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九只猛虎
第60章 九只猛虎
亂葬崗裏不僅有死人, 還有很多快要死去的活人。他們睜着眼睛看着天空,等待着死亡的陰影降臨。
這裏流竄着大量的邪修、小偷,專門發死人財。
慘劇一天天地上演。
姜貍跟在他的身邊看着,有時候又忍不住想要去救人, 她看看身邊的大反派, 每次都想要說點什麽,又覺得自己是狗拿耗子, 多管閑事。
他說:“我不會救。”
大反派認為:死亡是一種解脫, 因為這個時候天地間的鬼氣越來越濃郁,草木枯萎、靈氣消散, 世道只會越來越亂,晚死反而會受更多的苦。
結論:早死早超生。
姜貍想要反駁這種反社會言論。但是大反派的看法一直從一而終,不是那種讓別人犧牲的僞君子——他一開始就很想躺進墳墓裏, 他自己也很想死。
姜貍以為這就是不讓去的意思。
結果他說:
“我不會救他們。”
“但我會救你。”
她立馬快活了起來,像是一只小蜜蜂一樣朝着那些人走去。
——他雖然比她年長,但很少幹預她的決定,就算是和她的意見不一致,也從來不會強行扭轉她的意志,或者試圖給她什麽建議。
大部分時間裏, 他只是含笑看着她踏入滾滾紅塵、體驗世間百态。
Advertisement
姜貍一開始飽含熱情, 這裏搭把手,那裏幫個忙。
但是很快,她就遇見了臨死想要拉個墊背型、見色起意型……
她的熱情一直都沒有被挫傷。
直到某一天, 她看見了亂葬崗裏的病得快死了的一個婦人, 她每天去送點水喂點吃的, 試圖把人救回來。
但是那個婦人漸漸有了說話的力氣了,她的第一反應卻是抓住了姜貍的手, 讓姜貍殺了她。
姜貍傻了。她不知所措地看着這個婦人。
身後有一個人走過來了。
他很幹淨利落地一刀結束了那婦人的性命。
他對婦人說:“去吧,都結束了。”
語氣甚至是溫柔的。
然後他伸出手,輕輕蓋上了婦人的眼睛。
姜貍看着身邊的虎神,她覺得他垂下的眼睛很慈悲。
她第一次從他的身上感覺到了神性。
姜貍一直以為大漂亮就是那種濫殺無辜的大魔頭,她一邊提心吊膽一邊跟在他的身邊,偶爾也會被良心煎熬,她的确是善良的,想要幫助別人,也有一點點想要做點好事來緩解不安的感覺在裏面。
可是她看見了那死去婦人安詳又解脫的表情,她釋然了。她覺得大漂亮和故事裏的那個大反派完全不一樣,她何必相信那些傳言,不肯相信自己看見的呢?
姜貍回去的時候說:“哦,我們那裏這種事情叫做臨終關懷。”
大反派想了一下:“那我應該很擅長這個。”
姜貍發現:大漂亮還很擅長說很地獄的冷笑話。
姜貍突然說:“大漂亮,你教我殺人吧。”
他說:“好,去下一個地方就教你。”
每一處亂葬崗他們都待不過兩個月,這個地區的鬼氣就會被他吸食幹淨,他的魂體漸漸地凝實了很多。姜貍可以碰到他,也不會穿過去了。但是他沒有心跳、也沒有體溫。
等到進入了第二座亂葬崗,他身上那個大洞已經消失了。
姜貍以為他要怎麽教她,結果他讓她先開始殺雞。
每天殺二十只雞,一刀捅進去,快準狠,等到閉着眼睛也能一刀削飛雞脖子就可以了。
姜貍老老實實殺雞,腦袋上經常多出兩根雞毛。
死去的雞就被開水下鍋,咕嘟嘟做成了香菇炖雞、蜜汁烤雞……她就頂着殺雞殺得亂七八糟的腦袋眼巴巴地看着他下鍋。
這個時候,她見得多了,也就不吐了,在屍山血海裏也能面不改色地吃東西了。
然而,在即将離開第二座亂葬崗的時候,他們被包圍了。
玉浮生這張臉是很有辨識度的。
他離開了那座孤墳的消息早就在年初就傳遍了大江南北,人人得而誅之不是一句虛言。妖界人界,誰不想殺他呢?
他很平靜地伸手:“貍貍,上來。”
姜貍就變成了貓,很自然的跳上了他的肩膀,蜷在了他的肩膀上,和他大氅上的毛領子混為一體。
姜貍很害怕,因為她感覺到大漂亮的魂體越來越虛了,但是包圍他們的人卻越來越多了。
在那個夏天混亂而血腥的晚上,姜貍第一次殺人了。
那時,有人在背後偷襲——劍芒就在方寸之間。她腦子嗡地一聲,下意識地撲了過去,靈巧地變成了人形。殺雞的時候的熟練度出現了,纏鬥時,她撿到了別人的劍,下意識地遞了出去。
她覺得腿被人抓住了,她第一次明白了玉浮生說的話。她害怕極了,又補了第二劍、第三劍。
因為她知道,她不能拖後腿,讓他分神來救她。他們不死,死的就是她和大漂亮。
人倒下了。姜貍的臉上也都是濺上去的血。
身後,玉浮生的旁邊一地的屍骸。他正在看着她。
就在剛剛,纏鬥的時候,他已經結束了,但是他沒有阻止姜貍。
她嘴唇發白,渾身發抖,她擦擦臉,發現手冰涼涼,抖得停不下來,她覺得自己這樣肯定很狼狽,他看見了肯定要覺得她膽子很小、還瞎搗亂。
她強撐着松開了劍,跌跌撞撞地走到了他的面前。
但是他卻直接将她抱進了寬厚的懷裏,用大氅裹住了她。
那一瞬間,她的眼裏蓄滿了眼淚。
姜貍說:“大漂亮,我殺人了,我害怕。”
他抱住了她很久。
玉浮生輕聲說:“不怕。”
……
姜貍覺得自己拖他後腿了。
他看着她,戳了戳她的臉,含笑說——
她才那麽大一吃,要吃胖一點才能拖動他後腿。
在這個晚上,他幫她擦幹淨了臉上的血。動作小心翼翼。
她手上的血也被他擦遍了每一個角落。
他告訴她:
你要足夠堅強,才能在這個世界上活下去。
但是呢,如果實在害怕的話,你是有退路的。
他不願意讓她去做當年的玉浮生。那樣太苦了。
姜貍擡頭看着他:“因為我們是家人麽?”
在很早之前,她在這個世界上誰也不認識,就悄悄把殘魂當做了家人,她現在小心翼翼地問出來。
他把帕子洗幹淨,笑道:“嗯。”
——小貍貓和虎神是一家人。
她學會了殺人:握刀要穩,心也要狠。
很多年後,姜貍去了天衍宗,成為了成瑤的小師妹。
她不記得前塵往事了,只是第一次殺人的夜裏很平靜,閉着眼就一覺睡到了大天亮,大師姐誇她實在是穩如泰山。
她想:哦,姜貍天生有一雙快準穩的手!
……
他們到了第三座亂葬崗。
姜貍說,她想要有一把自己的劍。
他帶着她去了鐵匠鋪,定做取了一把細細長長的劍。
姜貍取名捧魚。
她锲而不舍地跑去救人,虎神就含笑跟在她的身後,既不出手援助,也不會對她的行為發表任何的評價。
如果遇見了危險,他也會站在她的身後,看着她去戰鬥;如果她打不過,他就會一巴掌把人給拍死。
偶爾姜貍很狼狽,他就會把她提溜回來,燒開熱水,把她髒兮兮的臉蛋和手給洗幹淨——一般這個時候湯也炖好了,可以吃飯了。
他們就湊在一起說說話,聊聊天。
漸漸的,見的人多了,姜貍也不再總是跑上去救了。因為她好幾次發現有人遠遠看見大漂亮的臉就朝着城內跑。姜貍意識到這樣很容易引來麻煩,想要殺玉浮生的人又太多了。
于是,她不再總是出結界了。
她見識到了這個世界上有形形色色的人,無數的人間慘劇,最開始心情總是很差,但是漸漸她發現,如果把別人的苦難代入自己的人生,哪怕只是分擔一點點的苦,這麽多人加起來也足夠壓垮她。
她時常發呆,也不再跑來跑去地像只小蜜蜂了,她開始花更多的時間在練劍上面。
她說她覺得自己變得冷血了。
他伸出手摸了摸她的臉,含笑道:“熱的。”
姜貍已經做得很好了。能救的都救了,不能救的也盡力了,她給快死的小孩買糖葫蘆吃,給愛幹淨的姑娘梳理頭發,在奄奄一息的婆婆面前假裝她的孩子。
她是玉浮生見過最好的人。
有時候,他會想,如果當年亂葬裏爬出來的玉浮生就趴在不遠處,像是那些奄奄一息的活死人一樣,她也會過去喂他水,遞給他一塊饴糖吧。
那個渾身是血的少年一定會撿起來她的糖,當做是寶貝。
他問了她這個問題。
姜貍理所當然地說:“哦,當然了。”
而且大漂亮長得那麽好看,洗洗幹淨發現他十分英俊,也許她會拖回家去當情郎呢。
她扒拉了一下火堆,嘀咕了兩句。她看了一下他俊俏的側臉。
——看了二十年還是覺得真好看呢。
但是最後他還是說:“如果遇見我這樣的人,還是別管為好。”
他年輕的時候那麽偏執極端,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就不會撒手,她一定會養虎為患、惹禍上身。
姜貍說:“那就小一點的時候就撿回來好了,給我當徒弟。”
他笑了一下,“孩子話。”
……
時間一天天過去。
“大漂亮,我會舞劍了!”
“大漂亮,我會用靈氣放煙花了!”
“大漂亮,我會飛了!”
他看着她飄飄搖搖地禦劍飛上了天空——
越來越高、越來越高。
笑意漫上了他的眼睛。
突然,她叫他:“大漂亮!”
她從劍上面站了起來。
她張開了雙臂,像是一只小鳥一樣。
他那不存在的心髒驟停了一瞬間。
她直接朝着他跳了下來。
就像是輕盈的鳥、斷線的風筝一樣墜入他的懷中。
她快樂、興奮得臉頰紅撲撲;但是另外一個人卻感覺到了久違的心髒驟停、冷汗直冒的感覺。
他冷冷地把她提溜起來,警告她不能這樣——
“姜貍,在你摔死之前,我不如先結束了你的小命。”
但是他威脅不到姜貍。
她說:“哦,只要你不接住我,讓我摔一次,我就不會這樣了。”
虎神會麽?他當然不會。
姜貍多了一個很讓人頭疼的愛好,她很喜歡飛到一半就跳下來。
——因為每一次他都會接住她。
他面無表情地看着她、每次都會硬邦邦地警告她。
但是每一次,不管她是從背後飛過來還是從那個旮旯角裏飛過來,他都會穩穩地單手托住她。
漸漸的,他發現她這樣真的很開心,撲過來的時候笑聲很好聽。
——而不管她怎麽飛,他的确都能夠接住她。
于是,他就淪為了助纣為虐的元兇。
……
這是一件多麽快樂的事情,她像是長出了一對翅膀的小鳥。而他是永遠會接住她的那棵大樹。
被困在方寸世界的時候,貓是渴望自由的,她時常幻想自己是一只小鳥,可以飛出去那片山谷,穿越狹窄的縫隙,飛到外面的世界裏去。
現在,她真的長出了翅膀。
自由!風聲!還有含笑朝着她張開手臂的虎神。
在這片寸草不生的焦土之上,她快活極了!
在這個秋高氣爽的天氣裏,他們朝着最後一座亂葬崗走去。
他問她到底是一只貓,還是一只小鳥?
她說:在天上飛的時候是一只鳥,撲進他懷裏的時候就是一只貓。
那是一種看花綻放的心情、看露水在陽光下閃閃發光的心情,她快活的時候就像是世界上最美妙動人的小鳥,聲音動聽,在他的身邊飛來飛去。啾啾的聲音也像是春天的泉水。
他看見路邊的小草也不覺得凄涼,看見墳茔屍骸也不覺厭惡,天地開闊、只剩下了這只小鳥的啾啾聲。
——這種感覺叫做高興。
和姜貍在一起,他總是“很高興”。
姜貍說他最近笑的越來越多了,他笑起來真的很好看。
他愣了一下,問她:他笑了麽?
姜貍點點頭。
他也不知道為什麽,想了想:“可能是快複活了。”
但是他很快又發現新的感覺降臨在他身上了。
大概也是快複活的征兆:
比方說和她一起烤火的時候覺得很溫暖,像是在做夢一樣;比方說和她一起曬太陽的時候,感覺時間變慢了。
那一次,姜貍從半空中跳進他的懷裏,藏起來了背後的花束。
——當當當,天女散花!
他頂着滿身的小花,告訴她,他快複活的後遺症又加重了。
他又覺得像是在做夢了。
姜貍說:“哦,這和你快複活了沒關系,這種感覺就叫做幸福。”
姜貍說:“大漂亮,你現在是一只幸福的大白虎。”
他愣住了。
他說:這麽容易麽?
姜貍點點頭。
——玉浮生活着的時候,一輩子都沒有體驗過快樂和幸福。
原來這麽容易就得到了呀。
他失落地坐在原地很久沒有說話。
他第一次露出了那種表情。
虎神說:“貍貍,要是活着的時候遇見你就好了。”
她變成了貓跳上了他的身上,用毛茸茸的腦袋拱了拱他的掌心。
……
這一整年,他們都輾轉于各地的大型亂葬崗。小貍貓戴着鬥笠,身後跟着一個黑鬥篷的虎神,和他一起走遍了大江南北。
他們穿越了細雨紛紛的春天,到達了炎炎夏日,又從蟬鳴走到了雪花飄落。
“哇,下雪啦。”
她伸出手,接住了一片雪花。
鬥笠上落滿的雪被抖落。
小貍貓抱怨:“大漂亮,你到底什麽時候才能複活呢?”
她想要和他一起吃各種美味,而不是她吃着,他看着;她想要牽着他的手,感受到他的體溫,而不是用神力變出來唬人的身體;她不想要除夕夜也和他一起在亂葬崗度過;他們應該去暖和一點、熱鬧一點的地方,慶祝相遇的第一年。
突然間,蓑衣之下,姜貍的手被一只溫熱的大手牽住了。
她身邊的魂體漸漸地散發出金光,慢慢的,姜貍看見了一個人影。
他比魂體還要高大一些,那雙碧綠色眸十分動人。他的皮膚和雪一樣白。他的發絲是黑色的,穿着那件大氅,如同一萬次她幻想中一樣出現在了她的面前。
她感覺到了他牽着她的手在發熱,血液在汩汩流動;她湊近了一點,貼在了他的胸口,聽見了血液彙入沉穩有力的心髒,跳動的聲音。
她激動地抱住了他,跳起來親了他一口:“大漂亮!你活過來了!”
那個吻就像是雪花落在了臉頰,涼涼的,輕盈地消失了。
他愣住了。
姜貍也愣住了。
他僵硬了。虎神這輩子殺過人、放過火,但是從來沒有被人一口親在臉上過。他還維持着那個微微彎腰屈就她身高的動作,僵硬道:
“貍貍,男女授受不親。”
“你、你不可以親我。”
姜貍窘迫極了,臉紅成了一只番茄,絞盡腦汁解釋道:
“你不要亂想,這是我們那個世界的禮儀——叫做貼面禮。”
他說:“嗯,好。”
好一會兒之後。
虎神還保持着這那個動作,因為一轉頭就會貼上她的唇,于是一動不敢動。
他無奈道:“貍貍,貼面禮什麽時候結束?”
她立馬就和火燒屁股一樣松開了他,眼神很是慌張。
他轉過身,看着飄飄搖搖的大雪,好一會兒才開口:“我不會胡思亂想的。”
姜貍也嗯嗯了兩聲。
兩個人都安靜了下來,但是莫名其妙的,沒有松開拉着的手。
姜貍走在前面,虎神就跟在後面。
走了一會兒,雪更大了。
但是他擋在了她前面,吹過來的風雪就小了。
走着走着,戴着鬥笠的小貍貓看着那個牽着她的背影,嘀咕了一聲:
“其實,你可以胡思亂想一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