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章
第 12 章
剛到下邳,廣陵王就差使侍從去買了兩匹馬,馬車裏坐不下那麽多人。眼下問題來了:誰坐車?誰騎馬?
“你們坐呗,”孫策道,“我和公瑾騎馬就是。”
“行了啊。你、還有你,上去,”廣陵王指了指小喬和周瑜,“總歸不是一路騎回廣陵,出城了找最近的渡口彙合。”
周瑜道:“你方才喝了酒。”
孫策也道:“對啊對啊,外邊好冷啊。”
廣陵王不予理會,囑咐阿蟬照顧好兩人,從她手裏接過鬥篷,翻身上馬,揚長而去。
“啊?——!唉!?剛剛不是好好的嗎?!等、等等我啊!”
她的動作一氣呵成,孫策一時不察,連人帶馬已經跑出去一大截了。他趕忙跟上,策馬去追,剩下兩人面面相觑,輕笑出聲來。
周瑜看了一陣,問道:“還在生氣?”
“嗯,”小喬點頭,回憶着,“可生氣了,一路上話都沒多說幾句。”
“伯符是這樣,”周瑜搖頭,“他有分寸。”
“是這樣說,”小喬看着兩人遠去的方向,嘆道,“但這件事畢竟是廣陵主導的,別說殿下,我也……”
周瑜緊了緊手裏的力度,像是在提醒她一切已經過去了。小喬看着他笑了笑,扶着他的手臂上了馬車。王府的車夫套好車子,阿蟬騎馬,稍微落在後邊。
“阿蟬——”
小喬探出半個身子,舉着手裏的披風揮了揮:“你穿着,別凍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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奔馬出了城門,廣陵王也沒有要停下來的意思。孫策夾緊馬腹,加快速度。
“怎麽了?為什麽啊?你和我說嘛!”孫策被風吹得臉都僵了,話都說不太清楚,“我錯了我錯了,我不該去惹陳郡那個人的!”
“駕——”
廣陵王揮動缰繩,再次與他拉開距離。
“好了好了我不追了,下着雪呢!”孫策在她身後喊道,“你慢點啊!”
廣陵王并不理他。城外沒有燈火,又都是樹枝,雪越下越大,孫策擔心真的出什麽事情。她的馬已經到了全速,孫策默默跟了一陣,等馬力竭速度慢下來的時候突然沖上前,準确地勒住她的缰繩。
馬匹長嘶一聲,漸漸停下腳步。廣陵王見勢也不掙紮,轉身就下了馬。孫策趕緊跟上,一邊抖着頭上的雪,一邊過去拉人的手。
“怎麽還生氣啊?都那麽久沒見了,我好想你啊。”
廣陵王掙了幾下沒掙脫,淡淡地看着他。孫策平時可不敢用這麽大力氣,但眼下人都快跑了,再不抓緊點不知道要吵多久。他不怕她同自己吵,但是怕她不說話和用宴席上那種語氣和他說話。孫策心虛地笑了兩聲,幫她理了理頭上的雪。
“手疼不疼啊?今天雪好大,江東就沒有那麽大的雪,”孫策咧嘴笑道,又順手幫他撣鬥篷,“你給我寄雪的那天也是這麽大雪嗎?手冷不冷啊?有沒有凍着?這是什麽法術啊?還有……”
廣陵王算是明白了,孫策哪裏是認錯,他就是想多說幾句、說得越多越好,自己只要哪句和他搭上話了,他就能順杆往上爬,一直說到把這事翻篇。若是平時也就算了,這次實在是胡來。廣陵王瞪了他一眼,孫策立刻禁聲,眼巴巴地看着她。
“……孫策,我們約好的,公是公、私是私,”廣陵王看着他,神情嚴肅,“這件事情本來就不該由你們出面——你也不要告訴我袁術就是這樣的人,萬一他氣急敗壞去找別人出主意了呢?”
“他能找誰啊,還不就是他哥。我們名正言順的,他給我的書信我都留着,現在還能真跟江東撕破臉不成?”孫策倒是不以為意,“再說了,這件事怎麽了?這件事很好啊,我娘都說好,說這是有大功德的好事呢。”
“……孫策!”
與其說是生氣,更多的是擔心。各方勢力的聯結雖然名存實亡,但若逼得太緊,短暫地合縱連橫也并非不可。江東已經派了足夠的人手,繡衣樓的人也一直在暗處翻動風向;袁術出爾反爾着實可惡,孫策想來那麽一下也情有可原,但袁基明顯是在借機翻價,為什麽不——好吧,江東的事,還真沒同她商量的必要。
“你在氣什麽?”孫策上前去,将人抱在懷裏,“擔心我啊?擔心江東?”
“自然是江東,”廣陵王斜睨,擰了他一下,“要是江東出了什麽時候,以後就沒有合作的可能了。”
“才不是呢,口是心非,”孫策笑着,抱着她蹭了蹭頭,“唉呀,好了,我知道了。我同公瑾講過啊,公瑾都沒說什麽。你知道的,公瑾雖然是你兄長,但他從來不縱容誰——噢,小喬除外——反正、反正你不用擔心我們有私心了,江東也缺人啊,江東也缺、呃、民心、聲望!反正不是一時沖動,也不是受誰威脅了,我可不怕誰。”
“嘿嘿,我可想你了,”孫策低頭看着她,“你不知道,我猜阿香肯定會給你通風報信,還在想今天一定要快點回去,找人問問你最近喜歡什麽——結果你就進來了!呼——我又害怕又高興,恨不得讓袁術閉嘴我們能早點走。”
廣陵王沒好氣道:“那怎麽不上去給他一刀。”
“好啊,下次!”孫策笑道,“人太多了不好下手,下次我們找個沒人的地方。”
孫策好像有股與生俱來的氣場,只要他想做的事,沒什麽他做不到的。上至戰場厮殺,下至眼前和心上人說話。廣陵王向來知道,若是真要對付這樣的人,要麽打,要麽不理。但是面對孫策——打得過也知道是他讓的,不理,他能嘀嘀咕咕地說上一整天,淨是些無賴話。
“……你啊,”廣陵王狠狠地拽了拽他的辮子,一字一頓,“大、将、軍,謹慎些吧。”
“嗯嗯嗯!”孫策點頭,眼睛亮了起來,“那我們騎馬吧?到碼頭找船躲一躲,外邊好冷啊。”
外邊确實很冷,不過這會兒功夫,小喬的指尖都快沒有知覺了。轎內熱着溫爐,周瑜解下自己的外袍搭在她身上,小喬的視線往下,周瑜的手也凍得通紅。
“咳咳。”
她清咳兩聲給自己鼓勁,裝作若無其事地握住。少了旁人的圍觀,眼神不自覺地飄到了其他方向。
......然後呢?大家只教了她要像一個讨債人一樣振振有詞,今天氣勢是足了,又該幹嘛?真是的,明明都坦露心跡那麽久了,手也牽了都被大家起哄那麽久了,為什麽單獨相處的時候還是那麽尴尬啊啊啊啊——
小喬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努力回想在故事裏這種時候應該發生的橋段。
周瑜卻把手松了出去。小喬還想再強勢地握回來,周瑜複把她的手抱在懷裏、覆在心口,兩人的距離一下拉近。
“......都是的冰的,不會暖。”
“噢......”
他似在輕笑,小喬這才發覺自己好像又落了下風。可眼下這個姿勢,除非她坐起來把周瑜按在懷裏,否則好像怎麽看都沒有氣勢。她下意識地抓緊手指,觀察着轎內剩餘的空間,順便想了想以兩人的身高差要怎樣才能扭轉現在的局勢。
“诶?”
周瑜懷裏很暖和,但好像有些過于暖和了。而且,他心跳得好快......
視線轉回兩人之間,小喬這才發現,被自己抓着的地方,有一些凹陷的痕跡。她回想着方才的觸感,除了布料,好像還有......
她自己寫過周瑜的文,也從嚴白虎和其他人那裏了解到過人的胸肌在平時是軟的,可是理論歸理論,真的摸到的時候她還是很無措:放開的話,下次再鼓起勇氣就不知道是什麽時候了;可是不放開......他們又沒有好到這種程度啊!
肌肉肌肉......啊!殿下平時是怎麽說的?
“孫策?唔,練得是比較好,比蛾部強,勁兒挺大的。什麽勁兒?啊......要問這麽清楚?”
啊啊啊啊,怎麽做到那麽輕描淡寫的啊——
......她在想什麽?
過了那麽久,周瑜終于明白,他能看穿善于隐藏的妹妹,是因為他們是兄妹,否則如小喬這般心思全寫在臉上、變了又變,自己不會如此茫然,連一個也想不到。
這個動作......想也知道是誰和她說的。
周瑜頭更疼了,不僅因為現在的尴尬,更因為一絲久違的、身為兄長的煩惱。
“嗯......”小喬努力搜刮着話題,最終問道,“你,平日裏和孫将軍他們一起鍛煉嗎?”
救命,這是什麽鬼話題。
小喬欲哭無淚,低着頭痛苦地等他回答。
周瑜也沒有好到哪裏去,平日籌謀大局的腦中突然闖入這個問題,他感覺自己的思考完全被凍住了。
這時候魯肅為什麽不在?
“嗯......江東軍中,将士和謀士,一同訓練。”
周瑜想到,補充着:“打起仗來,不管讀書習武,活着才最重要,所以和伯符練過。”
“唔,是呢,”小喬若有所思,“繡衣樓裏好像也是,沒有通過訓練的人不能外出接任務,連女官也是。”
周瑜問:“你也想習武?”
“我?我不想,”小喬卻瘋狂搖頭,“光是寫稿、采風就已經夠忙了。我在廣陵這些日子,大家每天寫完自己的份例,還要被拉出去訓練。殿下更慘呢!殿下還要一邊練一邊聽公務文書,最後哭着被幾位文官抓走。”
說到繡衣樓,小喬終于放松下來。
就算不憑身份,就看廣陵王那身力氣,一拳一個文官不在話下。可她偏偏願意,甚至是樂意在這樣的場合下服軟,偶爾也耍耍賴。
“說起來,殿下的年歲應該和我差不多?雖然對外她是我長姐,但,有時候又覺得,殿下好像小妹妹,”小喬回憶着,“殿下做事的時候很認真,誰也不敢打擾;平日裏對大家也很好,誰喜歡什麽忌諱什麽她都記得,說實話,可以說是縱容了,好像天大的事發生了她都能兜下來。
“是嗎?”周瑜笑道,“伯符也這樣說。”
“嗯!但是……一旦閑下來,又有一點……頑皮?但都是些對大家來說不痛不癢的小事,和大家鬥鬥嘴、說幾句,她好像還蠻開心的。這就很像家裏的小妹妹,這裏弄一下、那裏弄一下,非要大家注意到她。”
小喬想到在繡衣樓的種種,不自覺地帶上笑意:“後來仔細想想,這不是和家裏一樣嗎?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喜好,碰到自己的時候吵得不可開交,一旦有了共同目标就會異常團結。而且,偶爾被捉弄一下、有個人可以埋怨和責怪,心裏會覺得很安定。”
周瑜不太了解繡衣樓。雖說她與江東的關系交好,但誰都知道,江東和廣陵不會因此聯結,故而涉及到機密之處,雙方都很默契地避開。但繡衣樓密探的行事風格到不算什麽秘密,連陸績都知道,能力确實很強,但瘋的人的确很瘋。這麽一大堆人能在這個地方待那麽久都沒把房子掀了,一把手也功不可沒。
周瑜突然想到出行之前,小喬說她“一直”喜歡繡衣樓。
他問:“這次之前,還發生了什麽嗎?”
“嗯......嗯。”
轎內暖和起來了,終于為結束這個動作找到了借口。小喬抽出手,下意識想整理發辮卻撲了個空,周瑜這才注意到她頭上的釵飾比平時多了許多。
“重嗎?”
“有一點。”
周瑜擡手,替她摘下最大的兩支金釵。
沒有詢問,沒有言語。或許對于他們兩人,在語言上征求同意與尊重反而不能敞開心扉。牽手、觸摸、相視,最簡單的聯結,卻能讓彼此感知自己的心意。
下邳的溫度比廣陵和江東要更低些,春日回寒,河流又封凍了。這下兩人也不能先走,索性租了艘好一些的船等着,順便買了些炭火。
孫策推開了一個縫隙,時不時就朝外看。
廣陵王看着好笑:“就那麽喜歡雪啊?”
“對啊!”孫策道,“那可是雪诶!原來河水可以凍得這麽快。”
孫策聽了聽,對她道:“好安靜,和江東不一樣。
“不一樣嗎?現在是夜裏。”
廣陵王問。孫策換下巴擱在她肩上,語氣裏都是歡喜:“你不知道,吳郡這邊的人可喜歡下雪了。不論多晚,只要下雪,大家都要聚在一起吃飯,說說笑笑的,比夜市還熱鬧呢。”
說到這兒,孫策像是想到了什麽,笑容稍斂,随即又抱着她輕輕晃動。廣陵王拍了拍她的手臂,任由他抱着:“這次回去,去看看孫将軍?”
“嗯,”孫策道,“上次太急了。”
她安慰地撫着孫策的頭,孫策沒有閃躲,好一會兒,重新擡頭。他越過頭來看她,兩人接了個吻。
孫策睜開眼,兩人像小孩兒一樣,誰也不肯挪開目光。
“好了好了,輸給你了,”廣陵王揉了揉眼睛,“什麽時候看得夠啊?”
“你看夠啦?”
“沒有,就是問問,看多久都行。”
孫策旋又貼近,笑得露出了虎牙:“那可看不夠,一直看不夠。”
馬車裏,小喬徐徐回憶着。
“我......很喜歡繡衣樓,第一次去的時候就喜歡。”
那時候自己渾渾噩噩的,心裏的恨意無法消解,姐姐不方便出面,連父親的葬禮都是由別人代辦的。和父親相比,明明自己沒有收到多大的傷害,但身邊人關切的眼神幾乎寸步不離、無微不至,可正是這樣,她才覺得恐懼。她情願別人呵斥她荒唐、無理取鬧,因為這是她切實做過的事。即使知道不是這樣,可每次看見他們眼裏的容讓,她總會覺得,他們在等待另一個賢良淑德的人出現,而不是她。可自己錦衣玉食,不應該有抱怨的資格,甚至,那人還頻傳書信問候,自己卻再難提筆。
繡衣樓的兩個醫師那段時間都在,廣陵王請他們為自己診治。她從未見過誰動不動就要給人“開顱看看”,還在努力回想有哪兩個字是“開顱”的諧音,那位淡金白發的醫者就先睨了他一眼,轉而對她說:“憂思過度。”
好消息是,沒有生病,至少他們不會太擔心;壞消息呢,無藥可醫。
她還記得,那之後廣陵王似乎很忙,整日整日地不在繡衣樓和王府,面也見不上。她本來想辭行,但姐姐說至少要當面告別,兩人
又多留了一段時日。那段時間她很喜歡等姐姐睡熟後出來看月亮,從彎月看到滿月,偶爾也看不見。她寫了那麽多東西,向月亮索取得最多的便是“陰晴圓缺”與“花好月圓”,可她發現月亮的變化并非只有這樣,有時啓明星會在它身側,有時朗月可以看見月亮的瘢痕。如果它不僅僅是這樣,人間之人卻只以這兩個詞語替代,月亮會作何感想呢?這注定是不會得到回答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