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章
第 1 章
冬月,汝南大雪,朱門紅漆斑白掩掩,拴馬石的凹槽上沁出青苔。年底會客,只有長公子坐鎮,袁氏宅邸格外冷清。小若為茶盞換上新水,暖氣蒸騰中,手裏的信箋逐一拿起、放下。
大江南岸,細雨如絲。近日少有旅客,江面只餘 孤舟。琴聲回蕩中,小船臨陸。侍從掀開簾幕,紙傘之下,紫衣女子在護衛的攙扶下踏出船艙。
深牆巷角,岸邊碼頭,女子的手凍得通紅。僵硬地手指地在破竹籃裏摸索許久,将一塊有些腐爛的肉放在地上,又燃起微弱光亮。
“浮屠塔……通天方……”
焰火凝為紅點,香煙無力在寒風中明滅。
“聖人降世平業障……”
她們的聲音很弱,像是野貓有氣無力的叫聲。
阿蟬隐在暗處,側耳探聽。
“龍王行雲濯塵世……龍女守珠明天光……”
“男為鬼……女為伥……人世何得甘霖降……”
公孫珊拂過冰冷的面龐,血與塵土沾染雙手,眼中滿是悲憫。身後的女子們擦了擦眼角,凍得瑟瑟發抖。
“女兒落地為泥土……女兒再世……”
“……破鱗王。”
小喬聽着她們說完最後一句,細眉微簇,隐隐有些不安。她心下思索,攥緊手裏的包袱,書本被按出些褶皺。
江東。前廳後院的燈漸次掌亮。樹葉怎麽也落不痛快,掃撒的人幹脆把它們攏成一片,晚些再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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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咔嚓、咔嚓、咔嚓——”
急促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在院門外戛然而止。侍女們行禮,小聲道:“将軍。”
孫策擺擺手,在自己家裏倒像是做賊一般,拈起步伐,幾若無聲地來到門外。
“吱呀——”
孫策緊張地捂住門框,頭一次覺得開門的聲音吵得擾人。他伸出腦袋往寝具那頭看了看——還好還好。
高大的人暗自松了口氣,又提起同樣的步伐慢慢靠近。他彎下腰,重重帳幔之下,一雙明亮的眼睛追着他的視線,彎了起來。
“孫将軍,好久不見。”
孫策一把扯開帳幔,洩氣地坐在榻下:“你醒着呀!也不說句話,害我擔驚受怕的。”
床上人佯裝驚訝:“噢?可這是吳夫人給我安排的客房?”
心思被戳穿,孫策“嘿嘿”笑着,偏頭在榻,也看着她:“我想你嘛。”
又是尋常的一年,你方唱罷、我方登場。外戚、士族、公卿、軍将和方士道人幾方聯合,互成掎角之勢,趨利而合,避禍而散,循環往複。動辄戰事又起,大地、錢糧、百姓,如塵土一般被席卷至硝煙之中,不知何時得以長安。
孫策不滿地嘟囔:“最近江那邊不安生得很,你好不容易來一次也不提前告訴我,要不是今日我回家,險些就錯過了。”
“我知道——不然怎麽來找你呢?”
孫策眉毛一挑,也學她支着腦袋,氣鼓鼓的:“你怎麽這樣?你心不誠。”
“就是心誠才和你開門見山,”廣陵王笑笑,“好了,不逗你了。周瑜将讓我來的。”
“公瑾?”孫策怔了怔,掰着她的手指,突然想起來什麽,“啊——難怪。”
舒城一事後,小喬暫居江東,養好傷便走了,對外宣稱是去投奔自己的姐姐。因着借用了大喬的身份,也是廣陵王出面去接應的。兩姐妹在繡衣樓中相對而坐,廣陵王屏退周遭所有人,從午時等到日暮,終于被喚進室內。
“她還真是沉得住,”孫策道,“這點倒是和你很像。”
廣陵王道:“不然怎麽辦?雖說喬氏已經遷往富春,但畢竟只剩兩個女眷了。”
“那她也可以在江東……?”
廣陵王笑了笑,孫策也不再多說——如果全靠夫家就能順遂無憂,又哪來那麽多女子逃家入道?
孫策不知道在想什麽,廣陵王點點他的額頭,孫策順勢拉住,如願以償地上了榻,摟着人不肯撒手。
廣陵王提醒:“胸甲。”
“唉呀,冬天穿得厚。我們都好久沒見了......一會兒,就一會兒。”
孫策就是這樣,不管上一刻在做什麽,一旦意識到這是“久別重逢”後,就會立刻黏黏糊糊地貼上來。
廣陵王捏着他的領口嗅了嗅,孫策的心跳聲劇烈鼓動。
“幹、幹什麽?母親知道我過來了......”
“嗯——要是再有點江米酒就更像了。”
“江米酒?你想吃啊?”說到這兒,孫策突然想起來,“哦對了。母親說你午後才到,寒暄了幾句就去休息了,讓我來叫你吃飯的。”
說起就起。孫策坐起來抓了一把她今天穿來的外袍,幹脆把被子裹在她身上。
“我去廚房。你等等我。”
繡衣樓和隐淵閣共同出面,演了一場“喬氏雙姝隐居于仙山”的戲,兩人算是名義上隐遁于世了。大喬依舊深居淺出,小喬嘛……換了不知道多少馬甲,在海棠市場不斷登峰造極。
“她最近在寫誰?”
門外,兩人各捧着一碗熱騰騰的江米酒坐在廊下。廣陵王吹了吹,呷了一口。
“不知道,上個月往海陵那邊去了,阿蟬接她去了,”廣陵王端起碗輕輕搖晃,“方才傳來了一些消息,還沒來得及看。”
“什麽呀?我能看嗎?”
廣陵王看着他,遺憾地搖頭:“不可以哦。想知道的話,明天去問周中郎将。”
“哦,”孫策倒不氣餒,轉而好奇道,“他們到底進展到哪一步了?”
外邊說起來,那都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設的一對,哪怕兩人一直拖着沒有成婚,大家也只說“中郎将儒雅堪守”、“喬淑女志在四方”,任誰第一次來江東都要問問到底誰是“郎”。
說單相思吧,小喬又不讨厭周瑜;說兩情相悅呢,他們倆又甚少直接聯系。也不是不來往,就是不見面;書信倒是寫了一大堆,但就是不用對方的心紙君。結果就是,大喬讓廣陵照顧小喬,周瑜讓廣陵照顧小喬、小喬讓廣陵不用關照,但是又默許廣陵派人跟着她并且把江東的書信送過去。
孫策戳了戳她:“你那副官沒意見啊?”
廣陵王伸出手指,搓了搓:“不如問問子敬?”
孫策了然,“哦”了一聲。
瓷碗還有餘溫。江東新發現了一處瓷土,燒出來的瓷器胎體輕薄、釉澤光潤,冬日裏拿來暖手再好不過。碗上有些凹凸的花紋,摸起來像是并蒂蓮。
今日十六,朗月高懸。近幾日多有雲霧,夜色朦胧柔和。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着,陰冷的寒意蔓延浸潤,錦被逐漸被奪去一半。廣陵王擡眼看他,孫策也不閃躲,理直氣壯道:“哎呀,漏風啦。”
說罷,名正言順地挪到背後,用被子把兩人裹起來。他靠着她的肩膀,一頭短發在頸後、耳旁磨蹭。廣陵王笑着閃躲,孫策越要湊上前去,嘻嘻哈哈地鬧了好一陣子。
“和我說說嘛......一點,就一點,”孫策語氣上揚,兩指掐着,“公瑾都不找我們商量,我們可好奇了。”
廣陵王“呵呵”兩聲:“你猜他為什麽不找你們商量?”
周瑜找到自己的時候,她有一瞬的疑惑,但轉念想到兩人之間到底還有層血緣關系,便也坐下來傾聽這位兄長的苦惱。
“......我料到呂蒙想做‘英雄救美’那一套,派人攔住他們。但是第二天,伯言就收繳了一批新書。”
曾經的書本主角廣陵王警惕:“......也是?......”
“......嗯”,周瑜扶住額角,“內容是......一群強盜男扮女裝,被另一群強盜......嗯。”
......嗯......
廣陵王深吸一口氣,讪笑道:“哈、哈哈。強盜、強盜也可能只是強盜嘛,別多想,別多想......”
周瑜斟酌再三,艱難地說道:“被......的強盜,其中四個人有名字。”
“停。停......我知道了,”廣陵王擡手制止,手心裏全是冷汗,“孫策就算了,剩下那個是子敬還是伯言?”
“......子敬。”
周瑜長長地嘆出一口氣:“子敬重金打聽到了她的動向,選了時下女孩子間時興的禮物送去,邀請她見面一敘。”
廣陵王順着方才的思路:“這次不會是什麽富貴公子的劇本吧?”
“不是,”周瑜輕輕搖頭,“但她轉頭把那些禮物換成了錢,把那套……印成了精裝插圖版。”
“啊,”廣陵王想起來了,“所以她前段時間捐給流民的錢......”
…………真厲害啊…………
廣陵王想破腦袋,半晌,終于擠出一句能說的話:“至少……伯言的清白還在。”
周瑜撫着指環保持沉默,廣陵王頓時有種不好的預感。
“陸遜?陸遜在搶人的強盜裏啊,”孫策解釋着,滔滔不絕,“雖然沒有提名字,但是對方強盜裏有一個書呆子,從各地收繳了很多……書,供其他人……學習,但是因為沒有花錢,最後……受到了懲罰。”
孫策的聲音越來越小,耳後通紅。正好,廣陵王也并不想多問。
“咳……那個,你不問問我出了什麽主意?”
“不用了,”廣陵王誠懇微笑,委婉道,“我看的是精裝版。”
孫策:“………………”
孫策崩潰大喊:“為什麽你還要去看啊!!忘掉!!忘掉啊!!——”
“沒事,沒事啊,”廣陵王好心安慰,“我認真看了,你真的盡力了。”
“不要再說了!”
孫策猛地搓了搓手臂上的雞皮疙瘩,一時間還不能接受。他龇牙道:“那她到底想要什麽樣的嘛!”
廣陵王把玩着他的長生辮,随口道:“誰知道呢?”
“嘩嘩——”
紫色的小紙人從她袖中撲騰起來。孫策還在消化自己被寫進書裏還被心上人看了精裝版這件事,在背後哼哼,廣陵王一邊拍着他的頭,一邊打開情報。
娟秀的字跡寫着:殿下今日得空嗎?
“嗯?”
小喬一般通過蜂使跟她聯系,也極少在這個時候找她。廣陵王坐直身子,孫策又貼了上來,頭擱在她肩上不吱聲。
“得空,喬女公子何事?”
方才回罷,小紙人搖起了鈴铛。兩人對視片刻,同時正色。
“......喂?殿下?廣陵王殿下?”
“我在,”廣陵王道,“喬女公子何事?”
小喬的聲音一向柔和小心,但今夜聽起來,似乎有些焦躁。
“殿下的信使最近在淮陰嗎?”小喬問,“唔......我們在往淮陰的方向去。”
廣陵王捕捉到信息:“我們?”
“嗯......”小喬道,“我......我最近和‘龍女’們在一起。”
龍女?
廣陵王額頭青筋跳了一下:“公孫珊?你......你在海陵救的那些流民是她們?”
“原本不是的,”小喬解釋,“是在那之後......”
公孫珊從劉辯手下旁出後便一直徘徊在幽州與徐州之間,靠着她那一套“浮屠”和“龍女”的說法招徕信徒。但即使是劉辯,也需要不斷游歷于各方勢力之間,依靠權貴、富商才能養得起他的五鬥米道。公孫珊不善此道,她的說辭能吸引的也大多是貧苦女子,未過幾月便有瓦解之勢。劉虞一直托付繡衣樓注意她的消息,于心不忍時,暗中相助多回,這才勉強過到今日。但公孫珊自己還是小孩子,早早經歷了過多刺激縱卻又不似劉辯一般見識過真正的血雨腥風,心中的恨無法收斂,發作起來時,不懂得該在什麽時候使用什麽手段,做了許多出格的事,繡衣樓跟在後邊收拾爛攤子都撿不到熱乎的。
劉虞自忖有愧,代為收回心紙君交還;廣陵王雖然頭痛,但也不會真的不管,依然派遣蜂使關注。
說起來,也有一段時間沒有收到那邊蜂使的消息了。
“......就是這樣。我本來想等她們好些就走的,但總有受傷的女孩子找過來。我覺得不對勁,旁敲側擊地問,才知道她們是組織......”
小喬有些擔憂:“現在怎麽辦呢,殿下?雖然暫時可以靠我的稿費,但人越來越多了。”
“我可以安頓這些女子,但我安頓不了公孫珊,”廣陵王扶額,“不要暴露身份,也不要說認識我們。阿蟬已經去找你了,明日和我周中郎将商議之後即刻聯系。”
“啊,”小喬遲疑,“要找他嗎......”
“大喬淑女想必也會讓我知會,”廣陵王道,“不用擔心,我會同他解釋清楚。”
“嗯......勞煩廣陵王殿下了。”
因為那句“不要暴露身份”,小喬的聲音越來越輕,說完這句後便急促地挂斷了音訊。廣陵王閉上眼,重重地呼了口氣。
“走吧,有事別在外邊說,”孫策拍了拍她,“我去把公瑾叫來?”
“先別去,”廣陵王搖頭,“我要再确認一些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