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乾坤用九,見群龍無首,吉

第十三章【乾坤用九,見群龍無首,吉。】 (1)

楚子航愣住了一瞬。

湊過來的唇帶着虔誠的感情和不安的希望,帶着一絲毅然的勇氣和決心,這些路明非都沒有說出來,楚子航卻從一個輕柔的吻裏感受到了全部。

“想好了?”他問。“我明白這樣做你承受的壓力會很大,我會幫你盡力解決。”

“嗯想好了……我覺得不讨厭,其實性別什麽的對我來說也不算太大的問題……我是一個偶爾會發瘋的人吶。”路明非正視了那對黃金瞳,眼神無懼。

這個蔫蔫的家夥在他後來堪稱不凡的人生裏一直是這樣的,平時他蔫得就像一根幹黃瓜,但是一旦他決定了要做什幺時,他就會如一株泡了水的西芹那樣精神無比。

“我是一個偶爾會發瘋的人吶。”這是李嘉圖M路後來的口頭禪。

“謝謝。”楚子航的黃金瞳閃爍着,像是聚集了所有的螢火、所有的星光。

“不用那麽客氣啦……”路明非不好意思地偏頭,“所以師兄,我們這算是……在一起了?”

還是覺得不太真實,他還是想确認一下。

“是。”楚子航簡潔地回答,然後伸出了手,把路明非放在石頭上的那只手抓在了自己手中。“該回去了。我問了伊莎貝爾,你回來之後還沒吃過東西。”

所以師兄你這是連我的秘書都收買了麽?

“啊……好,我我我……我穿鞋!”幾乎被對方手心的溫度燙傷,路明非把顫抖的手抽了回來,拿襪子簡單擦了一下腳就往昂貴的手工上色皮鞋裏塞。楚子航見狀,有些無奈地松開了手,看着螢火蟲發出的模糊光芒映襯下路明非隐約發紅的耳尖,心裏悄悄柔軟了一塊。

“回去的時候開慢點。”他叮囑道。來的時候前方布加迪威龍的幾次大轉彎都是擦着山路邊緣略過,每每看得他心髒發緊。

“嗯。”路明非點頭。泉水的絲絲寒氣還滞留在他的腳上,雖然冷,卻也蠻舒服的,他還想泡着冷泉,和身邊的人一起看着螢火蟲發呆,再久一點。

他的動作磨磨蹭蹭,楚子航就慢悠悠跟在他身後一步遠,兩人深一腳淺一腳快走到車邊的時候,楚子航突然叫了一聲:“明非。”

“什麽?”路明非腳下一歪差點摔倒,楚子航從後面迅速伸手拉住了他,手掌又一次包繞了他的整只手……師兄你幹嘛突然亂改稱呼!雖然叔叔嬸嬸也這麽叫他,但是他的名字被師兄的聲音、那個該死地好聽的男中音一叫,怎麽就感覺這麽奇怪!那個詞怎麽說來着?好像是耳朵會懷孕?不對我是個男的不會懷孕!可是他這麽一喊我這邊就會心跳加速是什麽鬼啊……

“你……”楚子航猶豫了一下,“你願意告訴別人嗎,我們的關系。”

他想的要多一些,路明非現在剛剛就任學生會主席,不太好跟他這個時候傳出什麽。

“額,師兄我覺得咱們還是低調點……”路明非的臉燒了起來。

“嗯,我也這麽覺得,有機會了再公布比較好,”楚子航點點頭,“我跟施耐德教授說了,他會保密,我們還可以一起出任務。”

“……”路明非覺得自己好像聽到了什麽不得了的東西。

“施耐德教授是我的導師,”看着呆滞着任他牽着走的路明非,楚子航嘴角的弧度微微柔和了一點,“他幫我壓下過許多事,我跟他保證了我們不會耽誤任何任務。”

“我知道,”路明非看着自己被楚子航拉住的手,有氣無力地說,“芬格爾跟校長交易的時候我從他那兒看過師兄你的案底……啊不你的任務記錄,當時是十三次任務有十三次記過……我說師兄你也是蠻拼的……”

“芬格爾跟校長交易?”楚子航疑惑。

“咳,校長跟廢柴師兄說的原話是:‘楚子航保留學籍,你就能在這個學年結束時畢業。’”路明非聳聳肩,“師兄你是很受校長重視的。”

楚子航這才串起了當時針對他的那場聽證會的始末。他記得蘭斯洛特帶着獅心會的成員們興奮莫名地動用了社團經費,連夜趕制了胸口有“導航社”字樣的特質校服,全體以佩戴白色飾巾出場作為對調查組的抗議——因為諸如熒光棒、鼓掌棒、橫幅和高音喇叭等裝備“不幸”在進入會場之前被執行部繳械了;他記得學生會按慣例全體穿黑色衣服,男生佩戴黑色飾巾、女生用黑色絲綢束發,只有全校唯一的“S”級學生路明非穿着墨綠色的校服,貼邊蹭角地坐在了獅心會深紅色這一方的地盤。

那場聽證會理應讓他緊張的,因為他當時剛被換過血,虛弱無力地被煉金鎖具關在一個木籠子裏,擺在那裏任由別人決定他的未來甚至決定他的生死——他熟悉秘黨的行事風格,他自己出任務時常也是用暴力踐踏過去的,任何結果他都可以面無表情地接受,只是有些不甘心沒能完成該做的事——但他卻清楚地記起了路明非的話。

“我只是想說,他的第13次任務是和我一起完成的,他沒有脫離計劃,是我脫離了計劃,他是為了支援我。我可以作證。……高手總是隐藏在計劃書之外……所以你明白了,我沒有出現在計劃書裏,而我又參加了行動,所以是我脫離了計劃。”

“你要清楚你現在的履歷還是清白的,如果這樣你将會有你的第一次記過。”

“清楚,等我攢到12次記過,我也會站到那個木籠子裏去呗。”

他清楚地記得在沉默了幾秒鐘之後,獅心會會員們的情緒漲到了頂峰,他們為了路明非的話掌聲如雷。

他知道路明非當時也許只是還他楚子航一個人情,但他還記得就在恺撒起身的時候,本來在路明非身邊坐着的諾諾也起身走過去站在了恺撒身邊,在發表那番深情而又滑稽的演講之前恺撒和諾諾各自眯起一只眼相對而笑——這根本是一場早已準備好的戲——而楚子航回過頭來,目光越過人群,看見了路明非那張蒼白的臉,上面滿是疲憊和無力,他面對所有終身教授、校董會調查團、死侍和龍王都沒有産生過多餘知覺的心髒突然就縮緊了。

他記得清清楚楚的,是面前這個人的一點一滴。

“叫我的名字。”

“啊?”

“你只在北京的時候叫過我的名字。”那時還是因為我快死了又失去了視力,而你喊回了我的神智。

“你不喜歡我叫你師兄……?”路明非一愣,明白了他的意思,随即小心翼翼地看向楚子航。這人要是不喜歡,也不用悶騷到這個時候才提吧……

“不是……那樣比較親密。”楚子航有些不自在地移開了眼。

“唔,可是都習慣了……”路明非明白了,也別開了腦袋,低着頭紅着臉,不去看被牽住的手。

“好。”楚子航妥協,但看路明非似乎沒領會到他意思般縮了縮被他握着的手,又補充道,“你願意怎麽叫都可以。”

“……哦。”路明非說。

兩人一前一後把車停到宿舍樓下,路明非從車裏鑽出來,就看到後面車裏剛打開車門的楚子航邁出長腿下車,不知為什麽就有些臉熱。

所以說自己這是接受了全校男神告白的節奏?這麽一想自己是不是要變成全校公敵了?

真是……臉帥了不起啊,啊啊啊就這麽走過來閃瞎眼啊。

楚子航發現路明非正看着自己走神,心情頗好地再次牽起這人的手。

“走吧,帶你去吃東西。”

吃過飯洗過澡,路明非坐在床邊做日常、查郵件、收拾自己的新裝備們……就是不看一直在一旁靜靜看着他的楚子航。

……靜你妹啊!那雙黃金瞳存在感太強了好嗎?!

最終他還是先敗下陣來。

“師兄你有事?”

“沒有。”

“……那你在看什麽?”

“你。”楚子航回答得無比坦蕩。

“我有什麽……”好看的。

“還不睡嗎?明天還要早起訓練。”周末已經耽擱了。

“哦,好。”

二十分鐘後。

“你睡着了麽?”路明非看着上鋪,輕聲問。

“還沒有,在做功課。”上鋪有聲音傳來,接着是一陣窸窸窣窣的動靜,路明非可以想象那個人從平躺着看天花板、被子蓋到肩頭、雙手老老實實地放在被子裏面的狀态變成側卧,為了能讓聲音被他更清楚地聽到。

“做功課?”

“富山雅史老師說過,人的記憶終究是塊靠不住的硬盤,總會忘記這個忘記那個。我看的書裏也說,人的回憶太淩亂了,有時候感覺就像抓了一把沙子在手裏,總會從指縫裏滑走一些,又無法辨認出滑走的沙粒到底是哪些。”沉默了一會兒,楚子航做出了決定,才開口。

“嗯嗯,so?”路明非積極地接話。

“所以我挑了60件對我來說重要的事,把所有細節都記住,每天睡覺前都回憶一遍,你可以說這種做法就像是在破硬盤上給一個老舊的文件夾一個勁兒地做備份,這樣就永遠不會忘記。”

“這麽多!那每天都要想好久啊!”路明非咋舌。“真是神奇的做法。”怪不得師兄看起來總有那麽多心事要想。

“還好,四十分鐘就夠了。對了,我說的60件,是今天新加進去幾件事之後的數量。”

“啊哈?”路明非沒反應過來。

“關于你的。”楚子航解釋。

“哦……哦!那師兄你接着做功課,我不打擾你了,晚安。”路明非把腦袋埋進被子裏試圖讓自己的臉降溫,心想幸虧楚子航看不到。

“嗯,晚安。”

半小時後,楚子航從上鋪探下頭來,發現路明非已經卷着被子睡着了。

“晚安,明非。”他輕聲說,覺得空氣裏的味道都是前所未有的寧靜安詳,就像是很小的時候,他的家還是平房的時候,他在後面齊腰深的草裏捉蚱蜢,陽光曬着露水的味道。

第二天一早路明非準時起床,發現上鋪的楚子航還沒醒,不禁為自己的訓練成果熱淚盈眶——

終于有一次(不是在站崗輪班的時候)比楚子航早醒了。

他輕手輕腳穿衣洗漱,鑽進廚房。

于是楚子航是被煎蛋和米粥的味道叫醒的,一時之間望着天花板不知身在何方。下地穿衣、推開廚房的門之後,他面癱着一張臉看着穿着圍裙揮舞鍋鏟的路明非,發現自己的心情跟上次見到同樣場景時的感觸再一次重疊。

那兩間平房外的陽光,漂亮的女人坐在蒸汽水壺的竈臺前面灰頭土臉,孩子騎在男人的脖子上,男人在滿地爬……還有那杯牛奶,加了一塊方糖,在記憶深處騰着暖和的白汽。

“師兄你醒啦?”路明非聽到身後的動靜,發現是楚子航之後有些腼腆地笑了一下,“愛心早餐馬上就好咯,你喜歡煎雞蛋是單面的還是雙面的?我記得是雙面的?”

沉浸在某些氣氛裏的楚子航頓了頓才回答,“都好,雙面吧。”

他默默退回去洗漱,給自己的日常列表裏又加了一個事項。

“師兄你這是?”路明非在餐桌旁發現正襟危坐的楚子航,正拿着筆寫寫畫畫,完全沒有在等飯吃的意思。

“沒什麽,”楚子航收起了紙筆,“吃飯吧。”

“嗯。”路明非不疑有他,坐下開吃。結果在他早飯剛吃到一半的時候,那邊楚子航就已經快速解決了自己那份,又抽出了之前的那沓紙。

“明非,有幾個問題問你。”楚子航盡量和緩語氣,希望不要吓到剛剛成為戀人的對方。

“唔……咳咳咳,師兄你問!”很不幸,路明非還是被吓到了,并且嗆了一下。

楚子航趕緊給他拍背順氣,但同時也不忘問出第一個問題:

“你最喜歡什麽顏色?”

“……?”面癱師兄這是怎麽了?路明非呆滞。

“明非?”楚子航的手在他面前晃了晃,“你最喜歡什麽顏色?”

“師兄你怎麽突然問起這個?”路明非警覺地看着他。楚子航睡了一覺之後傻了?還是這才是他的隐藏屬性,在他成為自己的男朋友之後就打開了這個開關?

啊,男朋友啊……說起來他們之間應該是這麽稱呼的吧……路明非的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紅了起來。

“我想情侶間應該有對雙方喜好最基本的了解,所以想在我們都方便的時候問你一些問題。你怎麽了?”

“所以師兄你剛剛是在列問題清單啊……幹脆來個相性一百問得了,”路明非嘿嘿傻笑一聲,對面前這個學術宅做什麽都要一本正經、甚至要以科研方式探究他本人這件事報以了極其超然的态度,“那你問就是。我剛剛在想我們算是對方的什麽……我是說,情人?戀人?愛人?男朋友?……額,師兄你喜歡哪一個?”

說完這句話,饒是路明非堪比長城城牆厚的臉皮也紅透了,看得楚子航心裏無端一熱。

“我比較喜歡男朋友這個稱呼。”他的聲音壓得有些低。

接着楚子航起身探過餐桌,結結實實吻了對面那個人。

不同于之前兩人有過的蜻蜓點水式的親吻,這次楚子航在描繪了路明非的唇形之後,按住他的後腦開始吮吸對方的唇瓣,并且在路明非身體一顫的同時探出了自己的舌尖。

正歪着頭躲避楚子航視線的路明非猝不及防就被吻住了,接着那雙唇吮吸自己下唇瓣的動作讓一陣酥麻從唇瓣蔓延到全身,沒讓楚子航費什麽力氣就撬開了他的牙關。他緩緩掃過路明非的上下牙床,嘗到了煎蛋和番茄醬的味道。

柔軟的舌尖探進口腔,路明非像是被定住了一般不敢有任何反應,心髒似乎是停跳了,所有感官都集中在了面前湊得如此之近的人探進來的舌頭上。那舌頭掃蕩巡視了一圈都沒有碰到另一條——因為路明非實在是不知道接吻的時候到底該怎麽做,只好盡力卷着舌頭躲閃着,暗自覺得最好還是給楚子航提供場地自由發揮……

直到楚子航的舌尖從他的上硬腭掃到軟腭的時候,路明非才再次渾身一震——像是突然有了自信,他小心翼翼探出自己的舌尖,跟在自己口腔裏來回掃蕩宣誓主權的家夥輕輕地觸了一下。與此同時他也閉上了眼,在如此近的距離上,那對小扇子一樣的睫毛在楚子航臉上輕輕掃過,帶起一陣極小的風。

接着路明非就後悔了,雖然本來楚子航就是在跟他接吻,但這一下之後更像是某個猛獸被放出了牢籠——楚子航猛地再次壓下了他的腦袋,動作從親吻變成了幾近啃噬——他精準地用自己的舌卷住了路明非的,用力攪動着吮吸着,讓另一條柔軟的舌頭被迫回應着自己……

停跳了的心髒是什麽時候恢複的?跳得好快,聲音震耳欲聾,師兄他能聽見的吧?原來這就是接吻啊,師兄是什麽時候、怎麽學會的?快要喘不上氣了,可是完全沒有力氣推開他怎麽辦?唔,唾沫好像淌出去了,他會不會很嫌棄?……

等到楚子航退出他的口腔的時候,路明非臉色潮紅喘着粗氣,整個腦子都已經被高熱蒸成了漿糊。兩個人一時間都沒說話,只是心照不宣地抱在一起平複着這個颠覆了他們想象的吻,還有……年輕男人由于大清早接吻太投入引起的某些生理反應。

“我……”

“我……”兩個人的聲音同時響起。

“師兄你先說。”開玩笑,老子還在努力順氣呢!這貨平時看起來一本正經,原來這麽悶騷的嗎?

“我……剛才沒忍住,這是第一次……”絕無僅有地,楚子航說話有些語無倫次。他的呼吸也不是很順暢,臉色看起來也微微泛起點潮紅,讓路明非的心裏稍微好過了一點——至少他不是唯一一個失控的。

“嗯,那個,師兄,我也是,算是初吻啦,啊啊其實感覺挺好的……”路明非眼神四處亂瞟(此時他完全忽略了酒德麻衣在日本救他時為了把他肺裏的水吸出來而做的那個深吻),原來這也是師兄的初吻啊,只是知道這個消息就突然很開心路明非啊路明非你還能不能有點出息,“還有,我最喜歡的顏色是……是金色。”

抱着他的楚子航呼吸一滞,手臂更加用力地收緊,把自己的下巴抵在了路明非肩上。

“喂,師兄,師兄,我早飯還沒吃完呢……”路明非弱弱地推着楚子航的胸膛,想把自己解脫出來。

“明非,我喜歡你。”楚子航說。

“知道啦知道啦……”早知道就不說實話了……雖然自己是真的很喜歡他眼睛的顏色,早在知道自己也許喜歡他之前就……

“嗯,快吃吧,吃完一起去訓練。”楚子航把少有的感性情緒妥帖收好,抽出那張紙,繼續對着清單規劃下面的問題。

于是接下來的一個星期,剛剛在一起的兩個人過得十分充實,因為楚子航抓住了兩人所有的空閑時間,拿着小本子以派出所或者說國安局詢問審問質問時的架勢一本正經地不停提問着——

“小學是在哪裏上的?”

“火鍋是喜歡鴛鴦鍋還是自助鍋?”

“鞋子是幾碼?”

“吃生魚片最喜歡的醬汁?”

“最喜歡的飲料口味?”

“最喜歡的明星?”

“最喜歡的漫畫角色?”

……

路明非從一開始的大驚小怪到後來的一秒回答也就是一兩天的事情。他們除了在圖書館的時候常常在桌子底下牽牽手、在宿舍裏偶爾接接吻抱一下,其餘時候的相處和之前并沒有什麽不同——但氣氛還是改變了的,那種粉紅泡泡一般的氛圍一直影響着兩個人,連帶着獅心會會長和學生會主席的心情都很好,就這麽相安無事度過了課很少又悠閑的夏季小學期。

卡塞爾學院有綠色的草坪、緋紅色的鵝卵石路和古典建築群,從奧丁廳看去,遠處教堂頂上有鴿子起落。

奧丁廳于卡塞爾學院的重要性,在于它僅僅用來頒發學位證書、紀念最重要的學術領袖的去世——可想而知在卡塞爾學院獲得崇高學術地位的都是些什幺人,幾乎無一例外地都有這一串輝煌的屠龍名單,而奧丁廳兩側的牆壁上就挂滿了這些在歷代屠龍戰争中為人類建立功勳的英雄的頭像。那些蒼老的面孔從未曾出現在校園裏,慘白得像是從古墓裏挖出來的,每個人左手小指上都佩戴着古銀色的象征“終生教授”榮譽的戒指,戒面花紋就是“半朽的世界樹”,卡塞爾學院的校徽。當然也有一些是貨真價實的“學術領袖”:學術精英、科學瘋子,比如曼哈頓計劃的核心專家、他們的物理系主任道格瓊斯,讓美國領先蘇聯登上了月球并拒絕了諾貝爾獎的精密機械系主任讓格魯斯,為人類打開了虛數王國的大門、號稱‘數學界的所羅門王’的數學系主任布萊爾比納特——但通常情況下他們都靠着龍族血統半死不死地(芬格爾語)好好活着,因而奧丁廳每年僅僅開啓一次,畢業生們會穿着普魯士宮廷特色的禮服和學位袍進入,坐在一排排硬化了的橡木長椅上,等待穿紫袍的校長念到他們的名字,在所有人的掌聲中登臺接受學位證書。

對于卡塞爾學院的每個學生來說,奧丁廳是一個神聖的地方,和教堂以及被稱作“英靈殿”的大劇場并稱。

然而此刻,這裏堪稱血流漂橹,屍橫遍地。

頂樓的欄杆縫隙中伸出烏黑的槍管,路明非正穿着黑色作戰服埋伏在高處的拼花窗邊,作為學生會最後的王牌狙擊手待命。他腰裏別着那兩把弧形短刀,腰側還挂着兩柄沙漠之鷹,手裏是一把頂級的重型狙擊步槍,此刻他正緊盯着這把重狙的紅外激光瞄準鏡。

在日本東京塔狙殺王将失敗後,他就不再用輕狙了。那種輕飄飄的無力感,他不想再體會。

他的下方就是卡塞爾學院引以為傲的奧丁廳正中央,從這個角度他能看清奧丁雕像下方的黑色天鵝絨帷幔裏藏着的任何人,更不用說同在監控範圍內的周圍的排椅和講臺。

他記得康斯坦丁複活的那個夜晚,這裏經過太多年已經堅硬得和生鐵差不多的老橡木都被掌握火元素的龍王點燃了,那些木材緩慢地燃燒,青銅與火之王的腳印甚至把柚木地板燒透、露出了下面灰色的水泥地面,在講臺地板上排成一個又一個洞,連電梯門上也被這個尋找哥哥的男孩熔穿了一個邊緣發出耀眼的光的大洞,那些鋼鐵融化為紅熱的鋼水,一滴滴打在地面上。他記得王座上的雙生子之一在尋找另一個,他站在英靈殿頂的雄雞之上,光明而耀眼,對着整個校園發出嘶啞的唿喊。他還記得奔跑中的學生們對着他射出弗裏嘉子彈,如血的煙霧把那個孩子的身影徹底籠罩起來。

今早偌大的校園都是空蕩蕩的,就算是暑假還沒結束也顯得十分不合理。就在兩個小時前,凄厲的防空警報聲突然在校園裏回蕩起來,像是咆哮着狂奔的幽靈,讓人直起雞皮疙瘩。

在警報響起後每一棟建築裏都有人往外湧出,他們以服色分群體,每一人都帶着武器,見面都毫不留情地掃射,穿着黑色作戰服的是學生會成員,他們從安珀館沖出去,如鷹隼般在校園裏高速跑動,而祥和美好的教堂裏,沖出了獅心會穿着深紅色作戰服的人,把校園忽然變成了戰場,很多人在露面的第一個瞬間就被撂倒在地。

而現在校園裏又恢複成空蕩蕩的了。

這一次服裝選色抽簽的時候非常方便,在一區宿舍樓裏就完成了——因為學生會主席和獅心會會長是同一間宿舍。楚子航讓路明非先抽,路明非抽到了黑色,他就自然地拿走了內襯是深紅色的紙條。現任學生會主席當時還在心裏悄悄對比了一下高天原的制服,感嘆了一下師兄穿深紅色必然是一方尤物。

“定位!定位!對方還剩餘十七人!”

“對方剩餘二十三人!有一名狙擊手未能定位!他已經幹掉了我們三十三個人!解決掉他!”

雙方一邊對着對講機咆哮,一邊持續射擊,聲音大得橫穿校園。

但這一次路明非沒有在巨震般的槍聲中捂住耳朵,換句話說,他已經習慣在槍林彈雨裏保持靜止了。這是一個王牌狙擊手最起碼該有的鎮靜。

從紅外瞄準鏡的準星裏,他看到穿着高跟鞋的伊莎貝爾以一個戰士的敏捷身手下蹲,龍血已經能支持他看清楚那顆子彈帶着唿嘯聲在她面前掠過的彈道,而他的舞蹈團團長兼主席助理拔出了腰間的柯爾特手槍,在一個旋身的同時下蹲,槍管從腋下直指背後,把一粒極高速的子彈帶着巨大的動能射入了伏擊她的人的身體。

“Bravo!”路明非在內心為自己的美女秘書點了一個贊。

但接着他就看到她背部中槍,像是被人從背後反推了一把一樣,猛地向前撲了幾步,再也沒有爬起來。

路明非躲在暗處聳聳肩,沒有再分神去在意。

這場互相屠殺式的戰鬥不知道持續了多久,平靜祥和的校園硝煙彌漫,學生會和獅心會都在不同的建築裏埋伏了人手,但是和每年的情況一樣,雙方陣地中央的停車場就是那個絞肉機,因為一方的沖鋒隊在試圖沖過對方彈幕的時候都必須強行經過那個小停車場,而那裏沒有足夠的隐蔽物,從教堂出口處到陽光餐廳的方向,草坪和小徑上此刻滿是屍體。

但是路明非也同樣沒有在乎,他只是完成了“狙擊每個出現在他瞄準鏡裏的人”這項簡單的任務,殺掉了所有闖進奧丁廳的人,無論敵方己方——沒聽他的指令撤出的學生會成員只能怪他們自己。

對于一般的學生來說這只是學院的“自由一日”,一場相對真實的真人CS,和學生們在這一天可以自由行事而不會受到校規處罰而已。

而對于路明非和看着他的那些人來說,這是他們下重金培養的屠龍勇士的階段性結業考核。

三個月的魔鬼訓練的成果,要在今天考核驗收。

“不得動用冰窖裏的煉金設備,不得造成人員傷亡,不得帶校外陌生人參觀。”路明非默背自由一日的三條特別校規,骨骼以機械般的精密運作。狙擊步槍擡起漆黑的槍管,他拉開機簧,聽着一顆子彈滑入彈倉的清脆聲音,手指扣緊了扳機,感覺到那柄槍的機械部分仿佛和他的骨骼合為一體了,他變成了這柄槍的槍架,骨骼一一鎖死在合适的位置,就像是每一次使用“鏡瞳”時的感覺——理論上講如果現在他離守夜人足夠近,他就可以複制“戒律”的能力壓制全校的人,但他沒有選擇這樣做,因為他還不想讓別人以為那就是他的言靈、也不想讓他們忌憚。

硝煙略微散去,四面八方傳來了沉雄有力的男聲,這是通過廣播擴音系統播放出來的:“明非?”

是楚子航。路明非微微笑了笑,捏起連在自己身上的麥克風,接入系統,“師兄,有事?”

“……你還有幾個人活着?還要繼續麽?”似乎是被他這樣輕松的語氣搞得有些別扭,楚子航沉默了一下才再次開口。

“我不知道我們還有幾個人,你知道狙擊手的作用就是獨自潛伏,我就是那個射殺了你們三十三個人、讓獅心會頭疼的狙擊手。”

“我這邊只剩下我自己了,這一屆的獅心會不如上一屆的力量。”楚子航說。這次沒了已畢業的蘇茜作為狙擊手,他确實被路明非的封鎖線弄得有些被動。

“平局嗎?”路明非問。

“當然不是。還有你和我。”

“但師兄我沒有那麽好的涵養跟你拼刀,既然芬格爾畢業之後就沒有‘本部的猥瑣’了,作為他的廢柴師弟我怎麽也得頂上。”就像從風魔小太郎手裏接過零後,接着就用從路明非手裏順來的槍指着那個老忍者眉心的廢柴師兄一樣。

“不打算讓我驗收一下你的訓練成果嗎?”楚子航的聲音裏帶了一絲笑意。

“……師兄,我剛剛發現不需要我頂上芬格爾的空缺了,你的導師和我們的正副校長其實完全都可以代表卡塞爾本部的猥瑣。”他們竟然串通了楚子航來考核他!好吧,師兄确實是他的刀術教練,也教了他人體解剖等科目,但是要他對今早還交換過早安吻的人揮刀……別人不知道就罷了,馮施耐德你是故意的吧?就這麽想看自己的學生和他男朋友拼刀嗎?這群爬行類混血種們到底是有多無聊多八卦?!

“那咱們停車場見?”

“好。”

擴音器裏電流的嘶啦聲赫然終止,兩人一起切斷了通訊,這個橫屍數百的校園忽然間寂靜得像是死城,武器發射的硝煙在戰場上彌漫,像是一層晨霧。路明非從藏身的窄道裏跳下來,走出奧丁廳,站在一根凸出的外立羅馬多立克式石柱後擡頭眺望,陽光透過煙霧照在他身上,透着一股陰霾之氣。

教堂的門打開了,沉重的作戰靴踏出了第一步。

身穿深紅色作戰服的人提了兩柄日本刀,刀身反射日光,亮得剌眼。他站在停車場一側,摘掉了頭上的面罩,露出一頭堅硬而毫不馴服的黑發。

路明非也放棄了隐藏奇襲,邁步走了出去,就像直接選擇了星際争霸裏的Ophelia作弊秘籍,跳到了最終關。

“師兄。”楚子航看到路明非逆光站立在他面前,柔柔軟軟地笑着。

“嗯。”他回應。

他們同時動了起來,各自脫下了身上的作戰服扔在地上,挽起裏面襯衣的袖子,動作整齊劃一,仿佛對着鏡中的自己。他們的衣服都很貼身,所以衣服下沒法隐藏體積比較大的武器,比如說槍支一類的,而挽起袖子是表示自己的手腕上沒有藏着擲刀,這是諜報人員向對方表示自己是“幹淨的”。

這是從克格勃頂級特工邦達列夫和納粹天才科學家赫爾佐格博士那裏學來的默契行徑,雙方都如機械般精密,像是齒輪相互咬合。

此刻他們是最相知的敵人,但他們也是最相知的戀人。

“師兄,說起來咱們今天早上是看着對方穿上衣服的,真的有必要走這個程序嗎?”

“只是為了展示你在日本的任務裏學到的成果。”

“……但我就不是個搞潛伏的料啊,諜報工作什麽的好像交給零更合适。”

“零也是學生會的吧?她怎麽沒來?”楚子航問。

“我是給她安排了一個任務……但是她現在還沒出現,應該是失敗了。女王殿下竟然留我一個人面對蜘蛛切和童子切安綱,比起來我簡直沒有勝算诶。”路明非苦着臉說。

“但你沒放下你的刀。”楚子航陳述着事實。

“嗯,雖然師兄很強,但總得試一試,不然怎麽對得起那些下了賭注賭我贏的人,又怎麽對得起那些已經離開了的人。”這次的對話總算不像老大那麽中二了吧。

“那就開始吧。明非,你不會讓我失望的,你比恺撒優秀得多。”

“啊……謝謝師兄。那就開始吧。”路明非有點臉紅。

在頻道裏全方位監視監聽的教職員們此刻都有點不好。

高層們倒還淡定,校長坐在那裏看着屏幕喝着紅茶,一派悠然自得的樣子;而副校長照例抱着酒瓶,窩在沙發裏的姿勢更加随意。但副校長的兒子、文獻部的政治教授、風紀委員曼施坦因的眼神正死死盯着執行部負責人施耐德,而施耐德盯着的卻是助理教授古德裏安:前者是在心疼自由一日的損失,但這項損失已經由在場的另一個人承包了,他憋着有氣沒處撒,只能陰恻恻地看着執行部的“肇事者”;而後者則是在思考楚子航今天的反常:剛才楚子航說的話比路明非都要多,還一口一個“明非”喊得人直起雞皮疙瘩——為什麽面前這個還僅僅只是助理教授的家夥帶的學生能讓自己引以為傲的弟子用那麽輕松的語氣前所未有地說這麽多話?

另一邊,上一任學生會主席、承包了損失維修費的恺撒冤大頭加圖索正聚精會神地死死盯着監視屏中纏鬥着的兩人。他今天是自己要求來看監控的,作為董事會席位的繼承人和前任學生會主席他這個要求不算過分,昂熱也就把他放進了中央控制室。

現在他發現自己似乎并沒有認識過路明非。他從未近距離觀摩過路明非用槍,一般來講他只需要知道結果命中與否就夠了,但今天他被路明非的射擊精度震驚了——那些子彈上似乎附加着“必須命中”的命令。他現在才知道,當初他抓過那只沒了子彈的MP7抵在油門上、在蝰蛇的引擎蓋上站起來,準備接住麻生真的時候,另一只MP7在路明非裏究竟發揮出了怎樣的效果。他記起了那其實跟連射沒有多大區別的點射——這種沖鋒槍的點射極其精準,在100米的距離內完全可以當做狙擊槍使用——鐮鼬傳回的槍聲連綿不絕,眼角餘光裏有火星閃動,周圍那些本該把他駕駛着的蝰蛇化為一團火焰的一百只短管獵槍,全部都沒再響起。

此刻這個衰仔的表現同樣讓人驚喜極了。

畫面裏的路明非正如利箭一樣射出,像是一只從高空俯擊下來的鷹,用兩柄弧形短刀格擋住了楚子航兩把太刀的強硬進攻。

恺撒跟楚子航拼過槍拼過刀背靠背殺過死侍和屍守,一眼就能看出來楚子航有沒有放水——楚子航确實是全力以赴。

但路明非太快太靈活,他或許沒有楚子航的下盤穩,或許沒有楚子航的爆發力強,但他的揮刀同樣淩厲、輕盈,他的每一刀都架在了楚子航的刀尖切先處,不停地繞着楚子航做……那個中文詞彙怎麽說來着?閃轉騰挪?

這邊路明非心裏的戰意已經被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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