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四條眉毛(一)

四條眉毛(一)

城南開了家新店。

這不是什麽新奇事,在這個人來人往的城鎮,哪家商鋪倒了,哪家新鋪子又開了。誰家東西賣得好,誰家缺斤少兩,充滿生活氣息的消息傳遞在紮根市井的小民裏,婦人們計劃着在開業當天賺點便宜,而男人們,則聽聞了另一個消息。

店主是位年輕的女子,孤身一人,連個夥計都沒招。

有人說開業前幾天見到一位黃衣女子進了店裏,那位女子生的極美,讓人見之難忘。

幾個地痞流氓見店主孤身一人,又生得貌美,起了調戲之心,在一個黃昏強行闖入還沒開張的店鋪,本行不軌之事。結果被店主打的鼻青臉腫,一只手扔出店外。

那幾個地痞流氓平日裏不知道騷擾了多少個良家婦女,仗着和衙門有關系在這條街上耀武揚威。如今有人出頭收拾,又是個女人。在店主還沒露面的情況下,這條街上的女人已經對她有了好感。

男人們則從中聞到一絲不安。

那個店主身懷武術,是個江湖人。

平民百姓不和江湖人鬥,他們更願意遠離這群江湖人。這是他們的生存法則,就是這個女人生的再好看,他們也不願意前去打交道。

于是在還沒開店的情況下,這家店被周圍人一致無視,門前三三兩兩的麻雀預示了開店後的情景。

奇怪的是自那天流氓登門後,再也沒有人看見貌美的店主,只有華燈初上時,從門縫中透出的一點微光說明裏頭有人居住。店主似乎真的在着手準備開店。

林木匠不太相信老伴的話,他做了幾十年的木匠,對開店的事情再清楚不過。刨去店裏頭的木工漆活,還需招一個賬房,外加幾個手腳勤快的夥計。而這位店主就連門上的匾額都沒挂上去,任由麻雀在上頭叽叽喳喳。

十月初三,宜開市動土,忌祭祀。

被城南百姓惦記的店鋪終于開張,初三那天早上,幾個閑漢坐在青石板上,靠着木板曬太陽聊天,正說到張家媳婦生了一雙三寸金蓮時,木門吱呀一聲,一雙繡鞋停在閑漢前。

明黃色的繡鞋上綴着兩顆渾圓的粉珠,長裙逶迤在地,裙角用金線繡着銀杏葉,在微風中輕輕晃動。

閑漢咽了咽口水,不為別的,就為繡鞋上的兩顆粉珠。光這一顆,就夠他家嚼三年了。

“讓開。”

頭頂的女聲很平靜,不像閑漢平日見到的那些女人一樣,嬌滴滴的,還能掐出水。她的口氣更像坐在衙門裏的官老爺,讀了書,說話慢慢悠悠的,沒有人敢無視他。

因為這個原因,閑漢從青石板站起來,并趁這個功夫多瞧了幾眼。

他覺得,張家媳婦似乎沒那麽好看,臉圓了些,眼睛小了些,身材也胖了些。和眼前這位姑娘比起來,一個天一個地。他說不出這位姑娘到底好看在哪裏,但是和他在青樓裏見過的花魁不同,她身上有特別的東西,特別在哪裏,他又說不出來。

“別坐在這。”她說完這句話,轉身回了店裏,沒再把門關上,而是和邊上其他鋪子一樣,開門等着客人上來。

閑漢沒有別的功夫,東摸西瞧的本事一頂一,他伸長了脖子往裏頭看去。沒見到什麽珠寶胭脂,也沒布料成衣,明明是大白天,裏面卻是黑漆漆一片,勉強看清了模樣,店裏頭只擺了張桌子,四張凳子擱在邊上,有一條上放着銅燈,模樣也不精致,像随手花幾文錢買來的東西。

“這也不像開飯店啊。”閑漢嘀咕幾句,扯了嗓子嚷嚷,“裏頭賣什麽?”

當聽到有人這樣問時,她眨了眨眼,眼中晃動異樣的情緒。

“很多。”

“比如你的命。”

**

城南新開了一家店。

店主是一位女子,生得極為好看,腦子卻不太好使。她開了一家什麽都沒有的店,每日守在店裏,當有人問及店裏賣什麽東西時,店主的回答千奇百怪。

“張家媳婦去問,說是賣長|槍;李家婆子去問,說賣孤本;錢老二再問,又說賣胭脂。”

賣酒的老板捏着嗓子說了幾句趣話,裏頭外頭都笑了起來。城南這家店已經成了他們飯後閑談中的一個笑料。

酒老板餘光瞧見外頭大紅鬥篷的人,想起自己前幾日得來的美酒,心下一轉,“你們可知那位店主是一位難得一見的大美人。”

酒客對這個話題并不感興趣,撮花牙子要店主換點別的事說。

店裏頭的客人不想聽,店外的老客要走,酒老板急了,忙道,“美人不新奇,可你們見過特別能飲酒的美人沒?我每日打烊準能見到這位店主,雷打不動要一壇上好的紹興花雕,付錢爽快,上回我得來一壇好酒,她只用鼻子就嗅出這酒的年份,你說厲不厲害。”

這番話果然吊起了衆人的胃口,有人又道,“我記得這位店主是會一些拳腳功夫。”

“那便是江湖中人。”

“既然是江湖美人,怎麽沒聽振遠镖局的說起過。”

那頭穿大紅鬥篷的人走了進來,輕車熟路繞到酒老板面前,點名要了一壇紹興花雕。

“真不巧。”酒老板搖搖頭,“昨天最後一壇賣了出去。”

“不過客人可以買一壇竹葉青,今個剛到。”

“不了。”大紅鬥篷的男人說,“我先飲半壇紹興花雕。”

他笑起來有種特別魅力,臉上四條眉毛舒展開來,顯得心情很好。

江湖人都知道,四條眉毛的陸小鳳喜歡美酒美人,當這兩者結合在一起,就成了一個最好的邀請。陸小鳳決定去找酒老板說的店主,向她讨半壇酒喝。

月亮上樹梢時,天已經完全黑了,家家挂起燈籠,吃了飯開始逛夜市。陸小鳳懷裏揣着半包花生粒,又去買了一對酒杯,向路人問了位置,奔着那家店去。

就像路人說的那樣,城南這家店沒有半點正經樣子,兩旁的成衣鋪胭脂店早早關了,只剩它一個孤零零開着,任麻雀在上頭打盹。

真正的門可羅雀。

沖同族打了聲招呼,陸小鳳一腳踏進黑不隆咚的店裏,他自覺自個眼神已經很好了,但在這店裏還是瞧不清,和瞎了眼沒什麽區別。

生怕驚擾到美人,陸小鳳極有禮貌沖裏頭打了聲招呼。

“店主在否?”

黑夜中迸出一點火花,燭火點亮。陸小鳳看見一位秉燭的美人朝自己緩緩走來,她和陸小鳳以往見過的女人都不同,眉眼間染着英氣,當女人的柔美和英氣糅合在一起時,她的氣質是最特別的。

特別到陸小鳳将她深深烙在心裏,并決定要在這裏過夜。

“我聽說你買走了酒老板手裏最後一壇花雕。”

陸小鳳摸出懷裏的花生米,還有一對酒杯,他笑得很真誠,又帶着一絲絲狡猾,就像每一個酒鬼遇到酒友一樣,真誠到讓人無法拒絕。

“這裏不出售酒水。”陸晴水把蠟燭放在桌上,照出陸小鳳要的那壺酒。

她雖然這樣說,但沒有要求陸小鳳離開。有時候女人的沉默就是回應,最懂女人的陸小鳳再了解不過,他來到陸晴水面前,拉着一條凳子坐下,給兩人各倒了一杯。

于是燈下對飲,閑聊也就由這壺酒開始。酒過三巡後,陸小鳳發現一個事實,這位被酒老板傳的神乎其神的店主,看起來并不擅長飲酒,因為她已經浮現了一絲醉态。

“不擅長喝酒偏偏要喝酒,這是為賦新詞強說愁。”

陸晴水皺眉,她似乎并不贊同陸小鳳的話,給出了自己的解釋,“軍中不長飲酒。”

軍中……

大約意識到自己說漏了嘴,陸晴水承認了陸小鳳的說法,“你可以說我是借酒澆愁。”

“我的親人生死未蔔。”

這個解釋在陸小鳳看來也不太美好,他不喜歡悲傷的事,因為這個時候女人往往會哭泣。于是陸小鳳強行轉移話題。

“我聽人說這裏賣東西,可在我的眼中,這裏什麽都沒有。”

“有的。”陸晴水放下酒杯,她的眼裏閃爍着燈火,如流星般美麗。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願望,這裏就是幫人實現願望的店鋪。”

這副古怪神秘的樣子使陸小鳳忍不住笑起來,他半玩笑說,“起死回生也能做到?”

“當然。”陸晴水眼眸流淌着光芒,它漂亮得像星空上懸挂的銀河,能掌握凡人生死。“這需要很大的代價。”

或許是夜色太美麗,又或許是別的原因,陸小鳳望着那雙眼眸,出乎意料問了一句,“複明呢?”

陸晴水笑了起來。

“你願意付出多少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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