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三只猛虎
第54章 三只猛虎
蔥茏的草地上, 盛開的繁花被泥土打濕;搖曳的花枝寓意着山雨欲來,黑暗吃掉了繁花,天地颠倒,只剩下了濃郁的黑。
像是樹枝上的邪惡飽含誘惑的紅蘋果, 被毒蛇觊觎, 在被絞死的那一刻,用飽含惡欲的毒牙狠狠地深深釘入果肉。
那只大手伸出手捂住了她的眼睛——因為她濕漉漉的眼睛可以瞬間刺激得這只冷靜又瘋狂的野獸失去控制;她看不清, 試圖擡頭尋找他的方向, 卻在下一秒發出了嗚咽的、小聲的尖叫。
如同鮮紅的玫瑰花瓣抵在花刺上面、流出旖旎的鮮血,榨出新鮮的花汁, 又飛濺出來、七零八碎一地的萎靡。
他沒有欺騙她,因為今天夜裏他是恨她的,他不會讓她太得意、太快活, 不能讓她占上風,畢竟他恨死她了,不願意在今天夜裏俯首稱臣了。只是呢,她親親他,柔情又蔓延上了這只野獸的心尖。
他喜歡咬住她雪白的後脖頸,然後用帶着倒刺的舌頭舔舔。這個動作會讓靈活的貓動彈不得, 只能嗚咽着承受。他會飽含柔情和危險地問:師尊, 我是誰?誰在弄你呢?
她抽泣着說下雨了,要往屋裏去。他當然無所不應,輕吻她被雨水打濕的發絲, 就帶着她回了屋裏。他含笑說:師尊, 外面的雨在下, 屋裏面的雨也下呢。
他還喜歡誇獎她的美麗和動人,叫她寶貝貍貍, 還有很多其他的稱呼,有時候她是壞貓,要被懲戒;有時候她又是好貓,要被贊美。他毫不吝啬地誇獎她,但她卻被直白弄得臊得臉蛋發紅,小聲尖叫着讓他閉嘴。
大部分時候他都非常好心,但是那是一種飽含惡意的好心,比方說每次她覺得差不多結束了,他就會很好心地告訴她,扶穩站好。這種話這天夜裏他說了很多遍,類似于坐穩一點、抓好他的手臂。就像是一個預警,每一次她都會下意識地緊張起來,這種心理上的危險提示更加讓人提心吊膽,像是告訴她快點做好準備。她繃緊了身體,像是弦一樣。一點風吹草動就要她緊張得不行,果然他的預警從來不會失效,因為接下來總是會讓她刻骨銘心的、差點哭出聲來。
愛,撕咬,還有甜蜜的吻。
紅蘋果咔嚓一聲,窗外的玫瑰也碎一地,被雨水濺落出紅豔豔的汁。
……
分不清黑夜與白天,直到清晨的啾啾鳥鳴響了起來,渾渾噩噩的時間感才重新恢複。姜貍疲倦又迷糊地睡着了,醒過來的時候,他正在小心翼翼地清理她身上的每個角落,還用地心火烘幹她潮濕的長發。
狂躁的、不安的虎也不再露出野獸般的一面。
姜貍踢了踢他,說她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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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就問:“師尊吃不吃蟹黃面?”
他不再是妖界呼風喚雨的新主人、或者叱咤風雲的虎神。和昨天那樣也截然不同,就像是從一只野獸,變成了一只溫順的大貓。
大貓乖巧地做了三菜一湯,有點小心地看着她。
這只野獸認為自己昨天夜裏欺負了她,做了十分過分的事情,不得不承認,有一段他真的過于粗魯了。他無法維持溫和的表象——尤其是內心燃燒着嫉妒的火焰和傷心的時候。這只虎就難免顯得過于粗魯。
但是他發現姜貍沒有露出厭惡的表情,只是仇恨地踢了他好幾腳。
他走過來,親昵地吻吻她的發絲。她讓他滾。他就很乖巧地滾了,還讨好地對她說:“師尊,你多休息休息。”
姜貍一整天都沒有出門,因為屁股痛。她感覺到了徒弟虎視眈眈的目光,覺得屁股更痛了,于是警惕地讓徒弟去隔壁睡,他倒是沒有什麽怨言地去了。
就是臨走前問道:“師尊,需要我幫你揉揉腰麽?”
姜貍警覺地摟緊了被子,讓他快點滾出去。
姜貍坐在窗邊翻書——其實她覺得偶爾狂野一點是沒有問題的,因為生活當中是需要一點調劑;而且小別勝新婚,熱情一點也很正常。但她的心裏開始打鼓,因為她發現好像徒弟好像,不是有一點點的狂野。
這種感覺在他盯着她的時候,更加明顯了。他一看她,或者用低沉好聽的嗓音叫她“貍貍”或者“師尊”,她就會想起那天夜裏的瘋狂,然後讓逆徒滾出去。
雖然,這次回來之後徒弟變化了很多,盡管老是不摘面具,也格外有魅力;但是姜貍覺得:美色雖好,也要有命消受。
這天下午徒弟回來了,先去洗澡了。
等到回來的時候,姜貍叫住了他。
他擦了擦頭發,兩個人都安靜了下來。
姜貍本來是想要和他談一談那件事的。
她張了張嘴,想要和他說話——
但是他從容不迫地擦了擦頭發,盯着她,喉結微微滾動了一下。
姜貍有了某種預感。
她警覺地退後了一步。
但是現在他的身上真的很有野性的魅力,在彼此交纏之後,兩個之間那種吸引力就像是磁鐵一樣,眼神交織的時候,一言不發,也像是暗潮洶湧。
姜貍注意到他的唇是那種很誘人的粉色,濕漉漉的長發下,是充滿野性、攻擊性的獸瞳。
兩個人對視了一會兒。
他笑了一下,直接單手将她抱了起來,往床上一丢。
姜貍罵他:臭小鬼,他還記不記得她是他的師尊了?
他很平靜地說:“姜貍,你真的很知道怎麽惹我。”
她還有一點力氣罵他是臭小鬼,讓他輕一點,下一秒,她就說不說話了,他咬住了她的耳垂,問道:“師尊,誰是臭小鬼?”
她抽泣着說,再也不喊臭小鬼了,喊浮生、是浮生。
但是已經沒用了。
姜貍悔不當初,在尖叫着往窗邊爬的時候,她靈機一動,甩出了一個驚天大雷來救命:“江破虛的那個青梅不是我!”
他果然停了下來,咬住她後脖頸的動作停頓了片刻,舔了舔她,停了下來。
洗完澡後,他們兩個人坐在了茶爐前。
姜貍警覺地挪到了他的手臂夠不着的地方,才開始說話。
這件事說來話長,但是面對徒弟,姜貍覺得這也沒有什麽好隐瞞的。
“我不是這個世界的人,在某一天早上莫名其妙就變成了江破虛小青梅。”
他的第一反應就是去摸姜貍的脈搏,看看她有沒有神魂不穩的症狀。但是姜貍早就穿過來很長時間了,完全看不出來。
他掃了她一眼,什麽都沒說。
姜貍嘆氣:“我就知道說出來你也不信。”
姜貍說她來自一個有小汽車,電視機的時代,人都能在天上飛。為了增加說服力,
她從儲物袋裏翻出來了一堆款式特殊的小裙子、內衣,訂做的配飾。
她問他:“你見過這裏的人穿過這種款式麽?還有師尊給你做過的圍巾和手套。”
——其實玉浮生是信的。
因為姜貍從小教過他很多稀奇古怪的東西。她還講過很多故事,他一直以為是她書看得雜,但是等到了長大後,他才發現,姜貍講的東西在任何一本書上都找不到。
他開始擔心姜貍神魂不穩了。
姜貍以為他不信,嘆氣跑去睡覺了。
但是其實她睡着後,他就離開了不王墟。
第二天,他風塵仆仆地回來,把一串手鏈遞給了姜貍。
姜貍問這是什麽?
其實是東海的至寶定魂珠。
但是他面不改色地告訴姜貍:“轉運珠,旺財運的。”
——果然,姜貍再也沒有摘過。
……
初嘗雲雨的兩個人總是湊在一起就容易幹柴烈火、一觸即燃。
姜貍打算出去走走。
和終年冰雪的放逐之地不同。曾經妖王宮所在的不王墟,是妖界靈氣最為充裕的寶地。她沿着石板路往前走,很快就看見了大片大片的原野。這裏有着非常旺盛的靈氣,滋養出來了春天開的小花像是桔梗、小雛菊,風一吹,草浪和花朵就像是海洋一樣。
姜貍其實發現了無論她走到哪裏,有一縷特殊的鬼氣都緊随其後。
但是她完全忽視了,一路興致勃勃收集漂亮的花,還編了一個花環。
她走到原野的小山坡上,就看見了徒弟。
他含笑掃了一眼她身後的那條路,問她:“貍貍,你要去哪裏?”
他在警惕、緊張;他在害怕甜蜜的假象一戳就破。他知道自己做了很過分的事情,他害怕她不要他了,只能強行把她留在身邊。
她看着他,笑眯眯地說:“浮生,你閉上眼睛。”
他狐疑又警惕地看着她。
沉默了一會兒,還是閉上了眼睛。
他捏緊了掌心。
但是當他睜開眼睛。
——眼前就多了一把燦爛的小花。
他僵在了原地,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接過了花。
她說:“浮生,陪師尊逛一逛吧?”
于是他就默不作聲地牽着她的手,跟在了她的身後。
……
姜貍的餘光,看見了剛剛才撤走的、潮水般的鬼氣。
是了,徒弟還打算玩囚禁play呢,他一開始的态度就是不打算讓她出去的架勢。若非兩個人和好了,剛剛就不是用鬼氣悄悄跟着她了。
不過呢,她全部當做沒有看見。
他微微看了她一眼,抓緊了她的手。
姜貍知道虎崽喜歡在她面前裝模作樣。
他大概以為自己從前藏得很好——但姜貍是他的師尊。他小時候藏在任何角落裏的零花錢,都能夠被師尊精準偷走。
小漂亮用繭将自己一圈圈地包裹了起來,以為姜貍只會喜歡他外面最好的一面。每當剝掉一層繭,他就會不安,認為姜貍要離他而去,于是反應就特別激烈。
但是姜貍沒有辦法告訴他:
玉浮生,全世界都可以覺得你壞而放棄你,但是姜貍不行。
因為她受人恩惠、受人庇護。
他大概不知道,姜貍從一開始就知道他不算是個好人、了解他的本性,她深知他上輩子是個什麽樣的人,但是從未試圖放棄過他。這些年她只是一直試圖在用“家”這個枷鎖,牽制住他。
有的人生活在泥沼裏,還要希望他爬出來的姿勢體面光明一點,實在是強人所難了。這一世,姜貍雖然來得及時,但虎崽從小生活在那樣的環境下,苦難泡久的人,得到幸福只會覺得是自己肮髒,僅有的一切都是偷來的。
姜貍想要用時間去告訴他:
剝掉所有的繭,裏面的小漂亮,其實是一只很美麗的蝴蝶。
他們坐在原野上曬太陽,姜貍推推他,讓他變成本體。
她擁抱着它柔軟的、毛茸茸的身體,整個人都陷進了蓬松溫暖的虎毛裏。
她開始揪白虎的毛吹蒲公英。
它看了她一會兒。
虎爪主動遞過來了一朵自己的毛。
她一吹。
就像是雲朵一樣飄向了天邊。
……
回到不王墟之後,夜裏下起來了淅淅瀝瀝的春雨。
這兩天姜貍都在醞釀要怎麽将一切合理地告訴他,之所以猶豫、為難,只是因為一點:她并不打算和他解釋那天快死的時候到底看見了誰。
江破虛這件事很好解決。
然而一旦暗戀過虎神這件事說出來,她覺得自己可能會一輩子面對虎崽心虛氣短。這不僅容易讓虎崽傷心、多想,還非常影響她的家庭地位;這樣以後她只要一趾高氣揚,徒弟就可以提“你那個白月光”,她就必須唯唯諾諾、忍氣吞聲。
姜貍決定打死也不說出來。
不能撒謊,因為徒弟很聰明;那就只好避重就輕了,但是如何在一個聰明人面前避重就輕,姜貍權衡了很長時間。
她感覺到徒弟看她的眼神越來越不善。顯然他的耐心快要告罄了。
幸好,姜貍想到了一個好點子:賣慘。
在這個下雨的夜晚,姜貍窩在了角落裏,惆悵地嘆了一口氣:
“浮生,既然你已經知道了,那我也就沒有什麽好隐瞞的了。”
玉浮生安靜地看着她眼角含淚的樣子,心想:她的演技可比夜裏差多了。
但是他已經知道了不是江破虛,那,是誰呢?
結果誰知道姜貍話音一轉:
“你知道江破虛一開始想要斬情絲,是怎麽斬的麽?”
“他想要殺了我。”
姜貍掏出了手帕,開始十分做作地抽泣。
她和他說起來了當年她是怎麽被追殺、被欺負的。
其實那麽久遠的事情,姜貍早就已經不記得了——人是非常健忘的生物,她描述起來細節都有點模糊了,但這并不妨礙姜貍拿出來賣慘。
她一邊抽泣一邊偷偷看徒弟。
黑暗裏,他什麽都沒有說。
現在的姜貍,很強大,這種強大開自于某種可以面對世間一切風浪和挫折的自信,她已經走出來了,早就忘卻了那些前程往事,她覺得這件事已經不值一提了。但是她不明白這件事對于愛人的沖擊有多大。
他顫着手想要往姜貍的茶裏加茶,但是好幾次都沒有加進去。
姜貍還在加大力度,描述當年她的凄慘。
姜貍知道自己的演技不太行,她有點擔心他不信——因為其實時間線是對不上的。
但是她悄悄偷看他。
卻發現徒弟聽得很認真。
高大的身影就坐在對面,一言不發。
但是他的手一直在發抖,臉上也失去了血色。
她感覺到了周圍鬼氣的變化,立馬就不哭了。她吓了一跳,伸出手摸了摸他的手指,發現冰冰涼涼的。
他面色蒼白地看着她,姜貍忐忑了起來。
她丢下了手帕、抓住了他的手。
姜貍說:“浮生,我騙你的。我在裝哭。”
他說:“我知道。”
姜貍說:“浮生,其實時間線對不上的。”
他說:“我知道。”
姜貍說:“我就是為了讓你愧疚,都是我瞎編的。”
他說:“我知道。”
姜貍說:“都是騙人的,我十幾歲就去了天衍宗,哪裏吃過什麽苦呢?”
但是他失魂落魄地看着她,長發垂下來,看她的眼神裏充滿了憐惜。
他知道,哭是假的、時間線是假的,她描述的過去卻是真的。
因為就像是姜貍了解他一樣,他也了解姜貍;而且江破虛死前一直在說對不起——所以是真的。
他死死抓住了姜貍的手,那些話讓他如同墜入了冰窟裏。
姜貍說,被那個人追殺的時候,她東躲西藏,像是一只小老鼠。
他冷靜道:“師尊,我打斷了他所有的骨頭。”
姜貍說,那個冬天很冷,她穿着單衣都快要被凍死了。
他說:“我放幹了他的血。聽說這樣死的時候特別冷。”
姜貍說,她差點丢了半條命。
他說:“我捏碎了他的神魂,他回不來了、生生世世都不能入輪回了。”
他說:
“姜貍,我後悔了。”
“我殺得太快了。”
“你怎麽不早點告訴我呢?”
“我一定會把他折磨二十年再殺。”
他的話本來應該是很血腥、很殘忍的。
但是姜貍卻愣住了,她有點不知所措地看着他。
但是他開始吻她的手、反複重複着要是可以早點遇見她就好了;他開始說對不起,反反複複地吻她;他注視着她的眼睛。
姜貍想要繼續騙他說這一切都是假的,但是卻說不出口了。
她其實只是狡猾地想要騙取愛人的愧疚,可是當她真的得到了厚重如山的愛意和憐惜的時候,她開始不知所措了。
她看着他,被細細碎碎的,飽含憐惜的吻親得像是第一次接吻那樣坐立難安,她不自在地小聲抱怨:要是早點遇見他,他還是個小屁孩呢。
他不說話了,眼睛發紅地看着姜貍,眼神像是做錯了事。
姜貍發現他真的在愧疚,真的在責怪自己。
她張了張嘴,想要說其實他早就遇見了她,比想象中還要早得多。
——但她卻打住了。
她湊過去親了親他的唇,他看着她不說話。
她其實有點喜歡他憐惜的目光。不管經歷了多少的風雨,在愛人面前,人們都會變得很小很小;縮小成為他碧綠色眸子當中小小的一只貓。
貓發現自己矯揉造作一通,幾十年前掉進坑裏的疼,還要拿出來慘叫一番,卻得到了愛人真情實感的愧疚和自責。
他不會嘲笑她的矯情、她的狼狽,只會用那種如同春雨般的目光注視着他驕矜的貓咪、獨一無二的玫瑰。
姜貍低下了頭。
好一會兒,她想了想,冷靜地問了他一個不相幹的問題:
“浮生,你怕什麽呢?”
“你總是覺得我是價值千金的寶貝,配不上我,随便來個人要和你争,你就害怕了、不自信了,生怕我不要你。”
“那你可以放心了。”
“玉浮生,世界上除了你,不會有人那麽寶貝我了。”
再也不會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