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楔子
楔子
廬城的秋來得早,不過八月末,一場雨後,大街小巷就已經有些涼爽的意思了。
祁東野把車停在體育館的露天停車場,傍晚時分,入場口附近有小攤售賣烤腸和爆米花,隔着輕輕袅袅的煙氣,他停住步子四下張望,那時人潮初上,夜色昏暝,他找不到人,正要不耐煩地掏手機,身邊有人重重拍了他一下。
“你瞎啊,我剛才就站在對面。”朱以晨捏着三根烤腸,烤腸頭重腳輕,他努力得手指尖發白,“看你腦袋跟個探照燈似的扭了半天,祁東野,你白長了這麽高個子。”
祁東野垂眼瞥去,那烤腸肥膩流油,順着竹簽滑滑膩膩淌到朱以晨手上。于是他又偏頭看看自己右肩,還好,剛才拍他的手應該是幹淨的。
他越過朱以晨,朝檢票口走去:“萬夏還沒來?”
“早來了,在那邊買冰淇淋呢。哎!你倒是拿一根啊……”
兩分鐘後開始檢票進場,祁東野伸手掏朱以晨褲兜,抽出一張門票拿在手裏:“我不吃,你給萬夏吧。”
“她減肥!”
“減肥還吃冰淇淋?”
“……”
直男不可救藥,朱以晨搖搖頭,把一根烤腸塞進嘴裏。
一邊嚼着,一邊跟在祁東野身後排隊等安檢,不遠處冰淇淋攤摩肩接踵,他伸長脖子在人堆裏搜索萬夏,搜索失敗,再回頭時,祁東野正擡頭望着體育館外牆巨大的LED燈屏。
朱以晨順着他目光看去,深藍色底調的預告海報,“夏籁之聲”四個大字在夜幕裏熠熠發亮。
一場聲勢浩大的選秀潮流過去,綜藝節目進入一個短暫的純淨期。
《夏籁之聲》作為平臺龍頭來銳視頻的熱推,從今年春天就開始預熱,節目號稱主打實力選拔,策劃持續兩個月,前四周初賽,每周8名選手入圍4名,等16名選手全部入圍,然後再是複賽和決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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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節目還不錯,平臺夠大,熱度夠高,來銳簽約的聲樂類節目歷來都不會差到哪裏去的。
只可惜他們長焉娛樂點背,送來兩個新人,抽簽排序全排在最後一周的入圍賽,三周時間過去,觀衆審美疲勞,收視不論質量還是數量都會迎來一個驟跌,那種情況下如果還想着不顧節目熱度減退,上臺唱首歌就能一鳴驚人——朱以晨想想自家那兩個選手的水平,與其做這種春秋大夢,還不如買張彩票來得實在。
祁東野聽說這事的時候沒什麽反應,可他比祁東野悲觀,總覺得游戲還沒開始,長焉就已經輸在起跑線上。
然而抽簽環節塵埃落定,他一個小小經紀公司的合夥人算得了老幾,再不滿意也沒什麽辦法,所以今晚來現場也沒什麽壓力,純粹是來看個熱鬧。
再有就是等錄制結束,打算順道去喝個夜酒。體育大道附近沿江的酒館一條街,大學那會兒他們幾人常在那邊聚,後來畢業了,忙着創立公司暈頭轉向,天南海北出差應酬,待在廬城的時間反而少得可憐。
這麽一算,居然已經有五六年都沒到這邊來過了。
有人從身後搡他一把,朱以晨回頭,是萬夏。
跟他差不多的姿勢,她手裏握着三支甜筒,甜筒太大,她手指叉開,像捏着一把撲克牌,眼見着搖搖欲墜,朱以晨迅速撸掉嘴裏那根烤腸,騰出手來接她的甜筒。
“他不吃,你把他的給我,我幫他解決。”
“那不行,”萬夏噘嘴不高興,“祁東野,你幹嗎不吃?我排了那麽久的隊,你快拿一支嘛。”
祁東野聞聲回神,視線落在萬夏手上。馬卡龍色的雙球冰淇淋,看顏色判斷,應該是一支草莓,一支巧克力,再看看朱以晨手裏那支淺橙色的,他問:“這是什麽味?”
“芒果的吧,”朱以晨湊近鼻尖聞一聞,“我喜歡芒果。”
“是橙子的。”萬夏無情否認,“你有沒有嗅覺啊。”
“那我要這個。”祁東野說。
橫空冒出一只手,朱以晨手裏空了。他咬牙切齒:“我先拿的,祁東野,你別欺人太甚!”
“忍忍吧,這是老板,”萬夏一臉同情,給他重新塞一支巧克力味,“老板發錢,老板說了算。”
他們随着人流進場,朱以晨個人資金有限,把票買在看臺最外圈。視野挺開闊,就是什麽都看不見,萬夏把手機鏡頭拉大50倍,勉勉強強看清主持人的臉。
“是新人吧,沒見過。”她說,“朱以晨,你怎麽不買三張站票呢?”
“這你就不懂了,位置越高空氣越新鮮嘛。”朱以晨咧嘴賠笑,“而且去廁所方便,退場也好退,萬一發生火災,咱們是最有希望生還的一批。”
萬夏翻個白眼,另一邊祁東野看着手機回複消息,好像并沒怎麽聽他們講話。
很快場館光線一暗,主持人上臺念商務,第一期初賽沒有自家人,也就沒什麽太大的參與感,萬夏聽了幾首歌,忽然察覺身邊兩人齊刷刷低着頭,她怒斥“你們花錢就是為了來這裏玩手機的?”,沒人理她,于是她拿出手機開始自拍。
朱以晨忙着肝一個新的單機游戲,祁東野郵箱接收助理發來的一份最新策劃。
手機屏幕字小,周圍光線又暗,他看了一會,看得眼疼,正經人誰出來玩還忙工作,索性又鎖了屏專心看節目。
餘光裏朱以晨忽然遞一塊什麽東西過來,他垂眼看去,是一只巴掌大小的紙包。
麻繩紮束成方塊,油紙裏沉甸甸的厚重感,朱以晨熱情介紹:
“我一哥們創業,搞了個中式點心行,打算走輕奢路線。最近剛找品牌工作室設計了包裝,這是第一批試吃樣品,他們家招牌的橙花酥,這玩意保質期短,我自己吃不完,拿來給你們也嘗嘗。”
賣個點心還走什麽輕奢路線,一塊點心又能奢到哪裏去,祁東野翻來覆去打量:“這一塊賣多少錢?”
“定價79塊。”
“80塊!”萬夏自動四舍五入,嘴裏嚼到一半的酥渣差點噴出來,“這不是賺錢,這是洗錢吧?”
朱以晨護短心切,開始掰扯什麽原料良心、口味純正,殷勤到萬夏懷疑他是不是在那點心行也入了股。
祁東野聽得頭大,想勸架,卻不敢拆那80塊錢的麻繩,也沒什麽可誇的,只好說句:“包裝是很漂亮。”
“是吧?”朱以晨轉過頭來,“我哥們千挑萬選定的設計師,聽說是國外留學回來的。現在飲食行業不都流行潮牌朋克風,什麽熒光綠熒光粉的,你再看看人家這設計師的審美,山水寫意,工筆白描,多朦胧,跟那些俗人根本不在一個水平。”
祁東野随口一誇,沒想到誤入傳銷。
低頭重新看那包裝,的确是灰淡淡的水墨氣,細線勾勒圖案,簪花小楷的豎排“橙花酥”,那時場館裏光影變換,不知怎麽,總覺得那筆跡有幾分熟悉。
他恍恍惚惚盯着愣神,萬夏語氣隐忍道:“你自己都說了是中式點心,傻子也不會給你設計個朋克風出來。什麽朦胧不朦胧的,不就是色彩飽和度低了點,誰還沒學過幾天美工呢,你給我适可而止哈。”
朱以晨争辯不過,撒潑無賴給人扣帽子:“俗人。”
好在萬夏并沒聽清,忽然場館裏掌聲雷動,蓋過他無能的聲音,原來是第一輪清唱展示結束,評委定級,LED燈屏上從高到低開始顯示選手評分。
8位選手篩掉末2位,剩下6名進入第二輪。第二輪增加伴奏舞美,為了節目效果,選手可以邀請專業前輩給自己助陣,說是邀約助演,實則這些新人選手在業內又能認識幾個專業人士——無非也就是仰仗娘家,把自家公司的出道歌手搬來而已。
娛樂化大背景之下,流量至上,純素人選秀吸引的寥寥路人粉,當然比不過流量歌手自帶百萬粉絲。
這輪助陣環節,說白了就是出道歌手和經紀公司的比拼,祁東野看看場上剩下的6人,果然大多來自頂尖的經紀公司,單是萬聲娛樂就有兩個,娛樂圈終歸不是什麽英雄不問出處的地方。
“萬聲娛樂這幾年是風生水起啊,”身旁人好像會讀心術,朱以晨忽然湊近低聲道,“自從前年捧紅了那個十八線小演員,一下子就跟撞了大運似的,越爬越高,越走越順,那麽多好資源擠破了腦袋往他家跑。”
祁東野沒說話,朱以晨又撞撞他肩:“哎,我說你跟萬夏……”
祁東野眼皮一擡:“什麽意思?”
“還能什麽意思?”朱以晨說,“你看咱們創業打拼這些年,人家萬夏可是一直在旁邊陪着。雖說也沒幫上過什麽忙吧,可這姑娘放着自家産業不繼承,非跑來跟咱這名不見經傳的小破公司合夥,她為的什麽,傻子都能看出來。你難道就不考慮……”
祁東野臉色一黑,識時務者為俊傑,朱以晨話鋒急轉:“……你難道不考慮跟她把話說清楚?老這麽拖着也不是辦法。情情愛愛事小,可她老爸在咱們這行太牛了,要是得罪了萬聲娛樂的千金,我看你以後還怎麽混。”
“我跟萬夏這麽多年朋友,該說的話早就說開了。”祁東野語氣平淡,“有功夫八卦這些,還不如想想怎麽給自己找個對象,你也老大不小了,家裏人就不催?”
“是是是,得找得找,”朱以晨劫後餘生,為自己的莽撞認罰,“我這不是擔心咱們公司的前途嗎……哎,嗐!我怎麽忘了你爸跟白曉帆那一層,對了,咱們在圈裏也有人啊!哈哈哈,你看我這,瞎操心了……”
祁東野冷冷看他表演,偏過頭去懶得搭理。
忽然間燈光一暗,如層層雲霧撲落下來,半秒過後,舞臺上傳來淡淡的風聲和吉他聲,他擡眼望去,枯黃色調的布景,黑色立麥後伫立着一個清瘦男孩。
那前奏太熟悉了,祁東野動動眉頭,萬夏在一邊驚奇道:“呀,是祁叔叔的歌。”
祁寥那首《長風》是他出演的第一部電視劇《雁過秋山》的插曲,當年一襲清隽黑袍出現在家家戶戶的老式電視機上,長發之下,少年俠氣眉眼如畫,他揮劍斬碎半空枯葉,也一并斬落那一年大大小小的影視金獎。
初出茅廬名聲大噪,那年他25歲,在娛樂圈裏一下子就站穩腳跟。由他原唱的那首《長風》,有了他的名氣和影視情節加成,那之後無數次被拿出來翻唱改編,各大音樂軟件的影視金曲歌單裏也總能看見它的名字。
原唱伴奏是古琴,後來有筝的,有蕭的,總歸都還是古俠味道。
吉他改編的版本很少,想也知道一不小心就會跟曲風違和,所以歌聲一起,臺下訝然,似乎都沒怎麽聽過,祁東野倒還真聽過一次吉他的,不過那也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喲?還真是呢。”朱以晨聽了兩句,說,“這小夥眼光不錯,叫什麽名字?”
他學萬夏把鏡頭拉近,可惜他手機型號垃圾,最大也只有30倍。沒來得及看一眼,就被祁東野把手機搶走,萬夏低頭翻着預告單,指尖在許多人名上一一劃過。
“叫商楚,”她說,“廬城音樂學院的學生,今年大二在讀。”
“公司呢?”祁東野看着手機屏幕。
“素人,沒公司。”萬夏說,“你看看他請來這助演,臉多生,來銳都沒怎麽給鏡頭,八成也就是個沒出道的素人朋友。”
祁東野手指一動,畫面挪移,他看見了那個助演。
一柄黑色吉他挎在單薄的肩上,她跟商楚一樣穿着黑衣,低頭撥弦時,耳側頭發垂下來遮住半邊臉頰,她站在舞臺枯黃色的煙霧裏,飄飄袅袅,恍若立于一場風沙。
朱以晨的手機防抖功能為零,畫面搖晃颠簸,祁東野慢慢放下手機。
換作肉眼遙望舞臺,太遠了,好像那距離總是跨不過去,吉他聲随風入耳,他把手機還給朱以晨,手裏就只剩下那一小包沒拆封的橙花酥。
“祁東野!”
飄忽間他好像又一次聽見她喊他的名字,像許多年前的許多次。
在球場外翠綠的樹蔭底下,在煙塵漫天的馬路對過,她踮起腳尖沖他招手,那場景好遙遠,如今想來飄渺得如同一縷長風。
那是他喜歡了很久的一個人,在他漫長無趣的青春期,從始至終就只有這麽一個人。
以為自己幸運,卻還是不夠幸運,唐筝筝喜歡過很多事情,卻唯獨沒有喜歡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