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四條眉毛(二)
四條眉毛(二)
白露後大部分草木枯黃,嬌嫩的鮮花凋謝,就算用上最好的肥料,用上暖炕将它保溫,也無法阻止花開花落。
花滿樓把一盆墨菊擺在窗外,這是他的兄長從京城帶來的東西,花滿樓很喜歡它。甚至把窗棂上最好的位置讓出來,只等今年中秋月下賞菊。
他住在小樓內,每天早上要把樓內的花拿出去曬太陽。這個過程往往會花費一個上午的功夫,但花滿樓不覺得麻煩,在他看來,能讓鮮花待它們喜歡的地方,這就值了。
一個早上花滿樓都在忙碌小樓裏的花,無視了小樓裏另一位客人的感受。直到黃昏,醉死在桌上的客人有了反應。
“七童。”陸小鳳半死不活趴在桌上,拎着一只白瓷酒壺沖花滿樓喊,“還有酒嗎?”
花滿樓半個身體都懶得挪,一心照顧這盆含苞待放的墨菊,在陸小鳳第三次喊酒時,他才和陸小鳳說,“廚房裏還有半鍋熱水。”
“有黃酒!”陸小鳳一下子來了精神,他就知道七童最懂自己,不但把酒準備好了,連熱酒的水也燒好了。
“廚房裏沒有黃酒。”花滿樓說,“不過這半鍋熱水足夠讓一只鳳凰變成落水雞。”
陸小鳳太髒了,自打三天前他進了小樓就沒有洗過澡,渾身上下都是酒味,難聞到花滿樓都要繞道走。這副買醉只求長醉不醒的樣子讓花滿樓很奇怪,偏偏陸小鳳又說自己沒有被女人甩。于是花滿樓随了陸小鳳去。
趴在桌上的陸小鳳嘀咕兩句,撐起半個身體去看站在窗棂邊上的花滿樓。晚霞滿頭,風送花香,花滿樓垂着眼簾,伸手撫摸墨菊,臉上露出了一個淡淡的笑容。
花神之笑。
陸小鳳盯了花滿樓一會,問他,“今年中秋回家嗎?”
花滿樓的手停在墨菊上,聽到陸小鳳的問題時笑着說,“你可以一起來,爹一定歡迎你。”
一貫厚臉皮的陸小鳳這會沒有大言不慚去蹭花家的團圓飯,而是談起了三天前的事,“你知道城南開了家新店嗎?”
花滿樓有些意外,不過他還是回答了陸小鳳的話,“那個什麽都沒有的店。”
“不,她的店有東西在買,東西奇特,人也奇特,店主還是個大美人。”陸小鳳半是玩笑半是認真,“有機會七童你一定要親眼看看她,她真的讓人難忘。”
若是尋常朋友之間的玩笑話,這句話再正常不過。但這句話出現在陸小鳳和花滿樓之間,看得見的陸小鳳對瞎子的花滿樓說,怪異到近乎失禮。
花滿樓沒有生氣,他保持着平時的笑容,“看來這幾天讓你頹廢的真兇找到了。能被陸小鳳誇贊的美人,有機會的話我定要去看看。”
從來都是樂天派的陸小鳳沒有嬉皮笑臉,他望着花滿樓的臉,嘟囔着最好是中秋以前之類的話,起身拎着那只白瓷酒壺走了。
花滿樓從離開的腳步聲判斷,這只在酒缸裏泡了三天三夜的鳳凰終于要去鐵鍋裏洗澡做落水雞了。
他讓樓裏的花仆去廚房幫陸小鳳,自己站在墨菊邊上,聽風中傳來的花語。
洗完澡的陸小鳳在花叢裏轉了一圈,用鼻子嗅來嗅出,最後跑到小樓外的樹下刨起土來,這樣一來剛換上的新衣服又成了髒衣服臭衣服,花滿樓站在小樓門口,不明白陸小鳳又在打什麽主意。
但是陸小鳳對于刨土這件事很熱情,他把整件藍衣刨得和黃衣一樣黃後,從樹下挖出了一壇好酒,将它搬到了小樓裏,帶着得意和花滿樓炫耀。
“二十年的女兒紅。”
花滿樓笑着點頭,他理解陸小鳳對美酒的喜愛,就像自己對鮮花的喜愛一樣。
“等中秋節過去,下一次月圓時,你我在這裏賞月。”陸小鳳拍拍酒壇,臉上無比鄭重。
花滿樓沒懂陸小鳳的意思,“中秋你不和我回去。”
陸小鳳搖搖頭,“我想你先和家人分享這份喜悅。”
越說越糊塗,花滿樓被陸小鳳弄得一頭霧水,但陸小鳳很快作出解釋,“有人說她能治好你的眼睛。”
花滿樓變了臉色,“陸小鳳!”
陸小鳳卻很鎮定“七童你別怕,她沒有要挾我做什麽不義之事。”
“你還是答應了。”花滿樓臉上沒了笑容,他已經習慣失明,不覺得看不見是件多麽可悲的事。
“你和我說,你曾聽過雪落屋頂的聲音,感覺到鮮花開放時飽滿的生命力,這份美好無疑是獨特的,可是七童,我想讓你看到這個世界。你應該親眼看看,雪壓枝頭的美麗,百花怒放的争豔,四條眉毛的陸小鳳是什麽樣子。”
最後一句話變了調,花滿樓忍不住笑了一聲,他不再生陸小鳳氣了,“可是我不希望你因此受傷。”
“她的确從我這裏拿走了一樣東西。”陸小鳳說,“可我又覺得自己什麽都沒少,我的酒量還是這麽好,兩根手指依然能夾住武器,我看起來和從前的我沒有什麽區別。”
這話說完陸小鳳嘆了口氣,“她看起來不像大夫,也不會治病。也許我被她騙了,你知道,漂亮的女人總愛騙人。”
花滿樓已經猜到那個女人是誰,城南新開的那家店,街坊流傳的閑話花滿樓有所耳聞,所以他覺得陸小鳳真的被女人騙了。心裏放下一塊大石頭,和陸小鳳說,“可是你總是心甘情願被女人騙。”
這下陸小鳳徹底不說話了,他抱着這壇沾着土腥的酒,耷拉着腦袋不知道在想什麽。
第二天陸小鳳就走了,花滿樓繼續一個人住在小樓裏,他住在這有段時間了,因為他想知道自己一個人能走多遠,所以他不顧父母反對從家裏搬了出來。
住這第五個月時,小樓裏迎來了一位特殊的客人,一進門就喊着運氣太差運氣太差。
花滿樓認得這位客人,他邀請客人坐下,上了一壺上好的碧螺春。
見到這壺價格昂貴的碧螺春,客人連念了好幾聲阿彌陀佛,然後才小心翼翼捧起茶杯。
“大師來此可是有要事?”花滿樓問。
和尚放下茶杯又念了句阿彌陀佛,“老實和尚不說謊話,和尚來此确實有事。”
“陸小鳳又惹了麻煩。這次麻煩大了,他被人砍了一刀,一刀子戳到肺上。只剩一口氣,和尚來此是想帶你去看陸小鳳,免得陸小鳳死不瞑目。”
老實和尚重重嘆氣,“運氣太差了,這刀又不深,怎麽就戳到肺裏。”
**
花滿樓沒有立刻去找陸小鳳,相反在送走老實和尚後,花滿樓還讓仆人準備今天晚上的飯。
當他踏進城南這家店時,夕陽挂在天邊,花滿樓聽見有人說。
“端午時節的鹹鴨蛋,筷子一戳流出油來。”
毫無疑問,這個聲音是陸晴水的。
花滿樓從陸晴水的聲音中聽出這是一位很獨特的美人,同時存在一種東西。花滿樓不太喜歡這種感覺,這種感覺他曾經在西門吹雪身上感受到過,所以他不喜歡西門吹雪,如今遇到陸晴水……
花滿樓皺眉,他開始責怪那個教會陸晴水殺人的人。
在這個偏黑的店鋪裏,他像一個正常人一樣行走,并且坐在了陸晴水對面。
花滿樓笑着說,“陸小鳳和我提起過你。”
“我和他做了一樁交易。”
“關于我的。”花滿樓說。
陸晴水點了點頭。
“我想讓你中止這場交易。花家會盡最大的能力補償你的損失。”花滿樓說這句話時臉色微微發紅,似乎在害羞動用了家裏的勢力。
“很抱歉,我做不到。”陸晴水說,“交易一旦發生,就無法中止,除非其中一方死了,比如我,比如陸小鳳。”
這對熱愛生命的花滿樓來說是件殘忍的事,他沉默了很久,“來之前我見過陸小鳳,他的情況不太好,我不知道你們之間做了什麽交易,但是陸小鳳受了不應該受到的傷,我想這其中和你必有什麽聯系。”
“你相信運氣嗎?”陸晴水沒有正面回答花滿樓的問題,轉而說起了另一件事,一件玄乎不定的事,“每個人都有他的運氣,就像在賭場,有的人可以一直贏,而有的人卻會輸的血本無歸。”
“你是說陸小鳳沒了運氣。”花滿樓變了臉色。
“陸小鳳的運氣一直都很好,他可以被無數麻煩纏上,也能從麻煩中脫身,可當沒了運氣,他就是一個一直輸的賭徒。”陸晴水眯起眼睛,結果是什麽,她不用說花滿樓都清楚。
“有什麽辦法可以解決?”花滿樓問。
“有的,只要陸小鳳不插手麻煩,退隐江湖,像個普通人過起日子,那麽他就不用在刀尖上跳舞,時刻提防自己沒了性命。”
但這做不到。
花滿樓知道這對于陸小鳳來說是做不到的,就像陸小鳳說的,他不去找麻煩,麻煩自身也會找上他。
這個無解的難題似乎困住了花滿樓,他坐在那裏坐了很久也想不出頭緒,這使得陸晴水得意起來,繼續蠱惑花滿樓,“你永遠都不知道下一刻會發生什麽,你也不知道你身邊的人有多少張臉,天意從來難測。”
所以最好是花滿樓拉着陸小鳳一起退隐江湖,這樣你好我好大家好,皆大歡喜。
“陸小鳳說的沒錯,你是一個奇特的店主。”花滿樓突然笑了起來。
陸晴水有種不好的感覺。
“你能拿走賭徒的運氣,說明你本身就是莊家,莊家在賭場上是最厲害的,沒有人能贏過莊家,同時莊家操控着全局,她清楚過去将來的賭局,店主你說是嗎?”
陸晴水不情願應了一聲。
“我向你買下可以替代陸小鳳運氣的東西,店主你本人。”花滿樓笑道,“不知店主你是否願意做這份交易。”
“我很貴的。”陸晴水根本無法拒絕花滿樓發起的請求,只能咬牙報出天價,想逼花滿樓退讓,“不是一般人能買得起。”
“花家一無所有,只有幾個臭銅錢。”
陸晴水瞪大眼睛,不說花滿樓溫柔可親,善解人意嗎?為什麽她面前坐着的花滿樓一肚子壞水。
大騙子!
“但我想陸姑娘并不想要錢。”花滿樓站了起來,他的袖子輕輕一甩,擺在案上的油燈落到陸晴水手邊,裏頭的油一滴都沒露出來。
“你能幫我保護陸小鳳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