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章

第 11 章

“是啊。”

既然已經到這一步,袁術索性也不周旋了,他半真半假地戲谑:“想聽你們周郎彈一曲可真是不容易,孫将軍不讓,你們殿下也不讓。眼下中郎将倒是答應了,怎麽,小喬淑女不會阻攔吧?”

她抱着琵琶進來,衆人當然知道她不會阻攔,不由得嘆到這還真是一對情真意切的佳人。小喬輕輕搖頭:“不會。”

她撫着琵琶的頸部,慢慢地側身,看向周瑜,輕聲笑道:“一個人獨奏很無聊吧?我帶了琵琶。”

她聲音很輕,可內庭總共只有這些地方,哪怕聽不到的,看他們的表情也猜到了。他知道這是袁氏的下馬威和試探,前面孫策和妹妹已經幫他擋了一陣,即使坐下再彈,外人在提到“周瑜像個琴倌兒一樣”的時候也會提到袁術的不依不撓,這對他、對江東來說,都不算什麽。

她在擔心?

周瑜想現在就和她說清利弊,但衆目睽睽之下,不是所有的謀略和情緒都可以說出口。他想說不必如此,可他分明聽到了兩人過快的心跳。他無法不承認,在此刻的理性之外,另一種莫名的情緒逐漸掌控着他的思緒,拒絕讓他說出這句“掃興”的話。

“……多謝。”

身邊的人打量着她、品評着她,小喬權當聽不見。她微笑着搖搖頭:“本該如此。”

他們之間,小喬實在比他勇敢太多。或許,人不該過多回溯,“一旦”、“如果”假設太多,反而無從出落。她之餘他,

像春水湧入寒潭,彼此都不太溫暖,靠着一點一滴、一言一行,等到了花開的時候。

周瑜柔聲:“嗯。本該如此。”

小喬看着周瑜,感覺到他周身的氣場緩和了下來。她有些好奇,但眼下不是好奇的時候。她笑了笑,轉而繼續應對。

“袁公子,小女此次出門行事匆忙,可否借公子府上的樂器?”

袁術挑眉:“樂器?你不是抱着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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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诶?”小喬似是不解,“清談賞樂,不是都用自家樂隊的嗎?”

這句話一說,算是又把爛攤子又扔給袁術了。無論如何,今夜江東是來袁氏領軍功的,指桑罵槐地說一說也就罷了,該給的面子還是要給的。“清談賞樂”和“宴樂”可是兩個概念,那孫策和周瑜又不是犯了什麽大事,眼下也沒辦法江東一把推開,要是傳出去是因為袁氏不給樂器才讓周瑜夫婦當衆彈奏,只怕事後贻笑大方的不是孫氏,而是袁氏了。

廣陵王淡淡地看了看袁術身邊的人,那人只是笑着,落落大方地迎上她的目光。

“啊......不用太好的,能彈就行,”小喬貼心道,“小女的侍從們也只是略通音律......那,袁公子?”

周瑜的目光在兩人身上掠過,尋覓到了一絲熟稔的氣息。周瑜失笑,正欲開口,卻被小喬不輕不重地踩了踩腳,細長的眼眸微不可察地動了動。

小喬目不斜視地看着袁紹,一雙杏眼顯得誠意十足,只有偶爾才會暴露其中的閃爍。

袁術終于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沒有退路了,他的臉因為憤怒而有些抽搐。

“......找,”袁術咬牙切齒,“給她找,她要什麽給她找!”

世家的體面終于還是迫使他不能在此刻完全不顧他人。袁術這才想起來,平日裏長兄對待這些人時游刃有餘尚且不曾宣張,每每自己問起,他只說“:過猶不及。”

這次算是徹底敗下陣來,這些人還都是袁紹的人......哼,怪不得,怪不得長兄這次允許由他來酬軍,自己不來,還派了個人來跟着他,根本就是想連他和袁紹一起教訓!

抱着琵琶太久,小喬漸漸吃不上力,手有些顫抖。

怎麽還不來?小喬腹诽道,默默地再提了一口氣。

周瑜的手在此時伸過來,穩穩地托舉着琵琶的音箱。兩人指尖相觸,各自愣了一下。

“謝、謝謝。”

方才不管不顧地沖進來,這時她才覺得周圍的視線燙得吓人。方小喬下意識地想躲避,但眼前這種情況,哪怕是做戲也要做全套,更何況......

手掌被包覆,沒有緊緊貼着大片肌膚,沒有給彼此空出的餘地。

“冷嗎?”

“嗯......”小喬看着他,燈火下,睫毛投下濃密的影子,“外邊的風冷......許是要下雪了。”

“喲,這就牽上啦?還真是不避着其他人吶。”

“人家未婚夫妻多少年了,你管人家呢?”

“是嗎?我看他倆局促得很啊,莫非......”

“行了啊,你們都可以當人家爺爺的人了,在這種場合說這種事惡不惡心?”

“诶——你又知道我說的是什麽?”

一旦察覺脫離危險、又有人起哄,總有些人的污穢思想便、又爬上來了一些,完全不記之前的教訓。幸好,小喬的侍從和樂器一并來了,低着頭,敘敘入座。

既是清談賞樂,需要布置的東西就不止這些了。四方的連枝燈逐一亮起,小喬無需桌案,下人搬來了一副适合彈撥的長憑幾,把手連同坐席都被絲綢包裹,泛着溫潤的光澤。小喬解開包裹,衆人這才發現她懷裏的琵琶舊得離譜,底部好像還缺了一塊,不知道用了多久。

這怎麽跟焦尾琴比?真是大失風度。

他們搖頭頓首表達着評判,周瑜卻在幫她整理裙擺,以免站起來時不便。

“試一試音嗎?”

“不用,”小喬道,看着琵琶,“這把琵琶我日日都帶着,很熟悉。”

“嗯,”周瑜颔首,問道,“彈什麽?”

“不知道,”小喬思索着,“有什麽曲子是适合琴和琵琶合奏的嗎?”

兩人多是自己奏自己的曲子,哪怕有樂師,也多以一客一主的和奏為主。如今共有兩主,古琴古樸沉遠,琵琶清冽破竹,兩人事先并未商議,一時間還真想不到有什麽合适的曲子。

酒過三巡,桌上的菜早已冷了。侍女們進來換點心,推門而進時,冷風貫了進來,小喬下意識地抖了抖,被寒意吹得又清醒了幾分:實在不行,就選一首彼此都擅長的吧,可能需要磨合一下,但應該還好。

“那日。”

周瑜突然出聲,小喬不确定自己聽到了什麽,仔細等候。

“那日路過廣陵,是什麽曲子?”

“诶?”小喬怔了證,杏眼看着眼前的人,仔細回憶。周瑜又道:“回程。”

小喬想起來了。

“啊……是我教的那些孩子們,”小喬道,“你是說,那一首曲子嗎?”

那晚她算是一鼓作氣、落荒而逃,身邊還有起哄的人為她伴奏,她根本無暇細聽。但......他聽完了麽?後來小朋友們告訴她,那是她們随意哼唱的曲調,是很多地方的歌謠拼湊起來的,沒有工尺譜,自己也才随他們練了幾日。

他怎麽會提到這首?難道他......?

面對小喬有些驚詫的目光,周瑜卻淡淡地笑了,他問:“有名字嗎?”

“嗯......大家取的,”小喬點頭,“叫,《燕行臺》。”

明明她沒有說是哪幾個字,周瑜卻像是懂了,只“嗯”了一聲,複述着曲子的名字。

“啥?啥臺?江東建了什麽臺?”

“什麽臺啊?怎麽還有雁,西涼的?沒聽說過啊。”

連侍從們自己都有些意外,低着頭互相确認。

“這曲子不過是鄉音,”小喬聽着周圍的聲音,小聲道,“換一首麽?”

“不必,”周瑜道,“來吧。”

以往,在沒底的事情上如果有人和她說“還行”、“可以”,她會把這當做應酬與鼓勵。可他只是說“不必”,不是帶着目的誇獎,也不是毫無保留的相信,甚至是......有一點疑惑和責怪,好像理所當然地問她:“為什麽要懷疑?”

誇獎與相信是并肩但不同行,但,“不必”,好像是站在她身邊。

确實也站在她身邊。啊,坐在她身邊。

多枝蔓延的燈火照亮了她的眼眸,步搖金釵熠熠生輝。她用餘光去看,周瑜雙手置于案上,似是有所感應一般,微微擡眼,投以詢問的目光。

小喬低頭笑着回頭看了看身後衆人,向他們點點頭,旋即調整坐姿,紅牙撥片在面板上輕輕敲了四下。

“嗒、嗒、嗒、嗒。”

笛聲先起,清亮的音色在胡笳的襯托下像風途徑廣闊的沙漠,被粗粝磨難,風沙越來越低、越來越慢;琵琶月琴部于此時進入,渾厚簡短但弦音不斷,誤入其中的雀鳥撲棱着翅膀,鼓點間或夾雜,石子一次次拍在它身上,鳥雀上下掙紮;箜篌彈撥、混響加入、前部加強,風沙逐漸彌散天地所有的間隙,連帶着石中草、樹上花也遭遇襲擊,緊緊抓着根系,不願離開故土。

“嗡——”

衆部齊聲斬斷,唯絲弦維系着低低的嗡鳴,像雀鳥精疲力竭的□□。

“這什麽曲子啊,從來沒聽過啊?”

“是啊,這麽粗犷,倒像是那些北方的......你這是什麽表情?你們淮陰的曲子啊?”

“......沒、沒什麽。”

“你們又怎麽了?”

“......”

演奏各位,無論男女,俱是挺直了身子、神色因投入而帶着些嚴肅。一部分人是廣陵王府的侍從,一部分是“龍女”裏留下來的個別人。讀書識字不會有極高的門檻,但音律詩畫的确需要一些天賦,或者,耳濡目染。最開始幾乎所有人都想跟着小喬學音律,但最終堅持下來的,只有這幾個人,只有極少數是普通百姓,其餘的多是樂師和世族家的侍女。

她們因為仇恨聚集,公孫珊給了她們另一條道路,但始終渾渾噩噩,不知道該做些什麽;後面小喬來了,大家才有了自己的名字,随後又是一系列的逃亡、分離與選擇。她們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麽,這世上似乎總沒有女人的位置,她們只能跟随自己的直覺,留在廣陵。不知為什麽,或許是廣陵城中有繡衣樓,其他世家偏愛夜中彈奏,但繡衣樓中總是中夜傳來樂聲。有時慷慨激昂,有時清雅随和,更多的時候就是一陣毫無意義的“叮叮咚咚”。有些密探剛剛整理完文書,還有人剛殺了人回來,臉上的血都沒擦幹淨,就坐下一同敲着瓷碗。

她們這才知道,做什麽與喜歡什麽,可以不是一件事,哪怕是做得不好,好像,也不是一件大事。

愛也是記得,恨也是記得。此刻,恐懼與仇恨已經完全從她們的臉上退卻,不管音樂停止後命運如何,她們只是樂師,是不被任何前置束縛的自己。

餘音繞過寒潭,水龍睜開雙眼,注視着這群滿身傷痕的來客。琴聲帶着壓迫,琵琶來回試探,鼓點輕輕敲動,身形巨大的兩獸一俯一仰,誰都“居高臨下”,誰也不能“居高臨下”。雀聲啾啾,水龍越出水面,滴答落下的水珠沾濕了雀鳥的羽毛,卻讓花草得以生長,郁郁蔥蔥。雀鳥不服氣一般驟然加重力道,連帶着花草也愣了一下,随後肆虐搖曳,企圖一同吓退這龐然巨物。然而水龍并不為之驚擾,它俯下身軀與它們對視。雀鳥驚訝于它眼中的亘古,恍神片刻,不經意被占據上風。草木似在觀察,猶猶豫豫,氣焰消停了下去;雀鳥也反應過來了,可它已被水龍穩穩地放置在身上,帶着它在寒潭上方盤桓不去。

雀鳥察覺它的等待,嘗試着蹦出一步,一片龍鱗、兩片龍鱗,類似金屬與鳥獸的爪子相擊,發出“叮”、“叮”脆響,如同泉水流淌,嘗試擊碎寒冬的硬殼,于是山川樹木也慢了下來,靜觀這場變化。水龍等着,等雀鳥快到時低下頭顱,毛發無風自動。雀鳥卻不答應,叽叽喳喳地說着什麽,水龍怔然片刻,終于笑了笑。他騰風而起,寒潭之水倒卷天幕,在雀鳥清脆的鳴叫聲中化為甘霖與春風,所到之處萬物複蘇。雀鳥的動作很慢,水龍始終跟在她身後,三山五岳、剎那萬年,天地山川枯榮交替、花開花落,種子、樹葉随着風雨看到了世間高處,他們各自尋覓、各自告別,轉身前往廣闊的遠方。

又一幕幕離合,又一歲歲春秋。凝眸回首,萬物生發。

沒有人評價這首毫無章法的曲子如何,他們只是聽到了最後。曲終人散,侍從們躬身退下,不曾留下任何言語;列席中的目光卻始終跟随,終究穿不過薄薄的錦繡窗幕。

論功行賞,觥籌加錯。本該早已結束的宴席硬生生被拖至中夜。月明如幾,侍從推門進來說道“下雪了”,袁術這才放行。衆人匆匆告辭,巷外馬車擠在一處,誰也不肯讓誰。家丁們互相指責,仆人連車也上不去,一幹有頭有臉的人物聚在一起打寒戰,冷得瑟瑟發抖。

江東本就是随袁氏一起來的,自然沒有備什麽馬車。孫策自覺走在廣陵王身後,不遠不近地跟着。背後的吵鬧聲還能聽到,誰也沒有說話。高牆之下,陰影之中,周瑜突然想到了什麽。他問:“方才也是從這裏來的?”

“嗯,”小喬注意着腳下的路,有些好奇地去踩雪花,“怎麽了?”

周瑜一手抱着琵琶,一手牽過:“太遠了。當心,地滑。”

他的動作再自然不過,連小喬都茫然了一陣——方才也就罷了,是逢場作戲,現在?這才過了一個多月呀?

随即她想到自己才是幫他還了貸款的金主,又剛剛幫他解了圍,按照小說情節,怎麽也該是自己豪橫一些才對。

想到這裏,她理直氣壯地與他五指緊扣,果然——那人像是僵化了一般,站在原地沒有走動。小喬含着笑意,正想回頭同他說話,卻被對方用力回握。他步子邁得大,小喬被牽着小跑了幾步,他才反應過來,旋又放慢腳步。

廣陵王府的馬車就在前頭,侍從早就點好了燈籠侯着。小喬借光去看——啊,原來殿下講得也不全對,不是所有人在這時候看起來都像傻子。

沒有到“傻子”那個地步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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