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一聲喵喵

第62章 一聲喵喵

意外很快就發生了。

姜貍被抓走了。

那是冬日裏十分尋常的一天, 大漂亮出去有事,也許是快過年了,妖界難得太平,姜貍去了鬼市興致勃勃地挑選明年的種子。

在回家的路上, 她聞到了一股奇異的香味。

……

抓走姜貍的是修真界的名門正派。

這個時候, 太多人想要玉浮生的命了。

一開始,姜貍以為如果是正道修士, 大概不會折磨她。她想發揮自己的社交技能, 和看守她的小修士套近乎,但是很快, 小修士就被調走了。

他們說她是蠱惑人心的小妖女,不許任何人靠近她、和她說話。

她蜷縮在了角落裏,警惕地看着他們。

她聽見他們說:

“她跟在玉浮生的身邊, 肯定也是個小妖女。”

“把那個小妖女的血放幹吧,玉浮生不來救,她的血就要流幹了。”

有人立馬蹙眉道:“那是邪道所為,我們怎會如此?”

話音落下,他們都大笑了起來。

天上下雪了。

她的心就這樣和雪花一起墜入了谷底,不斷往下沉。

她大概明白了大漂亮說的“人命微賤”的含義, 她和大漂亮見過亂葬崗裏無數被放幹血的屍體, 她很害怕。

第一天,姜貍做夢都想要大漂亮來救她。

但很快,她被帶進了一座修真界的城, 被關進座只有一扇小窗戶的牢房裏。

繡着金線的白靴子被踩了好幾腳, 上面的明珠也掉進了灰塵裏。

姜貍想:大漂亮, 我想回家。

後來她就不想大漂亮來救她了。

因為她看見他們布置下了上古陣法、只要大漂亮進來就會絞殺他;他們埋藏了無數陷阱,越來越多的修士聚集在一起, 而那天羅地網的中心,唯一的誘餌就是被關起來的她。

姜貍開始祈求:大漂亮,別來了。

她努力降低別人的戒心,每天夜裏都聽着外面的動靜,尋找換崗的規律;她躲在角落裏,藏在袖子裏的手,死死抓着那把大漂亮給她的匕首——那是一把能砍破捆仙索的神兵利器。

第二天,在她想要動手的夜裏,有一個大姐姐過來了。

大姐姐給了她一瓶靈藥,讓她好好待在這裏不要動,等到時機成熟,她就打開結界的一道縫,讓她悄悄從後門溜走。

姜貍将信将疑地點頭。

在那個飄着雪的冬夜,那個大姐姐真的來了,她打開了結界。

姜貍變成了一只貍花貓,跳上屋檐的時候,回頭問她的名字。

大姐姐笑了一下:“成瑤。”

……

第四天晚上,那是個記憶裏非常混亂的一夜。

她在淩冽的寒風和雪地裏不停地往前跑,穿過了無數街道和小巷、離那座牢房越來越遠,她只知道自己要往偏僻的森林深處跑。

漸漸的,她在自己沉重的呼吸間聽見了一些聲音:

“抓住她!”

“快!抓住她!”

她擦了擦臉上的灰,繼續跑。

但是她在祈求,大漂亮,千萬不要來。

她可以自己跑掉的。他千萬不要來。

只要她沒有利用價值了,他們就會放過她的;而且那些天羅地網是沖着他去的,她想要跑容易得多。

漸漸的,她藏身的那處小院就被火焰包圍了。

往前走,全是人;

往後走,全是人。

姜貍沖進了人群裏。

她靠着靈巧的身形又躲過了一劫。但是天亮後就藏不住了。

她拿金袖扣和個小乞丐換了一身衣服。

她知道,最後一關了,只要混過了城門的守衛,她就逃出去了。

她的心髒跳得從來沒有強烈過。

然而,就在快要被城門守衛攔下來的那一瞬間——

外面的火光讓出了一條通道。

……

他還是來了。

飄飄搖搖的雪花當中,大漂亮穿着那件大氅出現了。

他們的身後是天羅地網,萬千刀劍相向。

山一般的火把照耀了的天地,亮得如同白晝。

雪地裏,雪花飄落。

姜貍摘下了兜帽,灰頭土臉地看着他。

神能夠聽見她心裏的許願。

她在這天夜裏無數次告訴他:別來了,她快逃出去了。

她問:“怎麽還是來了?”

他說:“我賭不起。”

姜貍說:“你就不怕人家都知道我是你的軟肋,然後老是拿我威脅你麽?”

虎神含笑看着她。

他說:就是要讓這世界上所有人都知道,他有逆鱗,碰到了就要發瘋和別人不死不休,別人才不敢殺她。

因為這個世界上呢,人命是很賤的,必須要加上無數的籌碼。姜貍和玉浮生這個瘋子綁在一起,人家就知道她是個大寶貝,咬她一口,後面的瘋子就要和他們拼命。

他們就會投鼠忌器了。

她安靜了一會兒。

姜貍笑了一下,擦了擦臉上的灰。

她說:話本裏不是這麽寫的,你要去假裝喜歡另外一個,然後把我藏起來——這樣別人才不知道你到底喜歡哪個,才能保護好我。

他說:看了就看了,別真的信了。

他說:小貍貓,這世界上哪有藏起來的愛呢?

姜貍說:“——哦,大漂亮,你愛我。”

……

雪花在他們中間靜悄悄地落下。

刀劍仍然對着他們,但是似乎已經消失了很長時間了。

他不說話了。

好一會兒後。

他說:“來我這裏,該動手了。”

……

那是姜貍第一次見大漂亮拔劍。

萬千伥鬼朝着那些修士潮水般湧過去,天地間再次被黑暗籠罩。

他和她說:來晚了是因為他死了太長時間了,重新調集伥鬼花了一些時間。

那個時候世界生息将盡,玉浮生還是妖界的頭一號魔頭,在這大亂世道裏,他們注定不能像是在望仙山上那樣看雪煮茶。血腥和硝煙如影随行。

她在他的披風上當圍脖,雪呼啦啦地吹過來雪星子,她死死抓住他的大氅。

她覺得這個大反派既高大又清瘦,感覺很可靠。讓她有一種只要他在前面,刀山火海、血雨腥風都不過付之一笑的感覺。

她聽見了無數人對他喊打喊殺,叫他“魔頭”和“孽障”。

這些話姜貍這些天聽了太多,還有人來勸她回頭是岸,要她自願當這個誘餌;但是這個人人喊打的大反派是她的大漂亮,全世界只有他管她的死活。對面的好人卻要放幹她的血。

她摟緊了他的脖子,快要記不清過去多長時間了,她只知道這天夜裏的雪大得快要壓垮山岳,天地間只剩下了她和大漂亮還站着。

他們想要玉浮生死的決心太過于強烈,這天羅地網下,上古大陣啓動了。

他問她怕不怕死?

她說:“和你一塊兒死,我不怕。”

他笑了一聲。

伥鬼們将她嚴嚴實實地包圍了起來。

她顧不得将她圍住的伥鬼多麽青面獠牙,那只貍花貓睜着眼睛,始終亮着爪子,在風雪裏匍匐着,盯着那金光,想着要是大漂亮不行了,她就沖進去把他拖走,就像是那個時候從墳裏把他挖出來一樣;她知道要怎麽複活他,她再扛着大漂亮走一回亂葬崗。

她等啊等,也不知道過去了多長時間,眼睛都要睜得發酸了。

小貍貓都快要被雪埋了,終于那個身影在風雪裏出現了。

他複活之後的身體到底不是真的血肉之軀,也就不會流血了,但是他的身體裏開始像是漏風一樣往外逸散鬼氣。

她捂了一下,鬼氣還是嘶嘶往外漏。

但是大漂亮不以為意,笑着對她說:“別玩了,回家了。”

她于是也不看他身上那些逸散的鬼氣了,高高興興地牽住了他的手。

這個晚上她不去想生不生,死不死的問題了。

偌大的世界裏他們相依為命。

小貍貓只想和她的大漂亮回家。

……

他們回到了明知山的家。

周圍的守衛全都換成了伥鬼。

她回去之後沉沉睡了很長時間。

醒過來的時候發現大漂亮坐在她的床邊,正抓着她的手。

她想要縮手,但是他已經看見了她手上的鞭痕。

他問:“他們打你了?”

姜貍低頭,點頭:“好像是的。”

他坐在原地久久沒有說話。

說來也奇怪,成神後他已經沒有很大的情緒波動了,但是在看見她身上的鞭傷的時候,一瞬間他就好像是回到了少年那段最瘋狂的時間。

他渾身發抖,然後猛地起身。

語氣十分陰鸷地說要出去殺光那座城裏的所有修士。

姜貍發現他不是在開玩笑,一瞬間,她想到了那個好心的大姐姐。

她想要拉他卻拉不住。

急得要命,直接變成了貓飛到了他的腳邊,絲滑地倒下碰瓷。

他低頭看了看貓,深吸一口氣。

他往右邊走。

貓又飛到了他腳邊,繼續倒下碰瓷。

他擡腳要繞開那只貓。

但是他一擡腿,貓就十分做作地滾出去了好遠。

貓就弱小無助又可憐地蜷在了角落裏,轉過來的貓臉看他一眼,露出了那種不可置信、脆弱又渺小的表情。

仿佛在說:你竟敢踢我。

确定自己只是擡腳了的大反派:“……”

他還要走,那只小貓就嘆了一口氣,默默低頭開始裝瘸,一瘸一拐地朝着角落裏挪去。一副沒人要的孤寡小貓的可憐相。

大反派安靜了下來。

小貍貓繼續裝着瘸說她剛剛回家還很害怕,讓他哪裏都不要去,就在家裏陪着她行不行?

他想:不就是怕他出去亂殺人麽?

虎神本來就是殘暴又仁慈的神,超度幾個人怎麽了?她簡直理由都不編一個好的。

但是最後,虎神還是答應了。

……

姜貍的鞭傷已經好幾天了,用了靈藥也沒有好。

他沉默地抓住她手,小心翼翼卷起她的袖子,因為不敢弄疼她顯得有點笨拙。

血和衣服沾在了一起。

他蹙眉,滋啦一聲,她的袖子就四分五裂掉下去了。

姜貍驚慌失措,因為衣服要散落下來,下意識地想要捂住胸口。

他讓她別動:“要扯裂傷口了。”

她不動了。這次顯得格外老實。

他的手法熟練,動作很快。

等到他上完藥才意識到了什麽,擡眸看了一眼。

如同看見了春光沖破了牢籠。

虎神呆了一瞬。

他立馬轉過頭,背過身去。

好一會兒,那只大手把大氅脫了下來,遞給了她。

他不是個斯文人,但也不是個流氓,難得感覺到了窘迫。

他面無表情地找話題問她:是哪個癟三打的她?

——她至少要告訴他這個。

——不然他不确定自己會幹出點什麽事情來。

姜貍正在窸窸窣窣地穿衣服。根本沒有注意到他的異常。

經歷了這一遭,姜貍發現自己改變了很多,好像徹底從對這個世界的幻想當中清醒了過來。至少他問她的時候,她沒有什麽猶豫就說了。她還回憶出來了幾個疑似奸細的人,把那個要放幹她血的人也加了進去。

她說:“大漂亮,我好像也沒有什麽以德報怨的美德。”

大反派背對着她,面無表情地想:

哈?以德報怨?這個成語什麽意思?大概是她要報複人的意思吧?

——幸好這小貍貓沒有念書念傻了。

——他就說書讀多了沒好處。

他終于回頭了。

姜貍已經穿好他的那件大氅坐在床上了。

他愣住了。

穿對方的衣服本來就是一件很親密的事情,因為不太合适的尺寸,她整個人顯得很小一只,細碎的發絲落在他的大氅上,擡頭看着他。身上全是他的氣味。

對于貓科動物而言,它們會占有欲很強地在伴侶身上蹭上自己的氣息。

她還在絮絮叨叨地說着自己的“心得體會”,發表什麽德不德怨不怨的高談闊論,但是他一個字都聽不進去了。

他胡亂點了點頭,說:“嗯,殺了,統統都殺了。”

姜貍說,她這是小傷,他的身上還到處漏鬼氣呢。

但是他不是很在乎,看都沒有看自己漏風的身體一眼:“過幾天就好了。”

這些話說完了,兩個人都安靜了下來。

窗外已經天黑了,雪還在下。

大反派坐在火爐邊。

他說:“是我不好。”

姜貍其實一直很愧疚,她很怕自己拖累大漂亮、害死大漂亮。所以已經做好了回來被說兩句的準備,甚至想要和他道歉。但是大漂亮不怪她出去玩不小心,不怪她沒有跑出來,明知天羅地網也要進去救她。回到家了,他還說都怪他不好。

他怎麽對她這麽好呢?

她突然間說不出來話了。

她看着他,那個在城門口沒有得到解答的問題在心中呼之欲出。

姜貍問:“大漂亮,你能不能告訴我,為什麽對我那麽好?”

他卻開始回避她的視線了。

大反派起身出門:

“有一點事。”

“要去殺人。”

她猶豫了一下,卻還是迫切地想要知道那個答案。

她追到了門口,叫住了他:“大漂亮!”

他站住了。

隔着風雪,她身上還披着那件大氅,站在門口問他:

“大漂亮,你對我這麽好。”

“你……是不是喜歡我?”

他看着雪簌簌落下。

——他說下雪的聲音太大了,剛剛她說了什麽?

他沒有聽清。

他能夠聽見天地的聲音,死亡到臨的聲音,但是聽不見她在雪裏的聲音。

他沒有回頭,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大雪當中。

她站在雪地裏,手中的燈籠掉了下來,她失落地低下頭,撿起了燈籠要往回走。潮水般的失落淹沒了她。她想也許只是孤墳裏二十年的相處呢,神都超脫五行外了,早就無欲無求了,他怎麽會喜歡她呢?

但是漸漸的,她發現了不對勁。

她擡起了頭,雪花無聲下墜。

他說他聽不見。

不承認他喜歡她。

可是呢,就連雪花都偏愛她。

沒有一朵落在她的頭頂。

她伸出手,雪花就繞開了她,悠悠地飄向了遠方。

……

拐角處,那個大反派靠在牆角。

發現她進去了,才松了一口氣。

他看着天上飄過來的雪花,心想:

煩人的小貍貓。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