽就要告訴他:“你還有目标沒實現呢,不像我,我沒什麽目标了。”
其實怎麽會沒有目标呢,他的目标除了向奧丁複仇,還有一個,就是保護路明非平安無事啊。
他也記得錄遺言的時候路明非說“想過要錄,可是沒想明白要錄給誰聽。”所以他跟路明非說自己沒有目标了,跟他說“沒有人是不可替代的,也沒什麽好難過的。”就是想要他不要放棄他自己。
他記得路明非當時啞着嗓子問:“師兄你是喜歡小龍女麽?”而自己在從背後扣上壓力艙的門之前反問了回去,“你們叫她小龍女麽?”
其實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否喜歡過小龍女、夏彌或者說耶夢加得,那種感情太朦胧太暧昧了,和現在他對路明非的感覺全然不同。現在這種知道他在就有的踏實的、溫暖的感覺,就算楚子航再情商欠費,也可以确定這就是喜歡了。
“那是因為老大的言靈讓他産生了幻覺,”路明非沒有發現楚子航難得的走神,所以他也不知道他是用自己的聲音成功喚回了楚子航的注意力,“高天原矗立在地面上的時候是很漂亮很平靜安寧的。我看過那座城市在地面上時的樣子,有咱們看到的那根巨塔還有石砌的船塢,寬闊的石砌皇道兩側都是水渠,水渠旁是神殿一樣的巨大建築,隆起的山形屋頂上鋪着鐵黑色的瓦片,瓦片上镌刻卷雲和龍獸,建築物的四角都有鐵刺,那些鐵刺上挂着幾百米長的金屬鎖鏈,鐵鏈上又挂了黑色鈴铛,微風吹過的時候鎖鏈會起伏,千萬鈴铛在風裏發出的聲音非常非常好聽——那些鈴铛實際上構建了一個煉金領域,不熟悉節奏的人都會被幻覺引導。但是它沉在海裏,咱們兩個當時都聽不到鈴聲,只不過老大出艙的時候打開了鐮鼬的領域……”路明非攤手聳肩。
他描述的場景讓人神往。當時是楚子航負責在紙上給這個城市做的速寫,繪制了這個城市的地圖,并臨摹了那座高塔上繁複的浮雕花紋和那些蛇形曲線組成的古怪象形文字的,所以他記得這座城的布局:縱橫的大道把城市分割為不同的區,中央是古羅馬鬥獸場般的圓形廣場,以它為發端,四條皇道通往東南西北;廣場中央矗立着他們最初發現的那座沒有任何接縫的四棱柱狀金屬巨塔,塔身部分是一體成型的,塔頂有長達數十米的鋒利尖刺——其他建築頂部也有類似的部件,從他們當時的角度放眼出去下方都是密密麻麻的尖刺,仿佛生鐵的荊棘叢。
當時憑借這些道路、廣場還有這座塔,楚子航就猜出了高天原最初是建造在地面上的、而龍類經常有盛大的宗教活動、以及這座城甚至可能是一座王城。現在他終于知道了那些尖刺的作用,原來龍類可以做到的不只是把死去的同族做成屍守,他們甚至可以僅憑聲音形成煉金領域,駐守自己的城池家園。
向來擅長舉一反三的楚子航想起了在夔門計劃中已故的葉勝和酒德亞紀傳回的行動資料,那份記錄顯示出,在三峽水下的那個青銅城裏,就是由于酒德亞紀用相機按順序連續拍攝龍文産生了幻覺靈視才啓動了青銅城的機關,不由得後怕出了一身冷汗。幸虧龍類沒想到要在自己城市中央的柱子上搞花樣,若是當時臨摹花紋的自己或是海面上看了他們傳回的視頻的人産生了什麽幻覺,後果簡直無法預料。
所以說現在困擾他的問題的關鍵是:“你聽過那種音樂,見過那個城市毀滅前的樣子?”
“路鳴澤給我看的……在你們出艙之後。然後他給了我一個紙條,上面寫了核動力艙的密碼。他說那是提前的生日禮物沒收費的師兄你別這樣怪可怕的!”路明非哇啦哇啦叫起來之後,楚子航才意識到自己的表情可能吓到了他。但是後怕、恐懼和憤怒交織在一起,讓他在一瞬間忘記了控制情緒,他可以想象剛才自己的表情有多麽猙獰。
當時他的出艙防護服的金屬義肢斷了,他也已經筋疲力盡了,距離核動力艙還剩下不到5米的距離,但他撥不開沉重的肺螺堆,也無法從鬼齒龍蝰群裏逃脫,那是又一次無能為力的掙紮。他一直不理解恺撒是怎麽掙脫昏迷狀态的,恺撒對自己曾燃燒着黃金瞳越過楚子航、撥開一層又一層的肺螺成功輸入核動力艙點火密碼、并且反身抓住還在肺螺堆中掙紮的楚子航返回迪利亞斯特號、之後卻又立刻昏迷的過程,也沒有絲毫記憶。
現在楚子航大概知道了,那應該是和諾諾在三峽裏突然恢複并掰斷諾頓的尾刺一樣的場景,都是路鳴澤為了實現路明非的願望而達成的奇跡。
路鳴澤,到底是什麽東西?
“沒事,你繼續。”楚子航深吸一口氣,用學習坐禪時的方法努力平靜自己。
“師兄我是試用過老大的鐮鼬的,就是在三峽的時候,我當時一直不适應因為打開之後什麽都能聽見簡直太吵了,但是真的不同的城市會有不同的聲音,從高處聽的時候感覺超酷炫的!老大就是因為聽了那個聲音才有了幻覺,要不然你也不用出艙了,那些龍簡直坑死人有沒有!”
“嗯。”楚子航回答。
路明非已經習慣了他的言簡意赅三棍子打不出一個屁,轉回頭繼續敲論文。楚子航湊上前去看他的電腦屏幕,同時小心把下巴輕輕點在路明非肩上。
<經實地考察高天原的城市遺址發現,龍族的城市中央有巨大的廣場和高塔,交叉對比後驗證了文獻裏關于他們習慣把戰争記錄在柱狀的東西上、并将之立在露天場合的記載。塔身上有文字及浮雕,也從側面證實了他們戰勝會記錄榮耀、戰敗會記錄仇恨的說法。之前被人忽略的一點則是塔的另外一個用途:處刑。龍族習慣把罪人釘在城中央的塔上風幹,而風幹一個龍類需要幾百年,在這幾百年裏那犯罪的龍類會被所有的族人無休止地淩辱。>這一段是楚子航當初在海底時告訴路明非的,那時候他在忙着速寫只是随口一說,沒想到路明非還記得。心中微微一動,繼續看下去,楚子航卻發覺了不對。<筆者在靈視中曾見過:雲中有一座通天的塔,一把黃金裝飾的利劍刺穿了一個魔鬼,将之釘在塔上。魔鬼的黑衣撕裂,被人在身上刻下屈辱的印記,流出的血則化成紅色的長練流過黑鐵的塔身。>
“這是什麽?”楚子航驚訝地問。
“看到那個塔的時候我看到的東西,”路明非聳了聳肩,“反正這是靈視,不會有人覺得奇怪的,放在論文裏更能讓古德裏安那老家夥相信……畢竟我可是有S級血統加持的。”
他的論文早已經碼到了下一段, <城市中央或可由風鈴構造出煉金領域,用聲音(或者說風元素)守護城市,由此可得出,風的掌控者——天空與風之王及屬于其基因譜系的亞種或許為囚牛形象的原型。跟煉金中常見的五芒星所代表的意義不同,跟西方常見的對稱性建築不同,在中國,尤其是在五行學說盛行的北方,傳統的建築特別是民居在建造時會講究“坎宅巽門”,正是因為在中國人的陰陽五行之說與八卦學說裏,坎卦所代表的水位于正北,巽卦所代表的風位于東南,因而以木石材料為主的住宅建立在水位上可以避免火災,大門開在風位上能保證出入平安。中國北京地區的特有建築形式——四合院就遵循了“坎宅巽門”這一建築規則。>
光标停在了這裏。作為資深宅男,路明非完全可以邊說着話邊飛速敲打鍵盤,手指起落讓楚子航都有些眼花缭亂。
“那就好。”楚子航說。他不知道路明非什麽時候還去研究了風水。
“不過從言靈的角度來想的話,這樣說來各種亞種之間差距還真的很大诶。”路明非停下碼字,喝了一口水撓了撓頭,結果微微一動肩膀就磕到了一直放在他肩頭的……楚子航的下巴。
“啊啊啊啊啊師兄對不起沒事吧!”
“沒事,你繼續。”面無表情地揉了揉下巴,楚子航恢複了筆直的站姿,走回自己的座位——緊挨在路明非旁邊。
“哦……好,我剛剛是想說睚眦(音:牙字)是刀劍斧的吞口顯然表現了龍族好鬥尚武的一面,負屃(音:付戲)裝飾碑頭就是個文藝青年,趴蝮(音:八下)是鎮水的比如北京後門橋那兒的兩個,這些也就罷了,可是你看椒圖說是鋪首銜環其實也就是個看門的,霸下(又稱赑屃,音:畢戲)不知道怎麽得罪了大禹被發配去馱碑還美其名曰是在上面刻他幫忙治水的功績……做龍族混血種做到這份上就夠憋屈的了,但是師兄你看看蒲牢這個,因為害怕鯨魚怕到一見到鯨魚就大喊大叫,所以被人家搞到鐘鈕上用鯨魚形狀的木杵天天敲打聲音洪亮……這簡直是龍族的恥辱吧,”路明非捂着臉,“我好像真的有點明白為什麽龍類那麽讨厭混血種了,太丢臉了。”
“不是這樣的,”楚子航嚴肅地說,“龍族讨厭混血種是因為對他們而言那是恥辱——他們被人類利用來與人類的女性生育混血的後代。甚至被進貢于龍類的女性本身也普遍很難活到孩子降生後,因為她自己的軀體太脆弱,但是孕育的孩子又太強大,在金屬欄杆的籠牢裏、在漆黑的地牢裏、在石刻祭壇上,她們被身體裏面的子體突破,溫順的孩子加以培養,危險的後代就被刺進籠子的長矛殺死,然後一代代繼續混血,直到血統穩定……”
“我知道是因為什麽,師兄你不用說了。就和白王總是死不了一樣,都是因為貪婪嘛,他們不舍得讓那些東西毀滅。”路明非見楚子航突然嚴肅起來愣住了一下,讓楚子航長篇大論了這麽多,現在他終于回過神來擺了擺手,“校長也跟我講過這個,龍族有兩大技術:煉金改變物質的構造,言靈錘煉精神。而人類想偷竊這兩項技術就是盜火的普羅米修斯的故事——雖然他當時講這堆混血種的歷史主要是為了用我的出生鼓勵我不要做廢柴吧。”
“你的出生?”
“不是吧師兄你這也八婆?”路明非心說楚子航這是怎麽了,又要查戶口嗎?
“我只是有點好奇,我記得你的父母……”楚子航難得猶豫了一下,看着路明非。
“好吧。”路明非微微嘆氣,暫時保存了論文。“我知道師兄你作為死學術宅的好奇心是需要滿足的,正好我們也休息一下,等下該去體能訓練了。”
楚子航這才意識到時間已經過去了很久——他頭一次失去了精确的時間流逝感,因為跟喜歡的人在一起。
路明非起身沖了兩杯咖啡,端給楚子航一杯,“師兄你湊合一下喝,我這種窮狗也只喝得起速溶咖啡。就當個故事聽吧,你跟我講過你家裏我也該跟你講講我家裏的事。”
“不想說就算了。”楚子航端着杯子啜了一口咖啡,覺得這是他喝過最好的速溶咖啡。
“沒有的事啦,”路明非擡頭就看見楚子航面無表情雙手捧着咖啡杯小口小口喝着……可恥地萌了。他沒忍住笑了笑,“我對我爸媽的記憶不多啦,大概12歲吧,他們就離開家了,再也沒回來。就算是我12歲以前……那時候他們在地質研究所裏做研究,也經常要出差,一出差就很久的,就把我一個人放在家裏。小時候我是吃百家飯長大的。”說到這裏他瞥了楚子航一眼,“師兄我不用給你解釋百家飯是什麽意思了吧?”
“嗯。”楚子航看見他那個笑容了,雖然不明白他又想到了什麽,卻也心情更好了一分。
“上次我還不得不停下來跟校長解釋了一下這個詞,他對中文的理解運用跟老大的水平其實真的差不多。”
“那我大概知道了……恺撒的水平。”楚子航說。
“歪樓了歪樓了,”路明非聳聳肩,“我爸媽很早就知道自己的血統了,他們出差那麽多,其實也是因為卡塞爾學院的緣故——他們的血統都是S級。”
“都是S級?!”楚子航被一大口咖啡燙到了舌頭。
“是啊,一家三口都是S級聽起來組隊下個什麽副本都可以橫掃對不對?對了他們的資料從來沒有公布過,所以師兄你可不可以別跟別人說?”
“沒問題。”楚子航點頭。
“嗯,因為他們在卡塞爾學院只能算是進修,不算學生啦,所以也只能說是校友。校長說最初發現他們的血統的時候我還沒出生,但已經在我媽肚子裏了,要我說我可是第一胎計劃生育都管不着的,但是因為我有可能生下來就是條龍,于是他們那群不要臉的所謂的教育家就開了個會讨論要不要把我從胚胎時代就幹掉,因為有些龍類一旦脫離母體、甚至還沒有脫離母體就會有強大的生命力,即便連話都不會說就能夠使用言靈,校長說他們不能冒險讓一個龍類逃逸也不能冒險讓護士和醫生在旁協助,如果我是龍類,可能會在睜眼的瞬間就殺死他們……”
“哦。”楚子航只能說這個字了,他對于這些人随意決定一個胚胎的生死本應該是沒有多大感覺的,以秘黨一貫的作風,哪怕是一點點危險的可能也要事先排除,沒人知道混血種之中誕生一條龍會如何,而他也是一直在做這種劊子手工作的執行部中的一把尖刀……現在他覺得有點不是滋味了。雖然毫無疑問路明非得以順利出生,但在秘黨那幫心黑手狠的家夥手裏撿回一條命來,仔細想一想也實在是太驚險了。楚子航想起了蛇岐八家和猛鬼衆,那些日本人應該也是抱着這樣的心情繁衍了數千年吧——不知道家族的下一個孩子會是強大的族裔還是極惡的鬼,在他們表現出不可控的血統能力以前他們都是自己親愛的孩子,出于父母天性也應該都會給予愛護,或者像是源稚生和源稚女那樣親兄弟間也會相依為命……但一旦那個隐藏在血脈裏的鬼出現,一切就徹底不一樣了。被抛棄被抹殺,感覺到痛的只會是猛鬼衆嗎?蛇岐八家所有白王血裔共同的噩夢,恐怕都是有朝一日自己的孩子、自己的兄弟姐妹眼裏露出陌生兇殘又嗜血的光芒吧。歸根結底,龍族基因是所有混血種們賴以驕傲的資本,但那基因來自神國聖殿、來自地獄深淵,卻都是用凡人父母的血肉為其加冕。
路明非能夠以人類的身份出生,真的很好。
“其實就和最初的那些混血種一樣啊,只是囚籠變得稍微人性化了一點而已,但是對于我媽媽來說,她還是給自己選擇了囚籠啊……所以說這時候我爹娘就牛逼了一把啊,”路明非擡起了頭,眼神裏有他自己都不知道的崇拜與眷戀,“我媽媽說我是她生命中最大的珍寶,如果失去我她不知道如何面對之後的人生,所以她願意在一個透明的封閉玻璃倉內、在沒有護士和醫生幫助的情況下自己獨立分娩,那些人可以在玻璃倉外觀察,如果一旦發現誕生的是龍類,就可以把母體和子體一起摧毀。”
“我媽媽覺得生孩子會很痛,差點把我打掉了,”楚子航說,“但那個時候她已經懷孕八個月了,那個程度打胎的話會要了她的命,所以我才出生的。”
“哦……”路明非從喬薇尼的偉大事跡裏回過神,“所以師兄你想說什麽?”
“你母親很偉大。”楚子航平靜地說。他真的很想認識一下這個給了路明非生命的女人,她的堅強和偉大讓人動容,即便他是個面癱、只能在這裏“平靜地”表達自己的敬佩,此刻心裏也是充滿了震撼的。
“不要這樣說,師兄你媽也很愛你啊,她對你很好的,幫你撐腰也認真看你的郵件。”
“嗯。”
“師兄你咖啡喝完了嗎?不然我們下去吧,路上我繼續講。”
“好。”楚子航把空杯子放在了一邊,看路明非裝好電腦,提起各自的包出了圖書館。
“校長說當時所有人都同意了我媽媽提出來的方案,但是還是有一個人不同意,”路明非頓了頓,“是我爸爸,他說他要立刻開始學習産科,親自為我媽媽接生,讓校長他們遠遠地拿着遙控起爆器就好了,有意外他就會呼叫,他們可以把我們一家三口一起引爆……他說他可以去死沒關系,但是他堅決不允許有別的男人旁觀他妻子生孩子。怎麽樣,太爺們兒了有沒有?真是我爹!”
楚子航無聲地點了點頭。這是他第一次看到路明非這麽神采飛揚地描述別人,那是他的父母。
真的是很偉大的父母,為了還未出生的路明非就付出了那麽多。
“結果你猜那群混血種老男人都做了什麽?他們這樣還都不放心,從我出生起就開始偷窺我!從仕蘭中學的老師到去我家抄電表的!整整十八年就為了确認我是個人類!簡直太喪心病狂了!”路明非義憤填膺。
“這也是沒辦法的。”楚子航試圖安慰他。
“什麽啊……師兄,你想想,如果你在某一天突然知道了你這輩子都是被監視的,你周圍的人都是演員……就像《楚門的世界》,《楚門的世界》你看過麽?”
“我參加過常青藤聯盟的MOOC課程,影視鑒賞課裏提到過這部電影,我看過片段賞析和大概劇情。”楚移動圖書館子航對此表示毫無壓力。
“不是吧師兄,你簡直是要讓我等凡人跪舔……等等你為什麽會去上那種無聊的課啊?”
“我跟我媽媽說我選了藝術類的選修課,學完之後給她和阿姨們推薦電影,所以就去參加了網絡課程了解一下。”
“哦……所以你能理解我的意思吧,發現這十幾年都是被人看着的。師兄你也這樣過了三年,對吧。”路明非輕聲說。
“嗯,我能理解。”楚子航知道他指的是夏彌在高中時期發現他是“被奧丁選中的人”,因為好奇而接近他又抹掉了他的記憶的事。
“不過我還有父母啊,”路明非打開自己的錢包掏出了一張照片,遞給了楚子航,“古德裏安那老頭去中國勾搭我來的時候給了我這張照片,不知道是我爸爸媽媽什麽時候回本部拍的。”
楚子航接過來。那是一張明顯縮洗的照片,原版大概被路明非珍藏在了其他地方,只是把這一張縮小了放在自己的錢包裏。
那是一個夏天的花園,遠處依稀是卡塞爾學院古典而奢華的圖書館,近處則是無數的蔓牆,綠得沉郁而通透——就是現在這個時節、現在楚子航和路明非在的地方,照片裏的一男一女攜手在蔓牆裏散步,男的穿了一件寬松的大白襯衣和一條灑腿褲,腳下一雙木板拖鞋,女的穿了一件純白的居家棉裙。那一男一女互相看着彼此的臉,帶着融融的笑意。楚子航伸出手指輕輕地觸摸畫面上兩個人的臉。那是路明非的父母。
“就是在這裏吧,別人幫他們拍的。沒有這張照片我都不記得他們的樣子了。”路明非擡頭看周圍的蔓牆,陽光穿透灌木灑下斑駁的、人類享受不到的陰影。
“嗯。”楚子航把照片還給了路明非,看他小心地塞回錢包裏。這錢包他沒在日本見過,大概是回來才買的。
“走吧。”路明非說。
兩個人在午後熾熱的陽光下沉默地走着,路明非帶頭出了校門,走向了“維達樹海”——那是伊利諾伊州北部的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