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章
第 6 章
簡單洗漱,兩人又投入到新的工作中。繡衣樓裏難得這樣安靜,冬日嚴寒,室內點着溫爐,幹爽溫暖,帶有淡淡的香氣;往來的人都喜歡在廊下交談,偶爾有些怯怯的聲音找來,小喬便同雲雀打聲招呼,出去尋她們。
不久,小紙人再度躍起——這次換了一個。黑貓一樣的心紙君一閃而過,小紙人皺着眉頭,氣得直往廣陵王頭上撲。
“叮鈴鈴——”
“叮鈴鈴!叮鈴鈴!”
“叮鈴鈴鈴鈴鈴!!!”
阿蟬睜眼,看了看,又閉上眼睛,熟練地從懷裏拿出耳塞,替自己和伍丹塞上。
“......幹什麽!幹什麽!一個兩個沒完了!”
廣陵王到底沒能承受住魔音暴擊,垂着桌子坐起來。小紙人立刻撲到她跟前,歡心滿顏地貼了上去。
“哎呀呀,我的廣陵王,辰時都快末尾了,今日怎麽還沒起?又同誰風流?。”
“祖宗——”廣陵王耷拉着臉,“怎麽了,我這邊忙着呢。”
“忙就不能找你了嗎?真是負心人,”劉辯的聲音頗有些難過,但随即便道,“好吧,你幫我找回了教徒,誰叫我欠你的。說罷,想要什麽,本教主有的,一定給你。”
小喬方才推門進來,登時神色肅然。廣陵王半眯着眼看她,對方了然地轉移視線,捂住自己的嘴。
她道:“正好,還真有事。”
“我以為你舍不得差使我呢,”劉辯嘆了口氣,“唉,說吧。”
廣陵王問:“公孫珊這邊有人說想回去重新投奔你,能不能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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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淮陰把人接回來後,廣陵王同劉虞的人講清楚了,要麽把人放在這她來帶,要麽真的讓她自己出門游歷,只有這兩樣選擇。随行的人不允,被天蛾打暈了,連夜送還幽州。
趁公孫珊神智清醒時,她同公孫珊說明了留在這裏的條件。
“第一,兩個蜂使因你而死。他們的家人尚在,你得去安撫。我會陪着你,撫恤金也是繡衣樓來出,但是怎麽讓別人原諒,你得自己想辦法。”
“第二——你帶回來的那些人準備怎麽辦?”
公孫珊不解:“照舊賣書不行嗎?”
“可以,但是不能讓喬女公子幫你寫了,她也有自己的事要做,”廣陵王道,耐心解釋,“可以問,但是不能什麽都交給她來做。”
“哦,好,”公孫珊乖巧地點頭,趁機拉住廣陵王的衣袖,“那,姐.....殿下能把心紙君還我了嗎?”
“等你解決完第一件事,” 廣陵王伸出一只手指搖了搖,提醒道,“要是不知道怎麽辦,找樓裏的人問問,問我也行。”
公孫珊爽朗笑道:“不用!”
在公孫珊的認知裏,做錯事只需要認錯認罰就行了,至多不過是自己吃些苦頭,在家裏就是這樣,于是她想當然地覺得沒有問題。可等真的到了死者家裏,他的父母對她說的卻是:“我們什麽都不要,我們只要孩子回來。”
這可難辦了,什麽都不要,那怎麽認錯認罰呢?哪怕是打自己、關自己禁閉也好啊。
她一再同老人詢問、讨價,也就把自己的想法說了出來,可對方不知道為什麽,突然變得很生氣,還擡起手要打她。姐姐替她擋下,說“死者已矣,這又是何必”,老人不予理會,只拄着拐杖問自己:“如果你是孩子的爹娘,你會原諒嗎?”
她不明白,她連寵物也沒養過,偌大的公孫府,連一只鳥也不曾屬于她,她怎麽會知道為人父母是怎樣的?但和姐姐有約定,她也試着想象——如果不是為人父母呢?是兄弟姐妹......好像,沒辦法原諒。她不能原諒父親,可是她能拿父親怎麽辦呢?如果父親祈求她的原諒......不,他不會的......可假使他會,自己會怎麽做呢?讓他去死嗎?她不會讓他同兄長和長姐在一起的,而且,他們如果知道是自己逼死父親,又會怎麽看她呢?
老人劇烈的咳嗽聲打斷了她的幻想,她沒有把“殺我了”這句話說出口。眼下的局面,比那位方夫人呵斥時更讓她坐立不安。她方才意識到,自己或許做了一些很不對的事,她很想解決,但她又并不在乎面前的人,可是她很想快點把這件事解決......
“那、那要怎樣,你們才能原諒我,”公孫珊茫然地擡頭,“我、我知道錯了,我真的知道了......”
“你知道?”老人咳嗽的聲音像破了的風箱,拐杖頓滴,篤篤作響,“你這模樣哪像知道!你只是想快點結束這一切!”
“我的确不該因為一己私欲就誣陷于他們......”公孫珊期期道,“可是人已經死了,我、我只是想幫你們......”
“你只是想贖罪!你只是不想責怪你自己!”
老人一言道破,更難聽的話,在看到廣陵王後好歹是咽了下去。他們顫顫巍巍地轉身,拉上了長不足胸的竹籬:“你走吧,看在殿下的份上,我不會追着你鬧,但我也絕不會原諒你。”
我不會追着不放、但我也不會原諒。
這句話,她很快在第二戶的家屬那裏再次聽到。那是個比她大不了多少的年輕女人,抱着孩子,亦把她們拒之門外。
那些人眼神裏的恨意、門房被砸後不堪重負的聲音......她真的被吓到了,回程的馬車上一直在發抖,緊緊抱着姐姐也沒有用。她完全沒聽到姐姐說了什麽,回繡衣樓後什麽也不記得,再醒來時已經是第二日了。姐姐看她醒了,問她今日還去不去找他們。她想也不想地搖頭,她說她不要心紙君了,她不想再去那些地方。姐姐說好,但又說有什麽可以問問其他人。
那就是今日不去、明日也要去、遲早有一天還要去!
憤怒一瞬間占據了她的神魂,等她再回過神來時,茶杯的碎片已經在她腳下了。廣陵王衣擺沾了些湯漬,神色卻波瀾無驚。但這一次,她不想再對她說“對不起”了。
“阿珊,是不是覺得我騙了你?”
那人問道,她倔強地擡起頭,眼裏滿是淚水:“難道不是嗎?為什麽要讓我這麽難受?為什麽要一次次地逼我?”
“你可以不去,”那人道,“但你要接受一個現實。”
公孫珊不明白,廣陵王道:“沒有人不會犯錯,沒有人不被辜負。所以,不要把所有愧疚都推給別人,這太自私了。”
會愧疚,說明人犯錯了、人有瑕疵,有瑕疵,就應該被銷毀、抹滅,這是刻在她骨髓裏的咒語。所以她總是讓別人替她出手,總是粘着一個可以保護她的人。因為被埋在深井了太久,她需要一遍遍地測試來确認身邊人對她是否真的如她想象般的好。如果是,她可以心安理得地運用;如果不是,更可以理所當然地抛棄。
這是自私嗎?這是她們欠我的。
“你大哥允許你犯錯、劉虞允許你犯錯,我也可以允許你犯錯,但別人不一定,”廣陵王道,“下次再遇到和你意見相左的人,你可以跟他們理論、和他們吵架,但不能動不動就想殺了他們。喏,如果剛剛碎片紮進我的心髒,至少你不會覺得開心吧?”
公孫珊下意識地後退一步:“我不會的......”
“我知道。”
廣陵王蹲下,撿起一片碎片。公孫珊想阻止,廣陵王卻搖了搖頭。
“所以阿珊,光有心是不夠的。你獨身一人的時候,想怎麽便怎麽做,做錯事了天塌下來都是自己頂着,不會有愧于他人。可你既然認識那麽多人、做了那麽多事,天塌下來的時候,就要想想誰可以跟你一起頂、誰承受不起不能被砸着、哪些人是無辜的、如果被砸了需要承受什麽代價。當然,也可以想想誰真的該死,多在心裏念幾遍。”
青瓷很薄,劃破了廣陵王的手套。
“你看,莫名其妙地天塌了,就像這碎片一樣,即使事後想修補,也粘不回去了,手套也的的确确因此而破。所以他們不會聽你的辯解,無論如何,這就是你必須要承受的事。我們會安慰你、盡可能幫你,但是你依然會難受、痛苦,可能也會整夜睡不着。”
“我本不該跟你說這個,”廣陵王摘下手套,“保住你,輕而易舉,我也有很多辦法可以安撫他們。”
“可是如果你還想讓‘龍女’存在,我必須告訴你——你跟劉虞告狀也行,”廣陵王笑笑,無所謂道,“既然逃出來了,而且第一步就走得那麽不同尋常,那就繼續往前走吧。大家都希望你真的能帶亂世裏的女子走出一條不尋常之路,離開幽州,離開廣陵,去更遠的地方。”
自從姐姐死後,身邊的人對她總覺虧欠,連她自己也奮力抓着趙雲,想借他逃出這個家裏;可是真的逃出來,卻付出了更大的代價。她以為,世界當真就像教主說的那樣,都是瘋子。于是她幫助那些可憐的女孩子,在她們顫抖、害怕的時候保護她們,會有某種隐秘的快感。她很享受女孩子們對她的尊敬,在自己的謀劃成功時,那種喜悅更是刺得她心口陣痛。
為什麽呢?明明她想要的就是這些,又為什麽會覺得痛苦?
廣陵王手指冰冷,替她揩拭不知何時流下的淚水。
她說:“好了,好了。”
印象裏,她鮮少對人這麽說話。公孫珊呆呆地望着她,逐漸感受到絲綢的溫潤,繡面劃過臉頰,有些刺癢。她眨了眨眼睛——天已經亮了,耳邊是安靜的,屋裏沒有一絲陰冷的痕跡。
和往常……不一樣。
不,一樣。
公孫珊這才發覺,之前她以為的信任,實際上她與別人之間的“控制”與“崇拜”。她允諾那些女子的時候,就好像方夫人對她,是賞賜給一條戰戰兢兢、無處可去、沒有選擇的狗。
她站在原地顫抖,指甲劃破掌心。廣陵王只是看着,找來藥箱,在一旁等候。
在那之後,公孫珊在廣陵王的幫助下詢問了“龍女”們的意向,果然有些人早就想走了,只是礙于面子或者沒辦法脫離才勉強跟着。一聽說還有其他選擇,衆人眼前一亮,你看我、我看你。初時沒有人開口,漸漸地,有人問了問是否可以留在繡衣樓當雜役,其餘人便争先說出了自己的想法。公孫珊不住戰栗,但始終沒有發作,牽着廣陵王的手勉強應對,當晚大病了一場,發熱、咳嗽、呓語不斷,好幾日都沒辦法恢複神智。卧病榻中,除了姐姐常來探望,繡衣樓的女官們也時不時帶些小東西給她。
“你的發色真好看,下輩子我也想生成這樣。”
也有人願意留下來。公孫珊病愈時,她們遞給公孫珊一封封寫了名字的書信,裏邊是她們的愧疚與祝福。
言語不到之處,文字可以表達。書寫不會咄咄逼人,只需要尋找一個靜谧的角落,沒有人盯着、沒有人質問,時間允許她們停下來思考,允許她們慢慢翻閱經典,去找自己想說但是無法描述之事。當面說一些話或許傷人,但寫下來便可以耐心解釋。眼下,她們終于有機會在表達中發現自己。
“教主,大家都很感激你讓喬女公子教我們識字,”小姑娘笑呵呵道,“音信音信,終于有信啦!”
她還是決定去找那兩戶人家,雖然總需要找一個人陪她,否則每次被拒絕時她真的無法控制自己的言行。後來她發現,自己的出現似乎會讓他們更痛苦,于是便悄悄躲了起來。老人生病種不了地,她便去找那個看起來很毛躁的人,偶爾那個冷面将軍也會跟着;母子家中揭不開鍋,她便讓小鴉假裝路過的旅人,随便吃點什麽便說“大恩大德”,然後留下報酬。
她在想要回報給大家什麽,也想知道為什麽那些人有撫恤金卻不願意拿出來用,愛吃魚的人卻摸摸她的頭,笑着說:“哎呀,史君說的沒錯。”
不懂。
“......哼。”
“哼什麽?你來也可以啊。”
“他們對我可不這樣,你明知我不會來,”劉辯埋怨着,頗有不忿,“哼。多久來、多少人,怎麽接應?”
都不打岔了,明顯是生氣了。
廣陵王無可奈何,要是真的跟他談正事,之後不知道得鬧成什麽樣子。好言好語地哄了一陣子,劉辯才不情不願地緩和下來,免為其難道:“好吧,再幫你一次。”
前邊還是“欠你的”,現在就變成了“再幫你一次”。小喬搖搖頭,感嘆人心難測,男人心,海底針。
雖說聽起來任性,但這位教主做起事來還是讓小喬另眼相看。兩人從人數談到沿路旅事,各派多少人、走哪條路、哪裏在打仗需要避開、哪裏有山賊、哪裏有據點,哪些人要在哪裏留下、需要撥多少錢、錢誰來出,一一列舉。事無巨細。小喬先前還聽着,後邊兩人險些吵起來好幾次,她就做自己的事了。吵了不知道多久,屋裏的人都翻了好幾個面了,阿蟬把伍丹也放回了榻上,出門當值了,所有細節終于敲定。
“......哼!”
“合作愉快啊陵教主,下次再......”
小紙人“啪”地一聲倒下,沒了生氣,自己慢慢飄到地上,好像再也不想理她了。廣陵王倒是很精神,把小紙人放進匣中,才看到袁基的消息還沒回複,順道一起解決了。洋洋灑灑寫了好幾頁,一擡頭,猝不及防對上小喬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