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夢魇
夢魇
又一次被困在了那個無力反抗的瘦小身軀裏,不知道這次是要潛意識想讓秋景翳看到哪一天,畢竟相似的情景在她小時候,日複一日數不清複制粘貼了多少次。
窗外是熙熙攘攘人頭攢動的黃浦江畔,家裏卻有種令人毛骨悚然的安靜,秋景翳坐在頂層複式的客廳裏,家裏的大人還沒醒。
從出生到現在,秋景翳踏出這個家門的次數只手可數,明明是住在這個紙醉金迷的城市中最繁華最中心的地段,她卻覺得外面的世界離她無比遙遠。
夢裏秋景翳可以大部分時間保持頭腦清醒,但無法控制身體,她就這麽坐着,等了又等,早已過了上課的時間,今天似乎不會有老師來了,她想這應該是個周末。
不知又過了多久,樓梯上傳來了腳步聲,那腳步聲裏還參雜着金屬軸承轉動的吱吖聲,程嘉曦穿着吊帶裙,左腿是條價值上千萬美元的仿生義肢,她在秋景翳面前從不避諱身上的痕跡,有打的有綁的,還有咬的。
秋景翳回頭看向她,只有一個人,她便知道那個每次過來就要勒令她把自己鎖進房間裏不到天亮不許出來的男人已經離開了。
她對那個男人的了解只有,他叫秋宇炀,他說他是她爸爸。
剛才還光禿禿的茶幾,在秋景翳回過頭的一瞬間出現了幾瓶治外傷的藥,她把藥攬進懷裏小跑到程嘉曦面前。
這個年紀的她還不懂大人複雜的感情,她知道這個女人是自己的媽媽,但沒有人教過她,她也幾乎沒有出過門沒機會了解人際關系,所以她不知道媽媽到底應該是個什麽樣的存在,她只知道這個人和她一樣被關在這個房子裏出不去,所以她認為這應該是一種很親密的關系。
也正是因為這樣,她那時候哪怕貼了無數次冷屁股,也依然樂此不疲地讨好着這個同在一個屋檐下的人。
“媽媽…”
因為昨晚并非出于本心的歡|愛,因為這個女孩是那個男人的孩子,程嘉曦在秋景翳跑過來的時候,胃裏一陣翻江倒海的惡心,她扶着牆在幹嘔了幾聲,連一個多餘的眼神都不願分給秋景翳,“不許這樣叫我!不要跟我說話!滾開!別靠近我!”
一開始程嘉曦甚至不許秋景翳叫她媽媽,但她們之間總得有個稱呼,直接叫名字她更接受不了,總不能一直,“哎”,“喂”,“那誰”,這樣叫吧,所以後來在她心情不算糟糕的時候,會默許“媽媽”這個稱呼。
秋景翳對程嘉曦發脾氣的樣子并不陌生,但還是戰戰兢兢地後退了幾步離遠了一點,“對…對不起…”她把藥瓶小心翼翼地原地放下,擺好,“你…受傷了,得塗藥。”
程嘉曦一點沒有被秋景翳的關心安慰到,反而燃起了滿腔怒火,灼燒着她的五髒六腑,“讓你滾開,聽不懂人話嗎?”說完她就把自己關進了衛生間裏。
晨霧在日照中漸漸蒸發,風控系統也不能完全過濾掉南方的潮熱,秋景翳靜靜跪坐在茶幾邊的地毯上寫作業,還是免不了起了一身薄汗。
浴室裏斷斷續續傳來東西砸在地上和牆上的聲音,有明顯的暴躁和憤怒的痕跡,按理來說秋景翳這麽大的孩子,應該會因為大人的脾氣而恐慌,但她一直無動于衷,像是習以為常。
花灑噴出的水澆在程嘉曦的臉上和身上,她機械地用浴球反複揉搓着身體,皮膚都充血了手上的力度也絲毫不減,她對身上的痕跡厭惡至極,一直仰着頭盯着天花板看都不想多看一眼,洗澡水流進了眼睛,眼球又酸又疼,從眼角滴落的液體分不清是自來水還是淚水,“髒死了,怎麽都洗不幹淨…”
啜泣聲太過輕微,連掙紮着留下的機會都沒有,混着泡沫被一同沖進了下水道,就像那些廢水一樣,無人在意。
洗不幹淨,怎麽都洗不幹淨,無論是秋宇炀留下的東西,還是自己身體裏和他相似的部分。
家裏有不止一個保姆,負責打掃做飯等等不同的工作,但都不住在這,只在每天的特定時間來履行自己的職責,秋景翳不喜歡這些人,因為她們幾乎一個字都不願意往外吐,像是被下了什麽啞咒一般。
保姆做好午飯就離開了,兩個人的飯是按照慣例分開的,秋景翳都吃完了程嘉曦還是沒從浴室出來,本着同在一個屋檐下要互相照顧的原則,她打算去看看。
秋景翳先是拘謹地敲了敲,裏面沒動靜,她等了等,幾分鐘後又敲了敲,力氣大了點,依然沒人應。
那時候她剛學過死亡這個詞,就好像是鮮活的生命本能的和陰暗的死亡不對付一樣,這兩個字讓她畏懼,有很長一段時間她都會不受控制的胡思亂想,就比如現在,明知道人就在裏面卻沒有一點聲音,靜到讓她心裏犯怵。
剛走開兩步,斟酌了一下,秋景翳又轉了圈原路返回,她拉動門把手,沒有上鎖,對着門縫輕聲喊了句,“媽”,沒有得到想象中的惡劣回應,她膽子大了點推開門走了進去。
随着門打開的角度,最先映入眼簾的是臺子上喝完的空酒瓶,再是躺在浴缸裏的程嘉曦,看不出是不是在睡覺,因為合着的眼皮下眼球沒有在顫動,她一只手搭在外面,胳膊上的水早已幹透。
浴室冷白的光從天花板灑下蓋在那具軀殼上,秋景翳下意識覺得那具身體已經涼了透,她着急忙慌地跑過去,不停搖着那只胳膊,害怕從意識的最深處生了芽,長得飛快,“媽?媽媽?你醒醒…醒醒…”
是害怕沒有媽媽嗎?不是,是害怕身邊和她一樣活着的生物不再喘氣,變臭腐爛,害怕只剩下她一個人被關在籠子裏。
被叫煩了,喝得頭暈的程嘉曦不滿地啧了一聲,費力擡起眼皮,把秋景翳也拽進了水裏。
“啊!”水已經泡涼了,秋景翳被生理和心理上的刺激吓了一跳,程嘉曦按着人的手用了力。
嗆了幾口水,秋景翳掙紮着爬出水面,伏在浴缸邊,一邊劇烈咳嗽一邊大口大口汲取着氧氣。
程嘉曦挪了地方,動作輕柔緩慢到甚至讓人覺得優雅高貴,即使她現在寸|縷不|挂,即使她剛剛近乎兇殘地對待自己的孩子,她伸手捏住秋景翳的臉,端詳了一會,然後輕蔑地笑了,從齒間嚼出一句譏諷,“你真髒。”
“我…髒…?”
這句話倒是新鮮,不知是因為程嘉曦很少說,還是秋景翳忘了,反正夢裏是第一出現。
秋景翳就這樣被迫和程嘉曦對視着,她漸漸在那雙眼睛裏發現了端倪,漆黑的眼底沒有映着自己的影子。
這句話,程嘉曦是說給秋景翳,更是在說給她自己。
很少和外界接觸抵抗力低下的秋景翳泡了涼水之後發起了高燒。
被困在夢裏,時間是不連續的,再次有清晰的意識時,秋景翳正趴在卧室的地毯上,她看了眼身上沒換但已經風幹的衣服,才知道自己原來是燒暈過去了。
暮霭碎在地上,大半天過去,她就這麽燒着,水米未進別提有多難受。
疾病不僅會攻擊免疫系統,還會拉低心理承受力讓人變得脆弱,更不要說一個小孩子。
秋景翳本能得想要索求一個擁抱。
奈何程嘉曦昨晚被折騰狠了,一箱炸藥填在胸口,秋景翳迷迷糊糊撲過來就像是根火柴點燃了引線。
發着燒還被掐着脖子,秋景翳神智不清,頭疼,眼球仿佛要脹出眼眶,頸部的肌肉和血管被緊緊壓迫發出咔咔的聲音,肺不停收縮,胸腔像是堵了支橡木塞子,還是最劣質廉價的那種,掉落的木屑不停滲透進身體組織。
程嘉曦的手和胳膊沒留下多少反抗的抓痕,秋景翳眼前陣陣發黑,連求生都很敷衍,她至今都不知道那時的程嘉曦到底是一副什麽樣的表情。
“你到底還想讓我的生活變得多糟糕?你要是能消失就好了!”只有這句話一直留在秋景翳的記憶中,因為缺氧外界的聲音飄得很遠,唯獨這一句她聽得無比清晰。
沒關系,掐吧,再掐一會就會醒了,醒了痛苦就會停留在過去和夢裏,她想。
痛苦确實消失了,但這一次她并沒有醒來,而是十分意外的,程嘉曦的手掌落在了自己的額頭上,眼神裏沒有憎恨和冷漠,只有令她陌生的心疼。
一滴淚水從秋景翳的眼角滑落。
Dariya驚慌地抽回手,後退幾步冷靜片刻後,她回味了一下秋景翳的體溫,已經基本退下去了,剛松一口氣,就看見從窗簾縫隙漏進來的月光照亮了那顆渾圓的淚珠。
“為什麽…為什麽哭了…”
秋景翳半上午才醒來,伸了個懶腰,身上特別輕松,她活動了一下四肢感嘆到:“很久沒有睡得這麽舒服過了,Dariya的藥這麽有用嗎?”
難得這麽舒服,身上犯懶,反正沒什麽食欲秋景翳不想起床,索性拿過電腦開始躺在床上寫論文。
寫到中午她終于覺得有些餓了,下床洗了個漱,準備去廚房找吃的,生病不能吃重油重鹽的,想起Dariya昨天好像買了全麥吐司,随便對付兩口好了,她這麽盤算着。
手剛搭上門把手就聽到了屋外的人聲,秋景翳有一瞬間連呼吸都忘了。
Dariya正在給Jasmine喂飯,她手裏搖着個有塑料珠子填充的玩具,Dariya按住她的手說:“噓,小秋在睡覺,我們不要吵到她好不好?”
Jasmine坐在椅子上,腳沾不到地亂撲騰,搖頭晃腦地說:“唔…好~”
“吃飯的時候不要亂動,喂完你,媽媽還要叫小秋起床吃飯,不能讓她一直這麽睡,生病了不吃飯不行的,飯飯放涼了再熱就不好吃了是不是?所以你乖一點,快點把這碗湯喝完。”
秋景翳一字不落地聽到了這段對話。
冷冷清清住了這麽久,她第一次給這個房子下了個無比陌生和新鮮的定義——家。
“像…家…”
手緊緊攥着把手卻始終按不下去,她第一次覺得自己和那些缺失的東西只隔了一道門,只有幾步之遙,是如此唾手可得。
“噩夢做多了,終于輪到我做次美夢了。”
秋景翳松開門把手,站在原地發了會呆又窩回了床上,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這麽做,就是想,單純想。
哪怕就算再燒暈過去一次,也不用怕自己會默默無聞死在這裏無人收屍,秋景翳這麽想了想,然後哼笑了一聲,她把被子掖到眼睛下面打算繼續裝睡,心頭有股抓不到養意,“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