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三聲喵喵
第64章 三聲喵喵
姜貍不肯下去, 就像是霸占了一片領土一樣。
兩個人都死死盯着對方,虎神第一次發現她的眼睛其實倔強又執拗,有小火苗在裏面燃燒,那是一種很有生命力的美麗, 像是生機勃勃的春天。
虎神很平靜地說:“姜貍, 我不喜歡你。”
他說:“來,姜貍, 我們好好談談, 我能喜歡你什麽?”
她氣紅了眼睛,她拽住了他的衣領, 就這樣看着他。
兩個人就此安靜了下來。
突然間,他就說不出話了。
是她的唇瓣失去了薔薇的色彩;
還是她的眼睛不及春天的湖泊?
都不是。
他的眼神和呼吸明明早就被她統治了。
他只是在撒謊而已。
……
因為他的話,姜貍本來是非常生氣的。
但是他看着她, 眼神漸漸變得寬容又包容。碧綠色的眸子裏的神采,就像是春天融化的春水,裏面只是倒映着一個姜貍。
于是她就被那眼神安撫了,跌進了碧綠色的深潭裏。
他把她的手,按在了自己的心髒上。
他說:“成神後,人就無欲無求了。”
是他在撒謊。
是他在地下埋了一百年, 心死去了一百年。
再次醒過來, 是抱着枯木的心情,想要看着花開在他的枯枝上。
可是這棵千瘡百孔、腐朽了一百年之久的枯木。
除了當一點養分,還能怎麽樣呢。
除了遮風擋雨, 這朽木, 還能做什麽呢。
于是她就摸到了他的心口處, 心跳聲穩定得如同亘古不變的鐘擺。
她湊近了他的唇,心跳沒有變化;
她想要去吻吻他, 這一次他沒有躲,只是包容地看着她。
心跳仍然沒有變化,有力而穩定地跳動着。
她失魂落魄地看着他。
她問:“真的無欲無求了麽?”
神替她把發絲攏在耳後,含笑說:“是。”
……
四月份回家後,大反派不再躲着她了,大概是認為她是真的傷心了,他大部分時間都在家裏。
姜貍很傷心,那種傷心還帶着一種生氣。
因為姜貍篤定地認為他是騙人的,是故意變出來拒絕她的。
他說他無欲無求,直接捅了馬蜂窩了。
姜貍的反擊非常直接。
她在湯池裏沐浴到一半,說自己沒有帶衣服進來。
虎神就面無表情地讓衣服飄了進去。
——她在耍什麽把戲?
但是很快,池子裏面滑倒的聲音傳過來。
虎神巋然不動。
他用神識看了一眼,用鬼氣把躲在水池裏的她抓了出來。
貓氣急敗壞。
一計不成,又生一計。
她讓他幫她系一下背後的衣帶。
陽光下的皮膚如同羊脂玉一樣溫潤美麗。
他看着她——她到底要幹什麽?
哦,她在笨拙地試着勾引他。
他陰沉地看着懷裏的貓。
很拙劣的勾引。
她不知道自己剛剛滾過草地發絲上還有一點野草。她的胭脂都沒有塗均勻。在唇上斑斑駁駁,看起來有點可笑。
但是她那樣美麗,他又喜愛她,于是就連笨拙也是誘人的,斑駁的胭脂也可以讓他聯想到被他親過之後淩亂的樣子,很想粗暴地親上去;她的腰肢和那散落的系帶,也很讓人有破壞欲望。
盯着她的衣帶許久,他伸出了手,緩慢地抓住了她分在兩側的腰帶,把她猛地往後一拉。
她受驚地回頭。
她的整個人都是對他有強大的吸引力。
但是虎神緩緩地系好了那複雜的、飽含暗示的系帶。
他告訴她:“姜貍,不要再這樣做了。”
她裝作聽不懂。
他系着她背後的帶子,不給她裝傻的機會。
他很清晰地說:“我是個男人,而且不打算負責。所以你不能在我面前這樣。”
他明确地告訴了她不可以的範圍:
不能進他的房間;不能穿成這樣來他面前晃;不能撲倒他。碰到他的喉結,也不可以。
——如果有下次,他會讓她吃點苦頭。
他說完了那些,最後整理好了她的裙子。
她不傷心,而是氣得要命,轉身就噔噔噔地跑上樓了,還拿塔上裝飾用的靈石砸了他。
他沒有躲,額頭上挨了一下。
他安靜地坐在了黑暗裏。
虎神能夠感知天地的變化。
他感覺到自己最近變得越來越強大了,但是這并不是一個很好的現象:因為他可能要去弑神了。
當他履行完了使命,暴漲的神力就會回歸天地;他預感到這方天地可能不止一個人要飛升,他需要一個個斬殺殆盡。但是神力并非無窮無盡的,總有用完的一天。
如果最後只剩下了一個殘魂或者灰飛煙滅了,他要怎麽去愛她呢?
早一百年,他會很好地去愛她;早兩百年,他會瘋狂地去愛她。
但是呢,玉浮生已經死了一百年了。
他可以不履行自己的責任,放縱此方世界氣數将盡。可是姜貍剛剛踏入這個世界,她不像他,已經活膩了、活夠了,她還有很多地方沒有去過,很多風景沒有看過。
他盯着地上的那塊砸他的靈石想:不行啊,小貍貓。
……
如果一直這樣下去,有強大的意志力的虎神會一直忍下去,理智會永遠戰勝情感,他們兩個人這一世注定以悲劇收場。但是姜貍是一只很會拿他底線彈琵琶的貓。貓不知道什麽叫做退縮、害怕。反而,她被激起了蓬勃的鬥志。
他不讓她做什麽,她就偏要做什麽。
他清楚明白地劃出來的楚河漢界。
他警告了幾次都沒有用,無奈之下,幹脆搬去了隔壁的祭壇住着。
只是時常惦記她,偶爾會用神識看她一眼。
就一個錯眼的功夫,守門的伥鬼就匆匆來報。
“她去哪裏了?”
她去鬥獸場了。
她不僅去了,還花了靈石找了個陪練,差點還把自己的胳膊給喂靈獸了。
他氣得面色發白。
虎神坐在角落裏,先是讓人下去把鬥獸場給關了,讓裏面的人不要再開了。
緊接着開始找趁手的工具。
他先是拿出來了一條帶倒刺的鞭子。
然後換了一根樹杈子,比畫了一下樹杈子的粗細。
最後換了一根柳條——這個韌性好,還不傷筋。
……
姜貍進去了就後悔了,因為她覺得自己可能有點傷大漂亮的心了。她當時腦子一熱,就沖進去了,等到回來的路上,她也垂頭喪氣,覺得自己和他擰巴個什麽勁兒?
她在門口探頭探腦了一會兒,發現大漂亮不在祭壇,就在家裏等着她。高大的身影就在火堆邊,看上去很是清瘦,影子在火光裏跳躍着,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她有點愧疚,她讓大漂亮擔心了,明知道去那裏他會傷心她還要去。
他說:“回來了?”
他問她:“胳膊還在麽?傷得重麽?”
她松了一口氣:“不重,小擦傷。大漂亮你不知道那個時候有多驚險……”
他額頭上的青筋跳了一下,語氣倒是有種暴風雨來臨前的平靜:“是麽?”
順着他的視線,姜貍看見了他手裏的柳條。她覺得大漂亮現在的樣子很像是她媽要打她之前蓄力階段。她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
她慌了,往後退。
但是身後的大門“砰”地關上了。
他平靜地說:“姜貍,我數到三,你自己過來。”
她說:“你不能打我,你這是家暴。”
他不說話,侵略性極強的眸子看着她。
她想了一下還是過去了,伸出兩只手掌心,說可以給他打兩下。
他平靜地說:“你自己趴過來。”
她着急了:“男女授受不親,你這是要耍流氓。”
他冷笑:“好啊,今天就讓你開開眼界,見識見識流氓是什麽樣的。”
他扭了一下手腕,柔韌的柳條在他的手上像是青色的毒蛇一樣。她要跑,要和他秦王繞柱走,但是呢,對面可是虎神。
她兩只手都被抓住了,像是一只被拎起來的兔子,一陣天旋地轉,就被他按在了膝蓋上。
虎神可不是什麽斯文人。
她疼得眼淚飛了出來:
“你這是在耍流氓!非禮!”
“你就是喜歡我,趁機占我便宜!”
虎神想到了一個成語:火上澆油。
他氣笑了:“好好好。”
細伶仃的柳條被丢在了地上。虎神身形高大,手也特別大,她扭了半天,但是就像是案板上的小魚。
她很快就開始抽泣了,哭得節奏感非常強。
他冷笑着問她:他把她褲子扒了打麽?就耍流氓了。她褲子不是還好好在身上麽?
虎神活着的時候就在魚龍混雜的地方長大,知道的折磨人的手法沒有一萬也有一千,他懶得和她裝,一邊吓唬她一邊繼續。她也真的被吓住了,以為他真要脫了她的褲子打,一邊哭一邊死死抓着他的褲子,說要他脫她的褲子,她就和他的褲子玉石俱焚。
虎神:“……”
等到發現他是吓唬人的,也結束了。他舍不得打疼她,也就雷聲大、雨點小,但是她覺得自己要被疼死了,說疼,去扒他的手,兩只腳蹬他。眼睛紅紅的,捂住了身後,說不讓他打了。
虎神的視線艱難地從她暈紅一片的臉蛋上移開,聲音有點沙啞:“不和我吵了?”
她說:“不、不吵了。”
他安靜地注視着她,說:
“貍貍,你不應該去那裏的。”
“你在故意傷我的心。”
她也不說話了。
兩個人都安靜了下來。
冷靜下來後,現在的氣氛實在是尴尬又暧昧,情緒上頭的時候她只覺得寧死不屈的精神在她的身上複活了,絕不屈打成招。但是冷卻下來之後,臉和耳朵都開始紅暈成了一片。
虎神也是如此,本來想要替她揉揉,但是手停了下來——不太合适。
盡管如此,她抽噎的聲音和他有點沉重的呼吸仍然讓這個空間顯得逼仄了起來。他努力移開了視線。
聲音還是有點沙啞:
“貍貍,你就那麽想要和我對着幹?對你到底有什麽好處?”
她眼睛紅紅:“沒好處,我就是生氣,就是不想讓你好過。”
虎神:“……”
……
她回去之後就不肯說話了,也不肯理他了,就趴在床上,晚飯很香也不肯吃。
虎神以為她要不理他好幾天,他找到了靈藥送上去給她。但是他錯了,他的報應還在後面。
她說疼——而且他是罪魁禍首,他必須負責到底。
他面無表情地看着她:“我沒有用多大的力氣。你殺過人,難道不知道用劍的力道麽?”
她不說話了,安靜了一會兒。
他發現她好像抱着枕頭在哭。
但是所有的篤定都消失了。她不像他,從小摸爬滾打不怕疼,她其實沒有吃太多的皮肉苦頭,一直細皮嫩肉的,他的力氣又很大。
他看了一下藥膏,陰沉着臉,轉頭看姜貍,就像是看什麽世界上最棘手的危險物品。
他深吸了一口氣:“我閉着眼睛,你不要亂動。”
她每次勾引人都很笨。這一次也一樣,耳朵紅了,抓住了枕頭把腦袋埋進去,像是一只鴕鳥。他一碰到她就渾身緊繃,小小地縮了一下,他讓她別動,她就不動了。
他想到了幼年的時候他要忍着饑餓看着籠子外面的一塊芳香撲鼻的糕點——現在也差不多。
她的折磨還沒有結束。他聽見了自己越來越沉重的呼吸聲,幹脆就不呼吸了;可是仍然有五感。他不聽不看,當自己是塊大石頭,但是他有觸感,還可以聽見她緊張又屏住的小小呼吸聲。
隔了一會兒,她問:其實,他閉着眼睛也可以看見的吧?
他的動作停頓了片刻。
他深吸了一口氣,說他可以不看的,她不用介意這個。
她哦了一聲。
虎神用極為強大的意志力收回手,擦幹淨了藥膏。
夜晚,皎潔的月光透過了窗戶投進了這裏。
他盯着角落裏的月光看了一會兒,喧嚣的欲望和紛亂的思緒也都安靜了下來。
他知道姜貍在生氣,可是他能怎麽辦呢?他不能去愛她,去回應她,然後等到魂飛魄散後把她一個人留在這個世界上。
那樣才是混蛋。
她還想勾引他呢——但是她不知道,對于虎神而言,他很早就習慣了忍受各種痛苦,欲望是最不值一提的東西。
……
她的勾引雖然每次都很笨,但是誰讓她是姜貍呢。
這天夜裏,時隔百年,虎神再次做夢了。
這個夢是紅色的。
但不是殘酷的腥紅色,是另外一種迷離的緋紅。是黃昏的燈光下她斑駁的唇上緋紅、透明耳朵上發紅的小痣、被扇打後肉感十足的緋紅,掙紮時手腕上紅痕,貓眼濕漉漉的紅……
醒過來的時候,虎神很難平靜下來。他在黑暗裏坐了一會兒,可是紅就像是蜘蛛網一樣無處不在。
姜貍在清晨時分發現湯池裏被人設下了結界:“大漂亮,你在裏面做什麽?”
黑暗裏的虎神平複了粗重的呼吸,碧綠色的眸子看向了門外,沒有發出聲音。
她還在敲門。很煩人。
隔了好久,姜貍以為門就要關到天荒地老的時候,門打開了,水汽撲面而來。因為滾燙而沉重的呼吸,她幾乎以為出來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只野獸,大反派和往常一樣眼神有點陰沉地看着她,但是莫名其妙有種危險的感覺從背後升起,她下意識的後退了一步。
小貍貓開始她的胡言亂語:
“你夢見我了。”
“大漂亮,你是不是在裏面想我了。”
破天荒的,大反派沙啞着嗓音說:“嗯,想你了。”
他的聲音沙啞磁性又性感,但是奈何他的眼神太吓人,她狐疑起來,以為他是夢見了把她按在膝蓋上揍一頓或者別的吓人的方法,一溜煙跑了。
他站在原地,笑了一會兒。
……
這天之後,姜貍還是繼續和他對着幹。只是長記性了再也不跑出去亂來了。
他知道她生氣呢,性格又記仇,不知道要恨他多長時間。
他的臉上被她撓了好多下,為了讓她消氣,明明很快就會愈合的抓痕他頂着了好多天。他知道姜貍仍然不死心,她還是喜歡他呢,他讓的大氅裏經常鑽進來一只貓。
在春天快結束之前,他說要給她賠罪,就帶着她去看了妖界王都的十裏桃花林。
姜貍跟着他走在紅木鋪就的地板上,抱怨道:“桃花呢?大漂亮我就說這個時節沒有桃花了。”
他說:
“我們走走吧。”
“貍貍,我給你講一個故事吧。”
這是一個在放逐之地裏的少年的故事。
姜貍一開始不想聽,捂住耳朵。
但是漸漸的,他的嗓音低沉好聽,她不由得被他所吸引,于是就松開了,牽着他的手聽了起來。
她不說話了。因為她聽出來了,那是少年玉浮生的故事。
不管是從前還是以後,每次聽到這個故事,她的反應都是一樣的,會帶着同情的眼淚,很憐惜地看着他。
——雖然他們剛剛吵架了,她的屁股隔了幾天還隐隐作痛。
但是她仍然寬宏大量地安慰了他、擁抱了他。
他很冷靜地說:“小貍貓,你喜歡的無非就是現在我身上那些閃閃發光的東西。”
她說:“我才不是!”
穿着大氅的虎神轉頭看着她:
“比方說現在想要帶你看十裏桃花。”
于是灼灼桃花就在虎神的身後次第綻放。
東風夜放花千樹,于是這美景也像是煙花一樣綻放。
一朵兩朵直到連成絢爛的、花瓣的海洋。
死去的春天重回了枝頭。
風吹過來,桃花就掉在了她看呆了的臉上。
虎神問:“喜歡麽?”
她呆呆點頭:“哦,真浪漫,喜歡。”
他笑了,摘下她腦袋上的桃花:
“可是呢,那不過是一層虛僞的表象。”
“只要有力量,誰都可以擁有。”
她一時間不知道怎麽反駁他。
他牽着她朝着高處走,帶着她去俯視城牆底下的衣衫褴褛的乞丐:
“你是不會愛那個瘋子一樣的玉浮生,也不會去愛那個在鬥獸場被打得鼻青臉腫的玉浮生。”
“你這樣的小姑娘,看見那個時候的我是要退避三舍的,要罵一聲乞丐的。”
姜貍看着虎神,想說不是的。
——她從他是殘魂的時候就喜歡他了,那個時候他有什麽呢,他就是不會動不會說話的擺設,不是老是照顧她、救她,她才不會喜歡他呢。
可是現在和他說,他是不會信的。
于是這一路上,她都保持了沉默。
……
回去之後,大反派認為她被說服了、終于清醒了。
他本來應該感覺到松了一口氣的,但是不知道為什麽,那早就死去一百年的心髒,在這個夜晚變得非常消沉。
月亮挂在天邊,但是心髒卻已經沉下了地平線。
但沒有關系,沒有什麽忍受不了的痛苦。
春天将盡,氣溫漸漸升高了。他還是穿着狐裘,坐在火堆邊,像是一座已經死去的雕像。
月亮公平地照着每一個人。
他會在神力恢複之後去弑神,殺了第一個然後殺第二個,留下大批的靈石給小貍貓。他的那些伥鬼全都留下來保護她。
然後等待魂飛魄散——如果留下一點力量,就去看一眼她,然後變回殘魂回到那座孤墳裏,安靜地等待死亡的降臨。
最難解決的小貍貓已經解決了。
她不再愛他了,也就不會感覺到傷心和痛苦了。
這很好,很完美。
他平靜地計劃着一切。
那死去一百年的心髒也不再叫嚣着痛苦,變得一片死寂。
突然,黑暗裏,亮起了一雙發光的貓眼。
貓說:“你知道我喜歡你什麽麽?”
貓說:“哦,保持這個憂郁的姿勢不要動。”
貓說:“對,我就喜歡你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