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章
第 2 章
第二日,孫尚香早早地來到客舍,卻撲了個空。
“這麽早,去哪兒啦?”
侍女道:“和将軍一起出去了,說是去找周中郎将。”
“哦,好吧。”
找周瑜,那大概就是有正經事。孫尚香踢着石子,正遇到用完早膳的孫權,手裏抱着一摞書簡。
孫尚香揮手喊道:“仲謀!”
孫權警惕地往旁邊挪了一步,孫尚香不滿地大步踏近:“什麽意思嘛!”
“沒什麽,”綠色的眼眸中滿是平靜,“有事嗎,我要去碼頭。”
雖然還不能随軍出征,但孫策已經答應他可以聽軍報。他把每日的分析都記了下來,等孫策回來時便拿給他看。
“好吧,又是‘正經事’,”孫尚香噘嘴,背着手轉身,“哼。走吧走吧,我也是有正經事的!”
孫權不置可否,在她走遠後,沉默地跟了上去,确認她只是出門閑逛,松了口氣,轉身向碼頭走去。
“公孫珊把你們的蜂使殺了?”
孫策難以置信,算是明白為什麽這一路她都沉着臉了:“為什麽?你們不是在幫她嗎?”
“是我的疏忽,”廣陵王嘆了口氣,“劉虞把心紙君收走後公孫珊一直心有怨恨,找蜂使要了幾回都沒有得逞。她知道劉虞還派人跟着她,所以找她那些信徒演了場戲,逼劉虞殺了蜂使。”
劉虞知道蜂使跟着,但他的手下不認識蜂使,直到劉虞的書信傳回才知道是繡衣樓的人。繡衣樓消息密集,多是經過朱雀和傅融篩選、證實後才會傳到她這裏,若不是昨夜小喬提醒、阿蟬又正好在附近,只怕這趟回去她才能知道。
Advertisement
“怪不得你讓小喬不要暴露自己,”孫策“啧”了一聲,“太瘋了,關他們啥事?”
可憐歸可憐,但是仗着自己可憐便不顧他人,那便是可憎。雖說亂世之中,殺人洩憤之事并不罕見,但頭腦清醒後,人大抵還是會選擇運籌帷幄。眼下龍女的處境不算太好,公孫珊又是這樣不管不顧的性格,小喬在她身邊,确實有些危險。
“你的女官能帶她走嗎?”
周瑜聽着,良久,終于開口。廣陵王點頭,補充道:“可以,但她不想走。”
廣陵王遞過一封書信,是昨夜通訊結束後小喬寫給她的。
小喬知道他們可以平安讓她離開,但思來想去,她還是放心不下這群女孩子,于是删删減減地寫了十幾頁。
“......女子生于亂世,本就身不由己。我幸得父母憐愛、長姐關懷,又有殿下代為照顧,才可游歷四方,執筆書寫心中所想。可她們不過于我同歲,甚至還小些,便已經遭人抛棄,被父兄、夫婿視之如物件,用罷便棄于市井,任憑萬人觀賞。公孫姑娘雖有些癡狂,但也曾親手收斂她們的屍骨,替她們站在前方。其本心純良,只是無人教導才如此行事。我知此言冒昧,但殿下為一方之主,心系百姓,當知女子不易。可否請殿下為她們找條出路?或是殿下可否應允我再待一段時日,至少陪她們度過今年冬日?”
孫策與她交換了一個眼神,廣陵王輕輕搖頭。兩人多少有些無奈,靜靜等着周瑜回複。
如果是別人提起,孫策大概會嗤笑一聲,直接搗了那人老巢。什麽癡不癡狂、可不可憐,讓自己人吃虧,他也要讓對方付出代價。婦孺也好,孩童也罷,江東養得起,只要他們有手有腳願意出力,就不愁在這裏活不下去。
但自己人不一樣,仇人也不一樣。
孫策看了看旁邊的廣陵王,那人臉上也是一副愠怒的模樣。他附耳小聲道:“別生氣啦。”
周瑜也蹙着眉頭,清冷的眼神在字跡間徘徊,無意識地撫弄着戒指。
對于小喬,他顧慮更甚。
身世使然,他對胞妹心存愧疚。但在千萬次回溯、明知一線天機的情況下,他們尚且走到如今這完全不受控制的一步,更何況,在漫長的時光裏,他的确對這位尚未過門的妻子缺乏關注。明明除卻自己當世子的時候,幾乎每次都是這樣關系。
他以為的素來沉默,到底是疏于照看。
一切被迫結束。待這一世不得不只當“周瑜”時,他才知曉小喬是個怎樣的人。并非詫異,只是有些驚訝,再或者,不知如何應對。妹妹能選擇這條屍山血海的道路,那麽同為女子,她又有何不可?
是否幹預?可否支持?能縱容她到什麽地步、該放她去多遠的地方?當“預知”刻為習慣,無法支付籌碼時,與人而言,便是千絲萬縷的束網,高懸着“一步踏錯”的未知。
她明知她會同自己商議,竟一字未提嗎。
“叩叩——”
“兄長,中郎将。”
孫權從陸遜那裏得了批注,抱着課業來找他們。孫策拍了拍周瑜的肩膀,開門讓他進來。
“她怎麽在這兒?”
一進門,那個人就坐在兄長平日的位置旁。兄長倒是毫不在意,笑着揉了把自己的腦袋,自然而然地在她身邊坐下:“怎麽了?她好不容易才來一次。”
廣陵王客套笑笑,孫權“哼”了一聲,把手裏的東西放在孫策面前,自己掀袍坐下。周瑜以眼神詢問,廣陵王無所謂地挑了挑眉,自顧自地喝茶。
“不錯啊仲謀,”孫策一行行看過,“知道聯系地利和天象了,誰教你的?唔,這些消息是從哪兒來的?軍報裏沒提過。”
孫權并未作答,盯着廣陵王的方向,那人撣了撣衣衫,站了起來:“既然是江東機密,這就告辭了。”
“诶。”
孫策追了幾步出去,在她身後小聲道:“這就走啦?仲謀還小,板正了些,你別怪他。”
“仲謀提醒得沒錯,”廣陵王好笑,朝那邊示意,“你們得空勸勸他,早做打算,我也好支援。”
“怎麽勸啊?”孫策撓着頭,抓不到一點頭緒,“那你去哪兒?今日就走嗎?”
“放心吧,”廣陵王笑道,“我去找阿香。她托我辦了點事。”
“哦,”孫策“嘿嘿”笑道,“那我回去了。”
廣陵王颔首,孫策終于放開她的衣角。
廣陵與江東隔江而望,離北方更遠一步,也會更暖和一些。只是同為靠海,陰冷不可避免,太陽被層層濃雲遮放,依稀能看到一圈不同尋常的金光。覆巢之下無豐年,只有安穩的片刻。今天是開市之日,坊外沿街額外支出一些攤子,賣着些新奇的小玩意兒。
“這是什麽?”
孫尚香指着一個打開的石盒,好奇地上手戳了戳。
“诶、诶、女公子——”
“啊,蚌珠啊——這麽小。”
孫尚香暗道沒意思。
“阿香。”
闊別已久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孫尚香的眼睛頓時亮了起來。
“嫂嫂——”
她跳起來,一把挽住身邊的人,語調繞轉着上揚。集市上的人紛紛回頭,笑着議論。攤主也扯出一個笑容。
“好啦,跟你大哥一樣,”廣陵王捏了捏她的臉,“在幹什麽?買東西?”
“沒有沒有,”孫尚香轉眼把石盒忘到了腦後,抱着廣陵王的胳膊,“嫂嫂嫂嫂,我的東西呢?”
“少不了你的,”廣陵王笑道,“走吧。”
“喏——這是我師尊給我消息,”廣陵王攤開手,“一手交錢,一手交貨。”
孫尚香正襟危坐,雙手地上書簡:“錢貨兩訖!”
說罷,她從廣陵王手中奪過卷軸,迫不及待地打開。
“不行,太偷懶了!”廣陵王拿着筆勾畫,不住搖頭,“我可不敢把這個拿給我師尊,他再開陣,傅融和毛玠要瘋了。”
“哎呀,好嫂嫂,好嫂嫂,”孫尚香抽空讨饒,“都過去那麽久了,我是真的看不懂嘛。你就幫我和左慈仙尊說說情,好不好?求你啦——”
廣陵王拿起書簡敲她腦袋:“萬一張姜子仙長看見呢?”
“師父能看見當然最好啊,”孫尚香噘嘴,“她要是親自來打我,我還要出城去迎她呢。”
廣陵王提筆替她捉了幾個錯字,否則到時候遭殃的還是自己。
卷軸不長,內容也不多,孫尚香很快就看完了。她翻來覆去地看了好幾遍,确認再也沒有遺漏之後,又有些失落。
“嫂嫂——”孫尚香下巴擱在案上,眼巴巴地看着她,“我好想師父啊。”
廣陵王也撐着臉,與她對視,溫聲道:“她也一定很想你。”
孫尚香提過張姜子的事後她便向左慈打聽過,但沒想到最後追查到了程昱和張闿身上。碎骨、殘識,張姜子的情況不會太好。她和孫策商量過,還是決定暫且不告訴她。她向隐淵閣裏的仙長們說了好久,才終于從師尊那裏獲得許可,把這些年和張姜子仙長有關的消息慢慢告訴孫尚香。當然,代價就是她要和孫尚香一起重修仙術基礎入門三千問。
“真是的,為什麽要成仙嘛,”孫尚香嘟囔,“活一輩子也還不是那些事。”
“可是,仙長們都活了很久了,”廣陵王道,“如果沒有成仙,我們就遇不到他們了。”
一時想不到反駁的話,孫尚香賭氣地偏過頭。廣陵王笑了笑,編弄着她的辮子。
淮陰,小喬也伏在案上休息,神色困頓。
她們今日剛剛搬到這座宅院,好歹不用風餐露宿了。
“……女公子,女公子?”
“噓——女公子才理完稿子,讓她休息一會兒。”
“哦,好。”
守在門口的兩個女孩兒也不過十三四歲,雖然知道人累了應當休息,但到底沒有抵擋住好奇的心,還沒走遠就興奮地說起小話。
“女公子的稿費到了!”
“真的!?”另一位激動道,“那我們可以買更多的紙和筆了!”
“嗯!教主還說,今晚上可以加餐呢!”
“真的?今天會有我們想吃的嗎?”
“不知道,最近手頭不緊了,應該可以吧?”
“太好了!啊,還想讓女公子奏樂給我們聽......”
......
小喬攏了攏身上有些單薄的冬衣。屋內沒有炭火,她看着自己的雙手——厚厚的繭格外明顯,指尖通紅,顯然未被溫暖照料。
以前的稿費就是稿費,她想作何用途都行。現在......面對那些面黃肌瘦的女孩子,她實在提不出更多要求。更何況她們的确善良,自己不過因為寫書教了她們一些字,她們便要把最大的房間留給她。
屋子裏都是用石頭壓好的書稿,小喬又感到一絲頭痛。
公孫珊見她會寫東西,便求她為“龍女”寫故事,既是為了吸引信徒,也可以賺一點稿費。她看過公孫珊的底本,是一本西域的譯本,實在是太晦澀了,裏邊有大量音譯的內容,若不是作者博聞強識、做了許多注釋,她完全不知道從哪裏下手。
印象裏,她至多只聽說過“夔龍”、“燭龍”、“蛟龍”,倒是從未聽過“龍王”和“龍女”。公孫珊說他們住在水裏,可水裏的不是河伯和湘君嗎?而且,龍女們的信仰與入教要求與水也沒有聯系。公孫珊說她也不知道,只央求自己盡可能地寫。
可是,故事寫了一個又一個,公孫珊從未告知她結局,這讓她很不習慣。以往無論如何,也總是有結局的。
小喬暗自思量,計劃着下次找公孫珊說說這件事。
唔......不知道廣陵王殿下那邊怎麽樣了......那個人知道了嗎?他應該不會責備自己,也不會強迫自己離開吧......
“砰——”
外邊傳來一聲巨響,随即便是人聲嘈雜。小喬被吓了一跳,小心地推開門。
“怎麽了?”
“啊,女公子,”一個女孩跑着,急急剎住,“方才來了個男人,在前廳和教主議事。好像是那裏來的聲音。”
男人?
“龍女”們的身世大多相似,或多或少對男子有些排斥。公孫珊能讓男人留下來議事已是罕見,但是聽這動靜……是打起來了麽?
小喬覺得有些不對勁。她輕聲安撫着慌亂的小姑娘,讓她們聚在屋裏不要亂跑,自己提起裙擺,握着心紙君,小心地往前廳去。
一個黑色的身影從院外翻進,攔在她身前。
阿蟬道:“女公子。”
“阿蟬女官,”小喬如釋重負地松了口氣,她問,“前廳出什麽事了嗎?”
“嗯,有人上門找麻煩,”阿蟬道,“女公子回去吧,我去解決。”
“好,”小喬點頭,“千萬小心。”
小喬雖然擔心,但也知道自己在那裏幫不上忙,轉身返回後院。阿蟬潛入前庭,察覺到屋檐上刻意隐去的呼吸。
“樓主,幽州牧的人還在。”
心紙君在耳邊道:“好。什麽人在鬧事?”
前廳裏,一個華服男子站在公孫珊面前,腰間挂着玉牌與環佩。地上散落着瓷片,那人手裏把玩着一個粗陶杯,滿是不屑。
“淮陰士族,”阿蟬聽了一陣,說道:“來要房子。”
廣陵王“嗯”了一聲:“他們應該能解決。你撤退吧。”
“是。”
阿蟬正欲離開,男子的慘叫聲突然傳來。公孫珊袖中藏着匕首,鮮血順着刀柄落下。
男人一時不察,哪想到這個看起來嬌滴滴的小姑娘發起狠來竟是這樣,頓時慘叫着倒在地上,手腳并用地往旁邊爬,珠飾、玉牌落了一地。
“你這個賤人!”男人捂着傷口,氣急敗壞地指着她,“你敢殺我?!這裏是淮陰!”
“是哪裏有什麽不同呢?”公孫珊“咯咯”笑着,步步逼近,“不過,你比他好些。你很誠實。”
“他、他是誰?你這個妖女,你竟然還殺過其他人!!”
“噓——”公孫珊眼神逐漸渙散,前言不搭後語,“我殺不了他,是他殺了我——”
她的話越來越莫名其妙,時而哭時而笑,像是陷入了某些幻覺。男子覺察她的異常,裝作驚恐的同時,手不住探向腰間。
“不好,”廣陵王神色微斂,“阿蟬,盯着劉虞的人,不要讓他們動手。”
“你去死吧!——”
沒有可以當做武器的東西,男人憤起而立掐着公孫珊的脖子掼在柱上,用力之狠,指甲陷入皮肉之中,青筋暴起,雙眼通紅。公孫珊無法自抑地仰起頭,呼吸逐漸急促。但她并不掙紮,雙手垂下,匕首落在地上,挂滿淚水的雙眼無神地看着某一個方向,臉上始終帶着淡淡的的笑意。
幾乎是同時,屋檐上的人和阿蟬一起出手。劉虞的人揮劍砍向男人,但阿蟬的速度更快,長劍旋過,劍柄點過兩人手臂,兩人頓時脫力。兵刃“當啷”落下,男人被吓了一跳,當即意識到今日之事已經敗露,大叫一聲松了手,連滾帶爬地往外跑。公孫珊看見阿蟬,眼中閃過一瞬清明,捂着脖子劇烈咳嗽。
“公孫——啊——”
小喬的聲音從門外傳來,心紙君當即調轉方向。阿蟬收手,快步邁向門外。
“女公子——”
“噹!——”
小喬掄起琵琶,朝着那人腦袋狠狠砸下,聲音久久回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