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許孟寬視角番外
許孟寬視角番外
“兩人靠近些,笑一個,哎,對……恭喜你們!”
“咔嚓”一聲,一雙笑臉定格在紅底相紙上。
踏出民政局的那刻,春日豔陽晃得他不自覺眯了下眼。
他低頭看向身邊的姑娘,她也眯起眼對他笑,陽光将她的面龐照得幾近透明,她紮着利落的馬尾,從樓梯往下跑的時候發尾一晃一晃,一瞬晃過了十餘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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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學到“寄人籬下”這個詞,是在小學某堂語文課上。
“籬”是個生僻字,老師在黑板上一筆一劃教着大家,許孟寬分心去看成語釋義,不由得恍然,原來他的經歷可以用簡單四個字來概括。
父母在外拼搏,将年幼的他留在老家,打從記事起,他便一直寄住在親戚家。
最開始是住在外婆家,外婆去世後便來到了姑姑家,後來又去了舅舅家、姨媽家……
小小的他像個行李一樣,被打包輾轉寄存,将将習慣這處的生存法則,一睜眼又到了另一個環境。
去年過年的家族聚會,有人不知從哪翻出一盒老舊的錄影帶,和一臺俨然成古董的放映機。
影像裏,錄着的也是某年的家族聚會,有個三四歲大的小男孩對着鏡頭,抑揚頓挫地背着剛學會的古詩。
背一半他卡殼了,周圍響起友好的笑聲,和句句鼓勵,小男孩毫不尴尬地笑了笑,抓抓腦袋背出了後半首,結束後還得意地給自己鼓鼓掌。
“寬仔,這是你。”有長輩拍了拍他,“還記得不?”
許孟寬微笑搖搖頭。
他盯着畫質模糊、色彩詭谲的畫面,當中的小男孩看起來陌生又熟悉。
這是他嗎?
他為什麽敢在那麽多人面前高聲展示自己,他為什麽出錯了不會害怕,他為什麽對自己充滿自信?
畫面切換到另一個小孩,許孟寬松了口氣。
他不太敢面對幼時的自己。
對上那雙明亮又機靈的眼,他總怕那個小男孩會質問自己,問他為什麽變成了現在的模樣。
猶記得最初從外婆家搬到姑姑家時,姑姑蹲在他面前,抱着他說:“以後你就是我們家的一份子,你把我當媽媽看就好了。”
他當即笨拙地喊了聲“媽媽”,引來一片哄堂大笑。
表哥比他大上三歲,兩人住在同一間房。
那晚他們吃了豐盛的晚餐,姑姑幫他洗了澡,他開心地跑進了房間,踮起腳剛關上門,聽見表哥說:“她是我的媽媽,才不是你的,你媽媽不要你了。”
他站在門邊,愣怔了好一會兒,半晌才憋出一句“晚安”。
年幼的他頭一次失眠了。
躺在黑暗裏,他輾轉反側難以入眠。空氣很陌生,被褥的觸感很陌生,不遠處躺着的那個人也很陌生。
恍惚間世界變得好大好空,他縮在一隅瑟瑟發抖。
第二天他便發燒了。
表哥承了母親的任務,幾次三番喊他起床,而他昏睡着沒有察覺。
不知表哥是否發現他的異樣,總之,直到姑姑不得已進屋喊他時,才發現不對。
冰涼的體溫計,雪白的醫院天花板,刺鼻的消毒水氣味……
小小的他躺在大大的病床上,意識稍稍清醒,身體卻乏倦到難以動彈分毫。
不遠處隐約傳來姑姑的聲音:“一來就發燒,煩死了,盡耽誤人時間。”
緊接着是姑父的:“他要住到什麽時候啊,你弟也真是的,自己出去賺大錢,把孩子轉手撂給你。”
“誰知道呢,先湊活養着吧,回頭看看他媽那邊有沒有人要他。”
……
顯然,他們以為他還在昏睡。
他閉着眼睛,頭腦在吃力地轉動着,他想起了姑媽微笑抱着他,讓他把自己當作他的媽媽。
要到後來他才會明白,很多時候,大人的話都只是一種客套,而他們從不覺得那是在撒謊。
也就是從那場高燒起,他變得不再活潑。
他變得謹小慎微,學會看人眼色,走路習慣靠牆,不再大聲表達自己的想法,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他還開始學做家務,打破碗不小心割了一手血時,他第一反應是藏起受傷的手,低頭和姑姑道歉。
在學校也是如此。
低年級時,家校關系總是很緊密,學校常讓家長來校參加各種活動。
他和表哥在同一所小學念書,兩人的活動常常重疊,姑父工作忙,而姑姑自然以自己兒子的需求為主。
他不得不一次次和老師解釋,說自己的情況特殊。老師雖能理解,但時間久了,對他家長的不配合也難免覺得不滿。
家長和孩子一起做游戲時,一起畫畫時,一起大掃除時……每每這種時刻,孤單的他總能收到同學們的異樣目光。
面對同學的詢問,他總說自己的父母很忙。
這并不算撒謊,但他還是感到一陣心虛。
因為別人以為的父母忙,只是忙一陣,總該有抽空陪他的時候,而他的父母,是成年成年見不上面。
直到有天,他看見有個男生指着他,對朋友說:“我聽說,他爸爸媽媽不要他了欸。”
男生聲音不大,可還是清晰被他聽到耳朵裏。
自那以後,每當聽到有人在聊悄悄話,察覺到有人看向他時,他總覺得他們在說——
“他爸爸媽媽不要他了。”
“他是個孤兒。”
“沒有人喜歡他。”
……
小學臨近畢業時,班主任讓所有人給自己的家長寫一封信,并在翌日把家長的回信帶到學校,和大家分享。
彼時的同桌是個紮雙馬尾的小姑娘,她非常好心道:“你爸爸媽媽是不是又不能給你回信呀,要不你把信給我,我回家讓我媽媽給你寫回信。”
明明是出于好意,他卻感到一陣羞憤,拒絕道:“他們會給我寫的。”
回家後,他把自己精心寫的信交給了姑姑。
姑姑忙着看電視,敷衍一笑:“好的好的,你放在那裏,我回頭有空給你寫。”
半夜,實在不放心的他偷偷溜出卧室。
借着月光,他看見自己的信果然還放在原位,回信的信紙上一片空白。
他吸吸鼻子,抹了把眼睛,蹲在茶幾邊攤開信紙,學着大人的筆跡給自己寫回信。
那封信後來被弄丢了,但他依稀記得自己寫道:
“……你是個讨人喜歡的小男孩,爸爸媽媽會永遠愛你、陪伴你、永遠不會丢下你……”
初中時,他收到了第一份告白。
他不善交往,對于班裏的大多數同學,僅限于記住名字。
他不知道這個和自己坐在對角線、一學期下來連話都沒講過一句的姑娘為什麽會喜歡他,但他還是很高興有人對自己說這樣的話。
他很認真地回複說:“謝謝你的喜歡,但是很抱歉,我不能接受你的告白。”
小姑娘一瞬紅了臉,瞪大眼睛道:“誰喜歡你啦!我是和朋友打賭輸了才跟你告白的,你這種人,怎麽可能有人喜歡啦!”
對方說完轉身就跑,而他呆呆站在原地,腦海裏一遍遍回響着她的話。
彼時的他已經搬到了舅舅家,舅舅和舅媽給他辦了住宿,同寝的舍友每周末都會回家,而他只有放長假才能回家一次。
每到周五晚上,當看到別的家長接他們回去時,他總覺得鼻尖一陣發酸。
是的,沒有人喜歡他,爸爸媽媽不喜歡他,舅舅舅媽不喜歡他,當然也不會有女生喜歡他。
高考後的同學聚會,他再次見到了那個姑娘。
她看起來成熟漂亮很多,兩人閑聊時,說起了當初的告白。
“那天被拒絕時,我感覺特別丢臉,惱羞成怒之下就撒了謊,其實我特別喜歡你。”她說。
他怔愣地坐着,一如當初那般。
只是這份坦白,好像來得太遲了。
在他也開始有了自己喜歡的人時,他總是會想起那些話,一句一句,把他變成了陰影裏的膽小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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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說那個特別的姑娘吧?
要怎麽開始比較好呢?
就像是開啓一個新本子的第一句,輾轉數次才敢下筆,還總是覺得不盡人意。
要不,按順序來,從第一次見到她?
那就從一場雪天說起吧。
那是高一放完寒假回校的第一天,年過得早,二月初就返了校,下午居然下起了雪。
好在雪不算大,學校仍讓他們上完晚自習再回去。
從教室往宿舍走的路上,他習慣性地抄了條樹林裏的近道。
月光昏黃,樹林裏樹影憧憧,細雪靜默無聲,空氣裏氤氲着清涼的草木香氣。
住校生是可以帶手機的,不過通常只允許放在宿舍裏,而開學第一天他疏忽了。
他悄悄從書包夾層裏摸出手機,面前的漂亮景象,讓他忍不住拍了一張照。
廉價手機的像素也令人難以恭維,眼裏的盛景,在屏幕上似乎不過如此。
他稍顯失望地放大細看,忽地眼前一亮。
在照片一角,居然還有個女生。
米色羊角扣大衣,棗紅色圍巾,藏在陰影裏,不仔細看難以察覺。
而這會兒,她已經從角落跑出,一路來到月光中央,舉着手轉啊轉。
圍巾、衣角同發尾一道旋轉,于朦胧月色下,讓她看起來好似位降落人間的仙女。
她嘴裏還哼着歌,滿臉陶醉,似乎純然沒有發現有人在看着她。
他下意識往暗處躲了躲,不忍打擾她。
不知過了多久,她玩夠了,一路蹦蹦跳跳地離開了。
而他仍呆站在原地,看着她遠去的方向,心跳一聲勝過一聲。
在她身上,有一種異乎尋常的生命力,深深感染了他。
這張照片,後來被他用作了朋友圈背景。
系統自動幫他裁成了正方形,只有下拉才能看到原圖,還要再仔細一點,才能看到角落裏的那個姑娘。
而在更多人眼裏,這只是一張拍得有些失敗的風景照。
她是他最坦然也最私隐的秘密。
那天他确實心動了,但并未因此有更多想法。
她僅是組成美景的一部分,比起喜歡,那更像是一種欣賞。
他沒有去打聽那位姑娘是誰,往後也只是偶爾會想起那個雪夜——
直到高二分班。
他習慣性地從後門進班,中後排有位姑娘正回頭和別人說話,而他一眼認出了她。
夏天的她還是紮着利落的高馬尾,穿着奶黃色的短袖,腕上戴着花花綠綠的編織手鏈——
這是開學前一天才有的特權,等到正式開學,就不能戴飾品了。
而她從來不會錯過這些機會。
她好像看到了他,又好像沒看到,繼續笑眯眯地和人聊天。
而他突然一陣手足無措,随意在尾排找了個空位落座。
她依然只是他眼裏的一道靓丨麗丨風丨景丨線,在被學業壓得喘不過氣的間歇看上一眼,心情會變得很好。
讓一切發生轉機的,是一個格外尋常的下午。
離開辦公室往教室走的路上,他和一個男生擦肩而過。
說不清是誰撞到了誰,男生手裏的一沓作業本突然散落一地。
他不免驚慌,顧不上分清責任,習慣性地準備道歉。
他尚未開口,男生便破口大罵道:“你瞎啊,走路不長眼睛嗎?”
他欲言又止,道歉的話堵在口邊,突然不想說出口。
見他沒有反應,男生氣憤地推了他一把:“你怎麽又瞎又聾啊,給老子道歉。”
他被推到一個踉跄,咬牙反握住男生扣在他肩頭的手,用力折了回去。
他的反抗顯然激起了男生更大的怒火,眼看戰争一觸即發,她忽然從不遠處跑來。
“劉況,你幹嘛兇我班裏同學呀。”
她的聲音甜津津的,像掰開一塊冰西瓜,瞬間冷卻了這處的燥意。
他們顯然認識,男生一見到她,一改之前的兇神惡煞,憨笑道:“我搬的作業都掉一地了,你怎麽上來就拉偏架。”
“肯定是你自己不小心撞到人家,作業才會掉的。”她說。
“你怎麽這麽篤定,你看到了?”
“誰讓你平時老欺負別人,反正我不信你說的,給我們班同學道歉啦!”
男生被她訓着,卻莫名一臉傻樂,敷衍着和他說:“不好意思啊。”
他點了下頭。
眼看事情解決,她心滿意足地拍拍他:“你先回去吧,這裏我幫他收拾。”
全程,只在最後那句話時,她才匆匆掃了他一眼。
他能感受到自己的心在狂跳,那是那個男生的拳頭即将落在他面上前,都不曾有過的激烈。
人生第一次,他被人無條件地袒護了。
他想起在姑姑家,明明是哥哥打破了窗戶,卻栽贓到他身上。而姑姑嘴上信了他的辯解,事後卻和姑父說他從小就愛撒謊。
他想起上初中時,有同學三番五次挑釁他,他沒忍住還了手,班主任卻把所有責任都歸到了他身上,只因為他“孤僻、性格差、難相處”。
沒有人相信他。
活潑的、能說會道的那個才是正義的,而他沉默就是默認,解釋就是撒謊,他是陰暗的、不懷好意的。
但是她毫不猶豫地相信了他。
原來被偏袒是這種滋味。
她為什麽幫他呢?
是不是,她對他也有那麽一絲好感?
他沉浸在這自戀的幻想中,後來才發現,她就是對誰都很仗義。
她像一位風風火火的女俠,忙着平息每一處的戰火,而他只是她路過的一個小任務,卻在他心底激起驚濤駭浪。
這不公平,他想。
但他還是沒法克制自己日益旺盛的喜歡。
女俠行走江湖,不免結識一衆志同道合的好友。她的身邊來來往往有很多人,每到課間,她就跑得沒了影,包括體育課自由活動時,一轉眼她便站在了別的班的人群裏。
這讓他想對她說聲感謝,都成了一個奢望。
和人開啓一段聊天,對他來說很難。
長期的自我封閉,讓他不擅長溝通,他怕自己會冷場、露怯,而越怕,便表現得越糟。
無數次,他在心底演練着兩人的開場白。
“你好,黎知韞。”
“你好。”
“謝謝你那天幫了我。”
“不用謝。”
“等會兒要不要一起去吃飯/打水/交作業……”
“好呀。”
……
直到那天。
他在前一天特地理了發,換了身新衣服,指甲也有修剪過,清了無數次的嗓子聽起來尚且明亮。
她就坐在那裏。
難得一次課間,她沒有馬上跑出去,而是專心收拾着自己的桌面。
他鼓起勇氣向前:“你好,黎……”
糟了,還是卡殼了。
明明獨自在宿舍排練時很正常,可聲音出口時,卻變得低沉又含混。
是先道歉,還是先重說,或者,等她先看向自己——
是的,他的聲音太小,她似乎都沒有聽到,仍在低頭忙碌着。
再說一遍吧。
他咽了下口水,感覺自己的手都在抖。
“你好……”
“黎知韞!”
窗外有人在高聲喊她。
她回過頭,笑着揮揮手,起身向外跑去。
獨留幹站在過道上的他。
周圍傳來數道不解的目光,他面如火燒,狼狽地逃回自己的座位。
丢臉、要命的丢臉。
他想他這輩子都不願意再嘗試了。
後來,他看見一個女生也是和她搭讪未果後,憤憤道:“黎知韞怎麽都不理人的啊。”
他懷着同病相憐的心情看了一眼。
那個女生叫範詩恬。
如果他能預知她們後來的故事,他想他一定不會這般怯弱。
或許就算沒有溝通,就這麽默默喜歡着也很好。
春天時,她總會為了漂亮早早換下冬裝,被凍到鼻頭都紅撲撲,可愛得要命。
夏天時,她會從家裏帶來一把團扇,秀氣雅致的小扇子,卻被她“呼嚕嚕”掄得快要飛上天。她還會慷慨地給別人也扇幾下,他有幸在她為別人扇風時感受過一次,雖然風吹到他這裏已經變成了熱風。
秋天時,她是校運會上的常客。她像一只輕盈的斑羚,在鮮紅的塑膠跑道上飛躍,領完獎牌後她顧不上休息,又回來參加以班級為單位的拔河比賽,用力到不顧形象地龇牙咧嘴,在他眼裏卻也分外好看。
冬天時,她會戴上毛帽子毛耳罩毛手套,像一只憨态可掬的小熊。偶爾卻也會惡作劇地除下手套,把冰涼的手塞進別人的脖頸。有時候他會跟着縮一下自己的脖頸,心裏想,我這裏暖和,我不介意,來和我惡作劇吧。
她霸道地占據了他的每個季節。
高三那年,他的父母把公司全權交給了職業經理人,回到了老家,陪他度過學生時期最重要的這一年。
他隐約了解到,父母在外這些年打拼成果頗豐,這讓他突然想起了很多事。
初三畢業時,他按計劃要從舅舅家搬到姨媽家,舅舅突然百般不舍,希望他住在自己家。
不過最終,因為姨媽家離他考上的高中更近,他還是搬了過去。
收拾行囊那天,經過主卧時,他聽見舅舅和舅媽在聊天,說是他搬走後,每月就收不到他父母轉的生活費了。
那是個令人咋舌的數字,而舅舅給他的零花錢,只有之中的零頭。舅舅甚至沒有說那是他父母給的錢,含混其詞到讓他以為都是舅舅自己掏的腰包,以至于他一直很歉疚。
後來他逐漸知道,這麽多年,父母一直有給他們生活費和感謝費,并且數額一向不菲。包括後來,表哥沒考上大學時,念在當年姑姑收養他,父母主動出錢資助了表哥出國留學。
這本該只是一場場交易,但他陷在親情的囹圄裏,變得畏手畏腳。
父母也很後悔,這些年沒能給他足夠的陪伴。
買現房來不及,他們在他學校附近租了別墅,讓他改作走讀,一日三餐都有保姆備好,上下學有司機接送。
包括他成年後,某天大課間時突然被叫出去,稀裏糊塗來到了售樓處,在合同上簽了自己的名字。
至于高額的生活費,各種名牌衣服名牌鞋,更是不勝枚舉。
父母在用他們的方式,不遺餘力地彌補他。
但和他們在同一個屋檐下,他仍有種寄人籬下的感覺。
小時候,他常常幻想和爸爸媽媽住在一起,是種什麽樣的感覺。但當願望成真時,他卻并不覺得欣喜。
許是從記事起,他便寄住在別人家,和別人一起生活,與和父母一起生活并沒有太大差別。
這就是他的母親嗎,這就是他的父親嗎,他們說愛他是真心還是客套,他們對他好是以什麽條件為代價?
或許,他将永遠是孤獨的。
他開始試圖逃離。
逃離虛僞的親戚,逃離陌生的父母。
很快,高考成績出來了,算是正常發揮,按他的分數,最好的選擇是省內的昌大。
但他不想去。
他想去北京,想去四川,想去廣東,他想跑得越遠越好。
那時候,填志願還需要到學校機房統一填寫。
他一眼便看見了她,披肩微卷的紅色長發,層層疊疊的吊帶裙,露出纖白的一雙小腿,像只剛上岸的小美人魚在飄。
姜老師說她一畢業就沒了規矩,她笑着問姜老師自己不漂亮嗎,還攬着姜老師的肩膀要和她合照。
而他想起了那張被他看過很多次的畢業照。
縱使相隔天南海北,他也至少擁有了和她的第一張合照,何其有幸。
填志願時,他思索着那幾所外地城市,糾結要把哪所填到第一志願。
耳畔傳來姜老師的聲音,好心建議她換個專業。
“可是老師,這是我小時候的夢想。未來,我打算開一間自己的工作室,做中國首屈一指的設計師,到時候給你們打折哦。”她振振有詞道。
大家都笑了,而他滿腦子都是剛剛姜老師說,她要報昌瑞某所學校。
他握着鼠标的手有些僵硬,垂眼看向昌大的代碼。
最終,他将第一志願填成了昌大。
就當是上天給了他一次機會吧,他想。
高考後的各種活動總是很多。
他在班裏沒什麽相熟的好友,但鑒于都在同學群裏,他也會收到聚會邀請。
每次看到她應邀後沒多久,他便會報名。
哪怕每次聚會時,他們的交集很少。
但沒關系,他已經習慣了就這麽默默看着她。
大概是過去壓抑了十多年,一畢業,她喜歡變着花樣地打扮自己。而他總是第一個注意到她的變化的,譬如剪短了一點頭發,譬如打了耳洞,譬如換了美甲,不一而足。
每當被她提問的人猜不出她的變化時,他總在心裏着急,有時也會想,問他吧,他什麽都知道。
再後來,錄取結果出來。
班裏去昌瑞上學的人很多,某次聚會時,班長提議建個昌瑞校友群,而他也響應了。
有個關系稍近的朋友問他,說他怎麽變得這麽積極了。
他看着朋友,目光卻眺過對方,看向那個已經染成藍發的姑娘:“是嗎。”
大學的環境和從前很不一樣。
一個班的同學,或許到畢業都不定相熟,大家都有各自的事要忙碌,少有人關心別人的家長裏短。
也是在這樣的氛圍下,他變得比從前開朗了幾分。
他覺得自己從前總是在蜷縮着生活,他的手腳自來到這裏後,才徹底舒展開。
他開始踢足球,由此結識了不少朋友;他也開始參加各種專業比賽,有時還要去到別的高校裏,在一禮堂人烏壓壓的注視下,沉着宣講自己的ppt。
他拿了很多獎,取得了很好的績點,他在大學裏混得風生水起。
但是在遇上她時,他還是畏怯到連聲招呼都打不出。
大抵是時間太久,他一早習慣了這種單方面的注視。
如果真的給他一個機會,讓他們單獨相處,他或許還會想要逃避。
她的空間沒有鎖,他特地開了黃鑽,就為了每次隐身訪問她。
只是後來,她轉用了微信,空間動态永遠停留在最後那條,說是吃了很好吃的一家餐廳。
他吃了近百次那家餐廳,都沒有敢找誰去要來她的微信號。而曾經的昌瑞校友群,在大家都在大學找到了更好的朋友後,也少有活動組織。
她短暫地在他的生活裏失去了蹤影。
不幸中的萬幸,大概是高中時的某天,範詩恬和他要答案,加了他的Q丨Q。
發完答案後兩人便沒再聊天,好在範詩恬也沒有删了他,他就這樣在範詩恬的刷屏動态中,尋找着她的身影。
大三時,他保研了本校。
他看見範詩恬發了一條動态,說是她和黎知韞立志要考同一所學校,發動态為證。
他搜了一下,兩個學校的研究生校區,僅隔了一條街。
時隔許久,他仍記得那個下午,他對着地圖,嘴角顫抖着,想笑又笑不出來,後背一陣陣發麻,像有螞蟻在爬。
大概是研一入學的一個月後,某天他往地鐵站走時,在前面看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他分明感受到自己的呼吸和心跳都加快了,連腳步也下意識向她靠近,他想和她打聲招呼,但她和身邊的朋友聊得實在過于熱烈,他最終還是作罷。
但他仍感到欣喜,至少這說明,她考上了理想的學校。
而他們的距離在被擴大後,終于又縮短成了一條街道。
後來,他還在自己的學校裏見過她。
那次是迎面而來,他們分明交換了目光,但下一秒,她便匆匆錯開。
她不認識他了。
明明是夏天,他卻感到周身一陣陣發冷。
鋪天蓋地的積雪快要将他掩埋。
他錯過了無數次機會,直到他們真的變成了陌生人。
這些年,他收到過很多份告白,也有很多人見他一直單身,想要給他介紹另一半。
而他無一例外都拒絕了,只是理由很含混,說自己暫時不想戀愛。
他甚至不敢說自己有喜歡的人了,他對她的喜歡已經因為一再的隐匿,變得見不得光。
而生活還要繼續。
他順利畢業,找到了一份還不賴的工作,買了房車,完美達成了從學校到職場的轉變。
所有人都認為他很優秀,唯有在他們看不到的某方面,他覺得自己糟糕透頂。
可是老天爺對他真的很好。
一個尋常的晚上,他推車走在明亮的超市裏,因工作一天而感到疲乏的大腦,在下一刻突然精神起來。
她出現了,她又出現了,就好像宿命一樣,一遍遍提醒和嘲笑他的懦弱。
只是她在打着電話,這時候搭讪肯定不夠明智,她好像是剛搬到附近,在和朋友抱怨電梯很難等。
回家路上,他特地繞遠了些,折到那棟公寓附近看了一眼。
尋常的建築,但因她而變得特別。
再後來,也是在那個超市,他看見她偶遇了客戶,兩人閑聊間,他知道了她的公司名字。
她的軌跡逐漸變得鮮明,但他并沒有想過參與其中。
他把每一次偶遇都當成恩賜,并不奢求太多。這些年來,對她默默的喜歡已經變成了一種習慣,好似吃飯喝水一般尋常。她不需要和他相熟,不需要和他在一起,她只要存在着,按她自己的方式好好生活着,然後讓他悄悄喜歡着,便足矣。
直到那天,領導突然找到他,肯定了他的工作能力,問他願不願意外派到分公司去。
分公司所在的城市離昌瑞很遠,但比昌瑞更發達。他過去的職位比在這裏升了一級還不止,且分公司剛成立,他一直待下去,起碼也是能分紅的元老級別。
當然,分公司的前途未蔔,而他留在這裏要不了兩年也能升職,且他在昌瑞剛買房安頓下來,去到新城市又要從頭開始。
接受與否都各有利弊。
領導表示讓他不急于決定,年前回答他都可以。
算算時間,還有三個月。
決定他是否留在昌瑞的三個月。
他第一時間想到了她。
不可否認,他當初是為了她來到了這座城市。
他對這座城市的所有感情,都源自于她。
那就讓她來決定一切吧。
大概是基于自己即将離開的前提,他的心态忽然變得異常輕松。
丢臉也沒關系,失敗也沒關系,往後他們不會再見面了——
只是想到這個結果,他還是一陣揪心。
上天好似有意玩弄他,自那天起,他再沒遇過她。
超市沒有,公寓樓下沒有,地鐵站沒有,她比他更快地消失在了這座城市。
時間一天天過去,他開始着急。
每次下班時,他會有意繞遠路,折到她公司附近。
只是他向來下班比她遲,偶爾早一些,又會趕上她去工地。
大概這就是冥冥中的旨意吧,他想。
直到那場數年少見的大雪。
公司特批提前下班,他在暴雪裏舉步維艱地行駛着,忽然想起了什麽。
她平安到家了嗎?
他不顧越下越大的雪,折去了她的公司,透過全透明的落地窗,看見她的工位上空無一人。
只是其他人都還在公司,他心下一沉,她或許又去工地了。
這下他沒了目的地。
皚皚雪路上,所有人都焦急地向家駛去,唯有他一路漫無目的地開着。
天愈來愈黑,或許她早就回家了,他也不知自己在尋找些什麽。
如果一切開始于那個雪天,就讓一切以這個雪天為結吧。
雨刮器已經趕不上飛雪堆積的速度,路上逐漸看不到行人,連車也越來越少。
他機械麻木地行駛着,哪兒也不想去,更不想回家。
不遠處的人行道上,孤零零一個人影。
他随意瞥了一眼,眼睛甚至還沒認出對方,心跳就本能地開始加速。
他顫抖着,深呼吸了好幾口。
老天終究還是給了他這次機會。
靠邊、減速、停車。
她回頭了。
他降下車窗,把這些年積攢的勇氣,都用在了這一刻:“黎知韞。”
完整地、清晰地、沒有磕絆地喊出了她的名字。
做得很好,他對自己說。
她躬身看向他,卻略有遲疑。
他主動說出了自己的名字。
聞言,她的雙眼亮起,微笑道:“好久不見。”
那一刻,他看見十年的積雪,融化成了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