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C14
C14
祁東野多勞多得,用八遍《滕王閣序》從唐筝筝手裏換了八支筆。
趙勤遠從後排探長脖子,看祁東野桌上塞得鼓鼓囊囊的筆袋,祁東野這輩子沒同時擁有過這麽多筆,還是五顏六色的,小人得志,高貴得要死,恨不得寫一句就換一支,做題效率直接斷崖式下跌了八倍。
那陣子唐筝筝也高興,12月底了,很快就是跨年演唱會。
心情好的日子拌嘴也少,于是兩人和睦相處一段時間,然而好像越是期待已久的事就越容易落空,唐筝筝掰着手指頭盼星星盼月亮,最後盼來陸婷送她的一只鴿子。
“姐姐,我錯了!”
祁東野轉着籃球從後門走進來,陸婷正坐在他位子上,五體投地式給唐筝筝負荊請罪。
難得見唐筝筝臉上沒什麽笑意,看來情勢不太妙,祁東野眼神好,人懂事,迅速攬着趙勤遠原路返回逃離戰場:“走,去上個廁所。”
“咱們不是剛從廁所回來??”
“再上一個。”祁東野說。
廁所門口又碰見隔壁2班體委,迎面出來帶了一身煙味。
趙勤遠嘟囔兩句,果不其然被罵了一頓,那樓梯口緊挨着教務處不好打架,最後趙勤遠罵罵咧咧又跟着祁東野回教室了。
“你說你非出來這一趟幹嗎?”趙勤遠說,“撞見這麽個瘟神,不夠晦氣。”
祁東野路過教室窗臺,斜眸瞥一眼坐在窗邊的唐筝筝。
下節是劉廣蓮的數學課,離上課鈴響還有兩分鐘,班裏已經死寂得像沒有活人,他看見自己位子空着,陸婷已經回去了,祁東野走過去拉開椅子坐下,唐筝筝一言不發,只趴在桌上悶頭看題。
祁東野張口想問原委,聽見走廊裏當當當的高跟鞋聲,嘴裏的話又變成字跡落在便利貼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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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麽了?
便利貼推過三八線,唐筝筝恹恹地看一眼,拿過去寫。
——She stood me up.
……這什麽意思?
英語差生祁東野在數學課上公然翻起英漢詞典,一分鐘後,查到了,明白了,他又琢磨了半分鐘。
——演唱會?
——嗯。
哦。
原來就這麽點小事,祁東野松口氣,把便利貼折起來。
那天周五,12月30號,元旦放假前的最後一個下午,劉廣蓮苦口婆心念叨了15分鐘的假期規劃都還沒開始講課。
祁東野扭頭望向窗外,冬日的黃昏夕陽半冷不暖。他盯着那校園裏的枯樹梢出了會神,忽然又把便利貼展開。
——不然我陪你去吧?
陸婷媽媽臨時決定假期率全家出門旅游,先斬後奏買了12月31號傍晚的機票,陸婷誓死抵抗也沒成功。
本着犧牲尊嚴找祁寥要來的內場票不能浪費的原則,祁東野橫空出世,唐筝筝看着便利貼內容愣了一會,扭頭看看祁東野,然後再看看紙條。
——真的?
——真的。
“真的嗎!”唐筝筝好不容易挨到課間,“祁東野,你真的陪我去?”
“我自己一個人住,跨年夜閑着也是閑着,”祁東野語氣淡淡,“不過那個門票應該不用我出錢吧?”
“不用不用,”陸婷感激他救她于水火還來不及,趕緊插嘴說,“門票就送你了。而且我倆一開始買的是看臺票,本來也沒多少錢,這內場票還是筝筝後來跟別人換的……”
祁東野當然知道了,他裝模作樣聽,唐筝筝忽然說一句:“他知道。”
心耳那麽一呼應,祁東野晃神,下意識緊張了半秒,唐筝筝接着說:“我就是借他手機登的論壇嘛。”
祁東野波瀾不驚“對對對”,唐筝筝忽然想起什麽,又說:“對了,你明天要記得穿橙色衣服來哦。”
“啊?”祁東野擡頭。
什麽橙色衣服,他沒有橙色衣服。
“就是應援色嘛,”唐筝筝解釋,“祁寥粉絲名叫臍橙,應援色當然是橙色啦。跨年演唱會,懂事的粉絲都會穿橙色衣服的,你可別給我丢……”
丢人是不可能的,他最懂事了。祁東野拿出手機打開購物軟件:“我現在買。”
“啊!!”唐筝筝吓一跳,把他的手連同手機一起抓住,用力塞進桌洞裏,“這是教室,你幹什麽呀!”
“怕什麽,老劉早走了,”祁東野低頭看,忍不住笑一聲,“我剛才看見她開車出了校門。”
“哦,”唐筝筝立刻松開,“那快買。”
祁東野随便挑一件橙色衛衣下單,自己補了郵費差價,讓賣家寄加急件。快遞還算給力,跨年演唱會晚上八點開始,他跟唐筝筝約好七點半在體育場見面,下午四點祁東野收到快遞取件通知,他出門取件,拆開包裹套上就走。
十二月的最後一天,天氣不太冷,也沒有下雪。
祁東野戴着鴨舌帽,抄着衣兜走進咖啡館,木質門框上挂着的黃銅風鈴叮當響動,他擡眸,看見角落坐着的女人背影。
“你知道蔣曼嗎?就是《雁過秋山》裏趙輕岚的演員。她不是科班出身的,是個畫家,導演在一次畫展上看中她身上那股清冷勁兒,然後就請她演了趙輕岚。”
“她真的很漂亮很漂亮……”
祁東野記得那晚燒烤攤,煙熏火燎的深夜裏,唐筝筝舉着一串烤雞翅瘋狂安利她的CP。
一步一步,他穿過咖啡館的木桌走過去,轉身,坐下,蔣曼沒有戴墨鏡,于是他一眼望見她的眼睛。
有時候祁東野懷疑她是不是和祁寥組團買了什麽凍齡不老藥,這麽多年過去了,他都17歲了,蔣曼看起來還跟從前是一個樣子。
眉頭眼尾,一如當年黑白熒幕上持劍而笑的趙大小姐趙輕岚,祁東野隔着咖啡熱氣,恍若看見她被長風撩起的一頁裙紗,而後他聽見她開口說話,語出一瞬,他又回過神來。
“你遲到了。”蔣曼問,“堵車了?”
“自行車,沒什麽好堵的。”祁東野說,“是因為等了一個快遞。”
蔣曼“哦”了一聲:“你以前時間觀念很重,從來都不會遲到的。”
是嗎?祁東野想了想。
那可能是近朱者赤吧。
“有什麽事一定要當面說?”他端起咖啡,“為了見面還要回趟國,電話裏講不就行了。”
“回國又不只是為了見你。”蔣曼說,“要去掃一掃墓,還打算把老房子賣掉。”
“什麽意思?”祁東野手指一頓,“你……不打算再回來了?”
蔣曼捧着咖啡俯身,身體前傾,隔着方桌細細打量他一陣。
“你這聰明勁兒可真像祁寥。”她彎起唇笑,“這麽聰明,又這麽帥,在學校裏一定不缺女生追吧?”
祁東野盯着她不說話,良久,她笑容慢慢淡去。
“東野,”她說,“我要結婚了。”
良久良久,祁東野攥着拳頭,聽見自己粗重的呼吸聲。
“你們都有自己的生活了。”他說,“那我呢?”
“這些年我存了些錢,密碼是你的生日。”蔣曼從包裏抽出一張銀行卡,指尖按着輕輕推過來,“不夠的話,再跟祁寥要吧。”
“我要這麽多錢幹什麽?”祁東野冷笑,“你在國外辦畫展、搞設計,你以為你賺得能比祁寥多?祁寥每個月都給我打很多錢,但你問問他那些錢我動過一分嗎?我要的不是錢,你們什麽時候才能明白?”
蔣曼沒再做聲,祁東野閉了閉眼,不耐煩地站起身來。
“我跟朋友還有約,我先走了。”
按着帽檐走出幾步,他頓住腳,又轉回身來拿銀行卡。
“不是說不要?”蔣曼掀起眼皮挑眉看他。
“別的東西給不了的話,給錢也行。”
他把銀行卡塞進衣兜裏,蔣曼拈着咖啡杯柄,仰起臉來打量他。
“我還從來沒見你穿過橙色的衣服。”她忽然說,“小時候你只喜歡穿黑白色,死氣沉沉的,像大人一樣。”
“東野,回國之後,你有高興一點嗎?”
祁東野手指摳着銀行卡,那張卡是嶄新的,銳利邊緣磨着他的指腹。
他沉默了半晌。
“我回國已經七年了。你現在才想起來問這些嗎?”
黃銅風鈴重新響動起來,祁東野推開咖啡館門走出去。夜色沉了,天空灰蒙起霧,他罩上衛衣帽騎單車拐去體育館的方向,那一路很遠,一路都迎着風。
影視劇容易給人錯覺,錯覺演員就是那劇中人。
年幼時他坐在蔣曼房間的木地板上,她不在家,他就用投影儀在牆上一遍遍放《雁過秋山》,她帶他住在那座城市,可她早出晚歸,大部分時間他只能從影視劇裏見到她,劇中趙輕岚面冷心善,笑起來溫柔得像風,他抱膝呆呆望着,以為她也會是那樣的人。
可她早就不是趙輕岚了。
不,她從來都不是趙輕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