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4章
眼睜睜看着裴時安立刻變冷的臉,葉初雨臉上挂着的笑容不由僵滞住了。
只不過在瞥見裴時安身上的風雪,還有不少都已經變成冰渣了,沉甸甸地綴在他的身上,以至于他就連走動都是如此艱難,她心裏的那一點無奈和自己都未曾意料到的酸楚,也就全部化作了心疼。
無怪裴時安會這麽對她。
這誰要是讓她遭這樣的罪,她能給對方好臉色看才有鬼了。
“快點。”
不敢看裴時安。
葉初雨低着嗓音和身邊的雜役說道。
葉初雨倒是想把身上的鬥篷給他,可不說裴時安絕不可能接受她的衣裳,現在這一件鬥篷也早被風雪侵蝕,變得沉重不已。
給他只會讓他走路更加艱難。
雜役連連點頭,他今日心中已受了許多驚駭,可在瞧見身邊郡主滞後半步,費勁巴拉地給他身邊的裴小公子撐傘,他還是覺得心驚肉跳、心有惶惶。
“郡、郡主,要不還是小的來撐吧。”
他小聲跟葉初雨說道。
葉初雨倒是沒猶豫,直接把傘遞給了雜役。
雜役小心接過。
他拿着葉家的錢,自是知曉誰才是他的主子,可手中油紙傘再大也不夠多少人遮的,他不由又小聲跟葉初雨說道:“郡主,要不小的跟您換個位置,您站到裴公子身邊來。”
這樣兩人都能撐到。
他并未與裴時安商量,全程問着葉初雨的意思。
葉初雨聞言,卻是先看了一眼裴時安。
即便風雪冰涼,卻也涼不過他的臉,猶如裹着寒霜一般,雪天、暖黃色的燈火,倒襯得他眼下那粒痣愈發生動起來。
葉初雨自是了解裴時安的,即便他不言不語,葉初雨也能感覺出他此刻心裏的不爽,比先前還甚。
知曉他是不高興也不肯。
葉初雨收回眸光,搖了搖頭:“不用。”
不等雜役說話,她便擡手戴上了風帽,白狐毛做的鬥篷固然溫熱,但到底在風雪裏經了這麽一遭,葉初雨甚至能感覺到那風帽裏的雪直往她的脖子裏鑽。
夏天的冰都沒這麽讓人透心涼,葉初雨只覺得自己凍得牙齒都在打顫了。
“……撐好,不必管我。”
咬着牙根說出了這麽一句話,葉初雨便沒再理會雜役,自顧自攏着鬥篷站在一旁,沒挨着裴時安走。
雜役看着心裏惶惶不安,卻也不敢違抗葉初雨的意思,只能盡職盡責給裴時安撐着傘。
裴時安倒是又看了葉初雨一眼。
對于此舉,他有驚訝,有不解,卻沒有多說一個字,更不必提謙讓或是主動讓人過來了。
丹陽郡主不知要做什麽戲,都弄上了苦肉計,他自然樂得觀賞這一樁即将到來的猴戲。
即便只有一會。
即便有可能會有更讓他厭惡的事等待着他。
但能瞧見這個女人痛苦一分也是好的。
他漠然收回視線,唇角依然揚起一個輕嘲的弧度。
裴時安有人攙扶,又有人撐傘,比起先前卻是好受了許多,他這會頭腦比先前要清醒不少,走着走着,見自己所居之處都快到了,身側少女卻一直無聲,餘光不由再次向身邊少女看去。
平日裏金尊玉貴、嚣張跋扈的少女此刻把自己裹得跟粽子一樣,哆哆嗦嗦地跟在他的身邊。
他所以為的把戲竟是一個都沒使出來。
即便聰敏如裴時安——
這一時半刻也有些摸不明白葉初雨究竟要做什麽了。
這個女人到底是怎麽了?明明今日下午還不是這樣。裴時安擰着眉,在他自己都沒意識到的時候,竟是一路沉默地打量起身邊的葉初雨。
未過多久。
裴時安的住處終于到了。
裴時安住在相府較偏的一處九昌閣,門前并無下人伺候,甚至就連屋子也是漆黑一片。
葉初雨一瞧便皺了眉:“人呢?都去哪了?”
雜役一聽這話,心裏不由咯噔了一下。
不清楚郡主是真忘了還是怎麽,他小聲猶豫道:“郡主,人都被宋護衛看着呢。”
葉初雨:“……”
好家夥。
她忘了。
游戲中,裴時安這一通罰跪,為何留下的殘傷這麽嚴重?除了跟在雪地裏跪了四個時辰之外,還有一個最重要的原因就是他身邊的人全都被“葉初雨”看守起來了,就連裴溪也是。
以至于裴時安即便回了房間也無人敢給他請大夫。
這一拖二拖,等到第二天“葉初雨”想起來的時候,裴時安的腿已經徹底好不了了。
當初玩到這的時候,她氣得要死,恨不得直接動手殺了“葉初雨”。
可如今她變成了“葉初雨”……
小心翼翼擡起頭瞥了一眼身邊的裴時安,正好與他那雙似笑非笑的眼睛對上。
不過很快那雙眼睛的主人就率先轉開了頭,未曾理會她。
葉初雨自知他在想什麽,卻也無法解釋,只能心虛地轉開臉,壓着聲音跟雜役吩咐道:“快去點燈。”
雜役應聲進去。
屋內點起燈火,裴時安也被人扶着上了床。
葉初雨只覺得這屋內的溫度也沒比外頭好多少,她當然清楚裴時安在葉家過得是什麽樣的日子,葉遠聲再照料也不可能面面俱到,他朝事繁忙,回來頂多問一句,可只要鬧得不要太過火,誰又會與他說實情?
至于其他葉家人——
他們倒是能說,卻也沒必要冒着得罪丹陽郡主和長公主的風險,給一個沒必要的人多嘴,何況裴時安說到底也是“葉初雨”的未婚夫。
眼前這間屋子一窮二白,與她醒來時那間屋子簡直有着天壤之別,葉初雨心底微嘆一口氣,吩咐道:“去外頭找些炭火過來,再去弄一盆熱水。”
兩個雜役應聲去做事。
好在屋內儲存的熱水還有,其中一個出去找炭火,另一個則去倒水。
不算熱氣騰騰的溫水倒進盆中,雜役連忙端了過來。
“郡主,要不您先擦拭下?”先前一路過來,葉初雨的身上也沾了不少風雪。
葉初雨搖頭,只讓人快些拿去給裴時安。
她也冷,但還能挺下。
裴時安可是快挺不住了。
雜役便沒再堅持,拿到床前同裴時安說:“裴公子快些把手泡進盆中暖和暖和。”
不用雜役說。
裴時安也知道要做什麽。
身上已經冷得不行了,他急需一抹溫暖灌溉自己的全身。
雖然鬧不明白葉初雨到底要做什麽,但裴時安這會已不想再去想別的,反正兵來将擋水來土掩,他咬着牙顫抖着擡起那一雙早就凍紅了的手,泡進盆中。
熱水蓋過雙手的那剎那,裴時安第一個反應竟是覺得疼。
不由低吟出聲。
“怎麽了?”
葉初雨原本不敢靠近,怕惹裴時安煩,此刻聽到這一聲,不由臉色一變,連忙快步走去。
頭上的風帽早已摘下,在屋中暖色燭火的照映下,倒襯得她那張精心妝面描繪出來的臉也有了幾分人氣。
平日裏總是自視甚高、目下無塵的模樣,此刻卻滿心關切和不安。
她站在床前,火急火燎去看盆中的手。
雜役此刻見她匆匆而來,已不再吃驚她待裴公子的态度,聞言忙同人說道:“郡主別急,裴公子就是突然碰着熱水,無礙的。”
葉初雨不信。
擡眸去瞧裴時安,見他閉着眼睛,神情并無多大礙,方才松了口氣。
又見他身形蕭索,即便強撐着也能感覺出他冷得想打哆嗦。
冷熱交替最是難捱。
葉初雨想伸手替人把被子蓋在他身上。
可手才伸過去,連被子的一角都未觸碰到,就瞧見少年淩厲的目光再一次落在了她的身上。
即便未曾言語,但葉初雨也知道他這是在用眼神質問她想做什麽。
葉初雨的手僵在半空,過了一會,她才小聲同人解釋道:“我……就是想給你蓋下被子。”
她語言蒼白地為自己的舉動而解釋,卻沒有引起裴時安的一絲好感。
白衣少年仍是冷眼看着她。
冰霜襯得他右眼下的那粒淚痣越發冷清也無情。
聽到這席話,他也只是似笑非笑一句:“不勞郡主費心了。”
裴時安說着自顧自拿過被子。
但一想身上濕乎乎的,長眉微蹙一瞬,到底沒再蓋。
雜役哪瞧見過這樣的情景?
頭一次瞧見他們郡主吃癟,偏郡主本人還沒什麽反應,只枯站在一旁束手無策,這事若傳出去,恐怕誰也不會信。
雜役一邊覺得心驚,一邊恨不得自己這會直接眼瞎了耳聾了才好。
免得明日郡主清醒過來同他算賬。
屋內靜悄悄的,只有外面風雪依舊。
好在這一份靜默也未保持多久,很快外面就傳來一陣腳步聲,先前派出去找炭火的雜役回來了,時桃也帶着吳大夫過來了。
進來瞧見郡主也在,時桃自是吃驚不已。
剛想開口,但葉初雨已對着吳大夫說道:“你快給他看下。”
吳大夫從前是宮裏的太醫,後來跟着葉初雨的母親——長公主蕭溫闌來了外頭。
雖說這些年蕭溫闌和葉遠聲早就不住在一道了,但這位吳大夫卻還是被蕭溫闌留在了葉府,供她兒女驅使。
吳大夫在瞧見裴時安如今模樣的時候也是心驚,他也不敢耽擱,匆匆跟葉初雨告了禮就過去了。
好在裴時安只是對葉初雨厭惡。
見吳大夫過來卻未說什麽,任由吳大夫給他看脈。
“郡主,您怎麽來這樣的腌臜地了。”時桃終于能說話了,她擰着一雙眉毛侍候在葉初雨的身邊,拿着帕子給人擦拭鬥篷上的雪水,心裏是一萬個不解。
不過今晚讓她不解的事已是很多了,也不多這一件。
“現在吳大夫來了,奴婢先扶您回去吧。”
葉初雨搖了搖頭,沒答應。
還不知道裴時安到底怎麽樣,她怎麽可能安心回去?
“你讓人去把裴時安的人放了。”
說罷便徑直朝裴時安走去。
時桃看着她離開的身影,不由再一次睜大了眼睛,實在鬧不明白郡主只是睡了一覺,怎麽就變成這樣了,但時桃也不敢違抗郡主的意思,縱使滿心不解,她也只能先去做事。
裴時安自是聽到了她們主仆之間的話,卻懶得理會葉初雨究竟想做什麽,他依舊垂眸由吳大夫看診。
葉初雨也乖乖站在一邊。
“吳大夫,怎麽樣?”
眼見吳大夫收起手,葉初雨連忙問道,卻是比裴時安這個傷患還要積極。
吳大夫也是看着葉初雨長大的,此刻見郡主這般模樣也有些吃驚,卻還是先同人說起病情:“受寒過度,得好生調養。”
“腿呢?”
葉初雨不放心,“腿怎麽樣?”
先前吳大夫已然看過,也摸了骨,此刻便照實回道:“腿沒事,只是得好好修養,”說完還特地補充了一句,“萬不可再像今日這樣了。”
這話是什麽意思,在場的人心知肚明。
裴時安自知自己沒事,便也事不關己坐在一旁,手已經不冷了,身上的涼氣也仿佛逐漸被屋中的暖意所驅散,只是衣裳濕噠噠的十分難受,偏偏這個女人還在,他也不好更換。
裴時安心中煩不勝煩。
只希望這個女人快些離開。
而那邊吳大夫見今日這番話,并未引起郡主的反感和大鬧,心裏雖覺驚奇,卻也鬥着膽子多勸了一句:“郡主,您雖然還小,但裴公子畢竟是您的未婚夫,您縱使與他有何磕絆,也不該這般。”
“今日若再晚些,誰也不知道會發生什麽。”
“……到時候您再後悔也沒用了。”
這時。
時桃剛帶着裴時安的随侍言明回來,進門就聽到這麽一句,她驚得臉都白了。
兩個雜役也縮着身子不敢說話。
可就在所有人都以為葉初雨會發火的時候,卻見她輕輕嗯聲點頭道:“我知道了。”
“以後不會了。”
“以後……”
葉初雨忽然擡頭看向床上的裴時安。
裴時安不知何時也擡起了頭,此刻正靠在床頭皺着眉沉默看她。
葉初雨便看着他的眼睛小聲說道:“我會好好對他的。”
她的聲音并不響。
只夠吳大夫和裴時安聽到。
可與吳大夫眼中的欣慰不同,裴時安卻皺了眉,他看着少女眼中的保證,仿佛承諾一般,裹着堅定望着他……
裴時安攏起的眉心就沒松下來過。
這個女人是瘋了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