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畢業
畢業
九月,一個完整的學年結束,Dariya的公寓租期也到了,房東要漲租金,她搬去了一個便宜點的街區。
砰!軟木塞崩到了牆角,白色的泡沫噴泉似的從瓶口滋出來,秋景翳變魔術似的不知道又從哪摸出來個香槟杯,倒滿二分之一推到Dariya面前,“Congratulations!”
Dariya松開捂着Jasmine耳朵的手,“謝謝~你看你,明明是來幫我的,還要自己買酒。”
“你拿了一等學位啊,當然得慶祝一下咯!”
Dariya等着秋景翳繼續她的“魔術”再變一只杯子出來,結果半天都沒動靜,“怎麽就一杯?你不喝嗎?”
秋景翳坐在高腳凳上,用胳膊墊着臉,趴在吧臺上歪頭看Dariya,“今天不了,下次再陪你喝吧,我開車了。”
認識這麽久,還是第一次聽她說出門會開車,“開車…”
“噢,朋友的,我沒車”,秋景翳支起了身,伸出一只手逗Jasmine玩,一臉我知道你在想什麽的表情,“你不會以為我之前說吃不起飯的話是在逗你玩吧?”
“額…有點,畢竟你住的地方…”
“借住”,秋景翳的表情暗淡了一瞬又恢複正常,“吃不起飯是我讀本科的時候,沒有獎學金還要交學費和顧自己的生活,确實很拮據,雖然現在好多了,但我還是很需要錢,因為我要買一個屬于自己的房子,我要有一個自己的家。”
不用怕哪天會被人趕出去,不用和人産生紛争,想離開就離開,想停留就停留,真真正正可以自己做主的家。
Dariya想起了秋景翳一個人湊合到沒下限的生活習慣,和那幾天她對自己的依賴,“再換一個空蕩蕩的房子,就算在你名下,那對你來說也依然不是家,或許關愛和陪伴才是你想要的。”
“對我來說都是很奢侈的東西”,一語中的,秋景翳沒否認,“不過先從最簡單的來嘛,用錢能買到的東西總有辦法能得到,哲學領域的東西就…随天意咯,反正我想要的東西想做的事有很多,有限的生命裏總不會事事都如我所願,實在沒有的我也不強求。”
“你這種心态真好。”
“那也是沒辦法的事~我哪有那種能逆天改命的本事呢”,秋景翳往前湊了湊,沖Dariya擠了擠眼睛,“要麽,你來陪我住吧?”
“啊,不…不好吧?”
“嘿嘿,知道你會有心裏負擔,我說着玩的,不過以後你來倫敦的時候,随時歡迎住我那。”
Dariya在超市的短期工作合同到期了,正好拿到畢業證不用再受學生身份限制,又因為還沒找到工作,本想和經理談一談将兼職變成全職的事情,結果被很遺憾地通知招到了新人來補充,不能再和她續約了。
臨近萬聖節,她結束了最後一個輪班。
Jasmine的幼兒園在一片私人住宅區,每一戶都像在較勁似的,裝扮得十分誇張,Dariya走過滿街的煙火氣,陌生的國度,無根的浮萍,她生出一股沁透心肺的悲涼。
幼兒園的小朋友們都開始了角色扮演,女孩子們尤其喜歡各式各樣的公主裙。
Jasmine和一個新認識的朋友一起出校門,Dariya看到她一直在瞟那女孩身上白雪公主的裙子,直到看到在路邊等她的自己才收回豔羨的目光跑了過來,“媽媽~”
Dariya抱住她,“Jasmine~今天在學校過得開心嗎?”
Jasmine和身後的朋友不舍地告了別之後用力點點頭,“嗯嗯!”
Dariya被她的懂事刺痛了,“我們Jasmine也想要公主裙嗎?”
“嗯…”Jasmine猶豫了一下,想到媽媽每天那麽辛苦,搖了搖頭,“不要…”
“真的嗎?你不用想別的,媽媽只希望你不管想要什麽都可以直接和我說”,自己經歷過的不幸無法改變,但至少可以把缺失的部分彌補到Jasmine身上,讓她幸福的長大,“Jasmine想扮什麽公主呢?”
Jasmine的眼睛瞬間翻起了光亮,“我想當貝兒公主!”
“好!那咱們現在就去買衣服。”
“媽媽是小美人魚。”
“為什麽呀?”
“因為媽媽聰明,秋,是吸血鬼。”
Dariya一頓,“小秋是吸血鬼?為什麽?”
“蒼白,美麗,像死掉了”,她不知道吸血鬼象征什麽,單純是秋景翳實在貼合她聽過的萬聖故事裏的描述。
Dariya及時糾正到:“不許瞎說,不可以用‘像死掉了一樣’這樣的話來描述別人。”
“對不起…媽媽,我們可以去找秋玩嘛?我想她了。”
“那等回家了我問問她有沒有空。”
“好耶!”
萬聖節當天是工作日,趕山火車罷工,秋景翳從學校回來已經很晚了,一進家門就被兩個南瓜燈吓了一跳,窗戶上的彩燈閃得家裏忽明忽暗的。
Jasmine跑出來,撲到秋景翳腿上,張牙舞抓地扮了個鬼臉,“Trick or treat!”
“吶~給你糖,貝兒公主”,秋景翳笑着從口袋裏掏出學院萬聖節活動領得糖。
Jasmine激動地拉着秋景翳給她炫耀那兩個南瓜燈,“這是我和媽媽做的!”
兩個人中午才到,秋景翳不禁感嘆到:“自己做的?真棒啊!”
Dariya終于捋順了愛麗兒的那頂假發從卧室走出來,“你回來了”,她攤開手遞給秋景翳一個盒子。
“紅發倒是蠻适合你的嘛”,秋景翳接過盒子打開一看,“這是什麽?牙齒貼片?”
Jasmine呲了呲牙,“吸血鬼。”
秋景翳:“吼,我們還是個挺多樣化的組合嘛。”
Dariya:“哈哈,吸血鬼是她剛學的新詞,你要是不喜歡不用遷就她。”
“沒事~很符合我的形象,公主殿下開心就好是不是”,秋景翳揉了揉Jasmine的腦袋,“等我換個衣服,我們出去要糖吃咯~”
Jasmine精致的娃娃臉配上金黃帶細閃的公主裙,在滿街的奇裝異服裏也格外顯眼,小籃子沒一會就巧克力和糖果填滿了,甚至還不知道從哪拐了個小男孩一直跟在身邊當騎士守護她。
秋景翳和Dariya跟在後面,秋景翳忽然說:“來都來了,多待幾天再回去嘛。”
“啊?”
“五號是bonfire night,嗯…你忙了這麽久了,就當喘口氣,給自己放個假呗,有篝火和煙花,Jasmine會很喜歡的,等她明年上reception了,就不能想請假就請假了,趁現在多帶她玩玩嘛。”
還有…還有我的一點點私心,這樣連續的熱鬧裏,既然你出現了,那就多陪我一會,戒斷留到平常的日子我會好受一點,就像上次一樣。
Dariya總是會下意識逃避不求回報的好意,她覺得一切都應該是等價的,這樣就不會有虧欠不會有把柄,她想了想說,“那好吧,不如我買點東西布置一下,後面是聖誕和新年,讓你那有點過節的熱鬧氣氛”,她走了幾步才發現身邊的位置空了。
秋景翳不知道什麽時候停住了腳步,“那我會更不想讓你走的”,風吹散了她的頭發,擋住了她的眼睛,将她的聲音融進了喧鬧裏。
“什麽?”
“沒什麽,謝謝你”,秋景翳眼睫彎彎得像是心裏裝着什麽高興事,她快走兩步追了上去。
“什麽嘛,明明我才該說謝謝啊。”
五號正好是周末,秋景翳坐在吧臺旁,因為高度合适,她最喜歡在這辦公和學習。
Dariya剛打完一個面試電話,難掩失落,秋景翳安慰她:“別沮喪啦,你很優秀的,是經濟下行,不是你的問題。”
Dariya無奈地嘆了口氣,苦笑一聲,“因為優秀被拒絕了呢。”
“啊???”
“這次是因為上過大學所以被拒絕了,算了不提了,你這是…在看什麽呢?”Dariya看到秋景翳黑色的屏幕上那些外行人覺得雜亂無章的蠟燭圖和彩色的線條問。
“這個嗎?股票。”
Dariya印象中秋景翳是學國際法和人權法的,她一邊在冰箱和櫥櫃裏取東西準備做飯一邊問: “怎麽研究起經濟學來了,你不是學法的嗎?”
“自然是賺錢咯。”
Dariya一邊切菜一邊和秋景翳閑聊,“我以為你會想當法官或者律師呢。”
“夢想和剛需是兩碼事,炒股和投資只是副業,好不容易攢出一點閑錢,自然要錢生錢嘛,我呢,想當國際法院的法官,我知道因為稀有所以會很艱難,也可能終究無法實現,但我依然會從國際法從業者和學者開始慢慢做起,不論需要多麽努力,花費多少時間,我都希望女性也可以拿起法槌,讓長久以來偏斜的天平往平衡的位置回歸一點,我相信,公正誕生于平等。”
“公正誕生于平等…”Dariya在唇齒間複撚了一遍這句話,“可這個世界永遠不會有真正的平等,財富,權利,性別…得利者掌控一切。”
“沒錯,所以絕對的公正也不會存在”,秋景翳的語調低迷了一瞬,然後變得更加堅定,“可因為這樣,我們就該放棄追求平等和公正嗎?一個人的力量,一點點改變,都會成為塑造未來的根基,止步不前就什麽都不會得到。“
這句話似利刃般穿過Dariya的胸膛,她堆砌起來包裹着曾經的自己的堅硬外殼被砸出了裂紋,“以前的我和現在的你有點像,我也總想做看起來做不到的事,我原本學的物理,博士論文我選了最難的課題,如果能做完一定可以在核心期刊發表,繼續深入下去大概率還會拿獎,要不是因為一些…事,我也不會轉去學數學,哦不,應該說要不是有個教授好心收留,我連博士都沒可能讀下去。”
秋景翳總覺得Dariya身上有一種溫柔,和傳統意義上渾然天成的溫柔性格不一樣,倒像是一種被霜寒打磨過的韌草身上才有的獨一無二的感覺,她問:“是因為那個…不讓女性接受教育的提案嗎?”
是也不是,這件事只是個起因,Dariya囫囵到:“嗯…算是…”
“那現在你既然已經離開了,不用再受那些限制,怎麽不試試去完成過去沒能完成的事呢?你一直堅持的或許才是更适合你的,去做研究然後發表和拿獎,用你的成就去換一張在這個世界上通行無阻的門票不好嗎?”
這樣的确更好,但是…搞學術做研究是需要資本的,時間金錢缺一不可,而且她沒有勇氣再去碰那個時期的東西,Dariya搖了搖頭,“哈…人嘛,總是要先解決更實際的困境,才能去追求更遙遠的東西。”
秋景翳沒有立刻回這句話,而是玩了會筆像是在思考些什麽,她怎麽這就忘了生活窘迫時的百般考量呢?
人只要熬過了痛苦,那段真實的感受就會漸漸塵封,會覺得這些都不是什麽大事,站在岸上再回頭看時,才驚覺自己已無法完全共情仍舊陷在這片泥沼中的人。
在Dariya以為這個話題不會有下文的時候,秋景翳突然開口,“你和我結婚呗?我給你擔保,這樣你就可以留在這裏,然後心無旁骛地去做你想做的事,嗯…反正…你人不錯,我完全沒什麽損失,不對…好像受益的也是我。”
她的語氣一點也不嚴肅,本該鄭重的承諾,被如此輕飄飄的以半開玩笑的方式說了出來,Dariya的手頓了一下,抓着的洋蔥掉在了地上,發出一聲悶響,“你在…說什麽啊?”
“被同性求婚吓到了嗎?反正是合法的很正常,又不是要讓你愛上我”,秋景翳撿起滾到自己腳邊的洋蔥放到桌面上,态度依然不怎麽認真,但她的出發點只是不想讓這個和人生大事相關的話題太沉重,“我知道你肯定會覺得過意不去,我不需要你付出金錢的,我們就繼續像現在這樣,你就…Um…就做做飯啊或者家務什麽的?只是持續的時間久一點,畢竟得同居應付移民局檢查,就當~我給自己“買”了兩個家人嘛~”
Dariya放下刀子,金屬碰撞大理石發出一聲脆響,“我出錢購買你的擔保,或者成為你用擔保收買的“妻子”,秋,你覺得婚姻是菜市場裏的買賣嗎?”
“不…不是啊”,秋景翳只是覺得如果不索求點什麽Dariya百分百不會答應,沒想到竟一腳踩進了雷區。
“我跟你講個故事吧,我曾經被爸媽用一枚廉價的銀戒指賣給了住在同一條街的醜陋屠戶,像甩掉一個累贅一樣,沒人把我當人看,我只是一個廉價的商品,哪怕賠本也要盡快出手,不然只會貶值,他來我家“付款”的時候,因為我——他的所有物的不待見,寒冬臘月,他将我拖到池塘邊,一次又一次把我按進冰冷的滿是泥污的髒水裏,他說着難以入耳的話譏諷我,如果他少打我幾頓我都應該對他感恩戴德,因為這是一場交易,而我作為一個提供價值的貨品,只能淪為這段關系中處于下等的那一個。”
秋景翳意識到自己失言,即便無心,她也确實動了不用任何勞務合同,理所應當獨占這份陪伴的心思,“對不起…是我話說得不妥,我不知道你經歷過這些,我不是故意想惹你難過的…”
“你剛剛不是說了要平等嗎?人所擁有的價值如果被當成明碼标價的商品,又哪裏會有平等呢?畢竟,連作為“人”的權利都被剝奪了,不是嗎?謝謝你的好意,但這份好意會摧殘我的尊嚴。”
人的劣根如此,當在某種程度上成為給予或施舍的那一方後,就會不自覺地将另一方視為自己的附庸。
繼而,開始掠奪,奈何這樣的掠奪是一個溫水煮青蛙的過程,等醒神時已無脫身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