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出院

出院

秋景翳轉入普通病房已經是兩周以後了,她沒什麽特別的感覺,甚至還偷偷慶幸有正當理由休長假,倒是Dariya一直愁眉苦臉心事重重的樣子,她今天來得很早,但病房裏有人比她更早,隔着房門的透明玻璃,她看到了一個穿着比較正式的男人正背對着自己坐在病床邊。

秋景翳對面前的男人說:“你不上班嗎?在這跟一個病人閑聊?”

不得不說秋景翳喜歡的類型還真是挺固定的,Jonathan是這家醫院的醫生,想知道稍微打聽一下就能知道秋景翳因何受傷,“我剛下夜班,看到你的病例所以來看看,身體怎麽樣?”

“還不錯,謝謝。”

Jonathan的手使勁握了下拳又松開,他清楚秋景翳雖然對身邊的人都很好,但和她相處時距離感擺在那裏無法忽略,她的好是有限度的,不會到替人擋槍這個地步,至少對他肯定不會,“又換床伴?口味變得挺快,沒看出來你還是個雙啊?”

秋景翳笑了笑,沒對不必要的人做不必要的解釋,“怎麽給自己的定義是床伴呢?這麽看不起自己啊,前男友?”

“這樣的游戲你什麽時候才能玩膩啊?不累嗎?”

“是挺沒勁的,但我喜歡有人陪我。”

“喜歡人陪…你還真是怎麽都捂不熱”,Jonathan抓起秋景翳的手在自己臉上蹭了蹭,他坐得比病床低,擡眼看人有種可憐巴巴的感覺,只要秋景翳不想讓人見到,他就找不到她,“分手的時候你說我當初是見色起意,很快就會忘了你的,你騙人,已經過去一年了,我還是忘不掉你,也不給我機會跟你和好,我以為我們挺合拍的。”

Jonathan和秋景翳是在學校的一個Lecture上遇到的,秋景翳是被醫學院的朋友叫去的,Jonathan是那天演講的終身教授的研究助理,他是在這場Lecture結束後的讨論上對秋景翳一見鐘情,一見鐘情可不就是見色起意。

秋景翳甚至是有點喜歡和Jonathan在一起的日子的,只是他性格讨好過了頭,尤其是在自己面前沒有主見,像是總在等着主人發號施令。

“合拍嘛…因為我偶然一次說話語氣不好,你發現自己喜歡被命令,我覺得新鮮陪你玩玩不是不行,至于和好,我們之間有什麽無法割舍的感情嗎?”秋景翳嗤笑一聲,“身體是身體,精神是精神,你不會以為□□碰撞能擦出愛情火花吧?你以為你是打火石呢?”

“都是分泌多巴胺,快樂的界限是模糊的,但只要快樂不就好了?”

說的倒也不算錯,只是填補不了秋景翳心裏的空洞,她把手從Jonathan的手掌裏抽出來,揉了揉他上了夜班也沒塌下來的金棕色頭發,手感挺不錯的,軟軟的,“但我不喜歡小狗。”

小狗有些惱,再見也不說就推門出去了,路過站在門口的Dariya惡狠狠地瞪了一眼,她進了門,看秋景翳神色如常,好奇便随口問出來了,“你朋友嗎?怎麽生氣了?”

秋景翳笑着開玩笑,“前男友,吃你的醋了。”

Dariya不知為何心虛了下,“吃我什麽醋啊…”

“開玩笑的,他剛下夜班脾氣不好,你別介意。”

一時語塞,這個話題沒再繼續,過了一小會,Dariya看着秋景翳新換的藥,心疼地說:“會留疤的…”

秋景翳吃了Dariya遞到嘴邊的蘋果,一點也不在意,“留就留呗。”

“你怎麽還笑得出來…”

“因為我醒來的時候看到你還在呀”,秋景翳支着扶手靠近了一點,“怎麽沒回家?”

“你是為我才受傷進醫院的,我哪裏能一走了之?”

“哦~人道主義關懷啊,那你幹脆陪我到徹底好了呗~我不想一個人過聖誕~反正年底也不好找工作”,她沒個正經的态度簡直就像是自己只是破了皮就被人送來住院,既然對方小題大做我就撒潑耍賴一樣。

Dariya都要被秋景翳搞無語了,“…你是不是對槍擊沒概念,你知不知道那天有多危險?你知不知道你在救護車來之前就沒心跳了,你知不知道醫生差點就宣告你死亡了?他們說你活下來都要感謝奇跡發生”,她對槍有應激反應,她親眼見過被武力鎮壓的街道,滿身血洞的屍體橫在地上被四處逃竄的人群踩成肉泥,空氣裏散不掉的腥味直往肺腑裏鑽。

“我當然知道危險啊”,秋景翳一臉‘你當我三歲小孩’的表情,“但如果我沒過去,那對你來說就不是危險了嗎?所以別說我了~嗯?”

Dariya攥着拳頭,心口也像是被攥緊了似的,“你為什麽那麽不在乎?為什麽難過了疼了都只是笑?你心裏真的好受嗎?你問我有沒有想過我自己,那你呢?你有在乎過自己的感受嗎…?”

秋景翳很認真地想了想,說:“你和Jasmine都沒事,我也沒事,犯人當場被抓,我不僅可以放假,還會收到一筆不小的賠償金,皆大歡喜的happy ending,我當然是真的開心啊”,她歪着頭沖Dariya無辜地眨了眨眼。

“你…”

“那你是答應我了嗎?”

“唉…”Dariya嘆了口氣,伸手不打笑臉人,她雖然氣秋景翳不拿自己當回事,但也沖她發不起火,“本來也是這麽打算的…不生病的時候就得過且過,身上有傷不知道還要怎麽随便呢…”

“嘿嘿,太好了”,說起來,秋景翳回想了一下剛剛Jonathan說的話,她想讓Dariya待在自己身邊,并不是像以前一樣因為好幾個月沒有談新對象無聊覺得身邊冷清,但她現在無法想寫論文一樣,從腦海裏檢索出有用的信息得出一個确切的結論。

秋景翳的手依舊撐在窗邊的扶手上,半眯的眼睛彎彎的,等着下一塊喂到嘴邊的蘋果,Dariya看着眼前這個在絕境中奮不顧身為她而來的救贖,一時失了神,切好的一小塊蘋果掉到了地上。

轉入普通病房沒幾天,醫生查房感嘆了一下年輕身體就是恢複快之後,就放秋景翳出了院。

英格蘭的雪不多,去年是個暖冬,片雪不曾落,出院回家這天,倫敦下了今年的第一場雪。

Jasmine 第一次見到雪新奇無比,一行三人在路邊等出租的時候,她就蹲在花壇旁邊,用手捏落在草葉上的雪花,Dariya也沒見過雪,畢竟是在低緯度地區長大的,不過她可不是小孩子了,驚嘆一下聊表心意也就過去了。

秋景翳微仰起頭,漫天雪花飄落,她連眼睛都不眨一下,“下雪了啊…”雪花落在她的漆黑纖長的睫毛上十分突兀,袅袅白煙叢淡粉的唇間浮至空中,冷白修長的脖頸貼着羽絨服的立領露出一小截。

Dariya看到有些驚詫地問:“你的毛衣呢???”她明明是盯着秋景翳把高領羊毛衫套在身上的,肯定是趁自己一個不留神的時候脫掉的。

秋景翳不看天了,側頭看向Dariya輕輕一笑,“包裏呢。”

“也不看看什麽天氣,裏面就穿件短袖,剛出院就又想回去了是不是?”

“我沒覺得冷”,秋景翳伸手攔下輛空車,皮膚暴露在冷空氣中依舊雪白一片,就連指尖都沒有絲毫被凍紅的痕跡,“你吃過餃子嗎?”她岔開話題。

“餃子嗎?吃過的”,Dariya把自己的圍巾取下來遞給了秋景翳,“別凍着了,聽話。”

秋景翳知道自己的不答應Dariya不會死心,于是接過來在脖子上繞了兩圈,被冷風吹到散得差不多的體溫還是冷不防地燙了一下秋景翳,她用鼻尖抵着柔軟的面料嗅了嗅,那溫暖的味道竄進肺腑,帶着刺,輕輕勾着皮肉,“喜歡嗎?”

“嗯…其實…不太喜歡…”Dariya知道這是秋景翳的家鄉菜,斟酌着開口,“我不是很能接受把咖喱土豆塞進面皮裏。”

“土豆咖喱餡的餃子”,秋景翳聞言笑出了聲,“這是哪裏的野生餃子啊”,她對司機報了一個超市的地址,“今天給你嘗嘗正經的,不難吃的相信我。”

“你很喜歡嗎?倒是難得聽你說有想吃的東西。”

秋景翳的胳膊支在窗框上手撐着側臉,Jasmine坐在她和Dariya中間,用自己的兩只小手抓着秋景翳垂放在座位上冰涼的手,她動動手指勾住了Jasmine,說:“談不上喜歡,只是每年冬天下第一場雪的時候我媽都會煮餃子吃,習慣了。”

其實海城幾乎不會下雪,就算下,也是雨夾雪,雪花落不到地上更積不住。

秋景翳也費解過,哪怕窗外一片晴朗,程嘉曦也會說下雪了,然後自己煮一鍋熱騰騰的餃子,且明顯不是她一個人的分量,後來她才知道,程嘉曦說的是每年京城的第一場雪。

程家有這麽一個小傳統,初雪吃餃子,雖然好像北方的每個特殊日子都要吃餃子,所以初雪的這頓本來也沒什麽特別的。

直到多年前的一場車禍,程嘉曦考入A大的那一年冬,京城的第一場雪下得好大,程總和夫人親自開車去學校接上午剛上完課的寶貝女兒回家,高架上車子突然爆胎打滑,沖出橋體直直紮了下去,車體被壓縮了一半,還好下面是片空地,沒有造成更大規模的傷亡。

恢複意識的時候,程嘉曦已經躺在黃浦江邊的那套高級公寓裏了,她沒了左腿但保住了性命,可這對她來說似乎并不是件好事。

被秋宇炀囚|禁的日子裏,她只有在天氣預報上看到京城初雪的這天才會對秋景翳施舍出一絲柔軟,看着她眼巴巴望着自己一年一次的限定下廚,會破天荒地把碗裏的餃子分給她幾個。

回家當晚,大概是因為今天關于程嘉曦的記憶被迫翻攪,秋景翳又一次在噩夢中看到了她這一生中最恐懼的一片血紅。

Dariya淩晨出來找水喝的時候正看到秋景翳縮在客廳落地窗邊的牆角,被子從頭頂披下來緊緊裹着她的身子,只露了臉和兩只擺弄電腦的手在外面。

Dariya看了眼時間,皺了皺眉,心說秋景翳也太不拿自己的身體當回事了,“都快四點了,你怎麽還不睡覺!”

“睡不着,索性就趕一趕這段時間攢得工作,遲早要交差的”,她看到Dariya也從沙發上拿了個墊子,走到自己對面席地而坐,說:“你快去睡吧,不用管我。”

Dariya的聲音軟了下來,“你為什麽總是睡不着?住院的時候也是這樣,失眠也是一種病,應該看醫生的。”

秋景翳想了想自己那時候的作息還挺正常的,至少面上看起來是這樣的,“住院的時候…我怎麽了…?”

“你不要陪床,我說等你睡着我就走,結果你就裝睡,你真當我不會向護士問起你的狀況嗎?”

被戳穿的秋景翳面不改色地編了句瞎話,“每天除了躺着就是躺着,休息得有點過冷頭所以睡不着,真沒事,睡覺去吧,嗯?”

Dariya正色到:“不是所有的事情都可以這麽任性,不好好休息的話身體要怎麽恢複呢?你要是這麽不在乎自己,我就不留下來照顧你了,顯得我好像是在做無用功。”

“別別別”,秋景翳把電腦擱在一旁, “那你抱我一下,就像那天那樣,你再抱我一次,我就去睡覺好不好?”

說罷,她松開了裹着的被子傾身往前湊了湊,想把Dariya也拉進來和自己一起卷進去,她想念Dariya身上的溫度了,就像是上瘾了一樣。

按理來說Dariya抗拒肢體接觸所以應該立即躲開的,但在對上秋景翳那雙映着月光帶着笑的眼裏清澈又勾人的目光後,竟一時間沒有作出任何反應,在距離近到能感受到秋景翳呼出的微涼氣息時,她才找回遺漏的心跳,被本能主導一把推開了人。

“別碰!我髒…”這句話夾雜着細密的顫抖從Dariya的喉嚨裏下意識地冒出來後,不止秋景翳愣住了,她自己也一樣,并且這是她第一次并非因心底的恐懼而是以這樣的理由抗拒身體接觸,她沒有害怕秋景翳的靠近,她是在害怕自己配不上。

當在一段關系中忽然有了虧欠的感覺,那只能說明另一個人在自己沒留意的時候,在心裏紮了根。

“髒”,秋景翳重複了一遍這個字,程嘉曦也用過這個形容詞,她已經不是小孩了,懂得大人不上臺面的故事,她因為一瞬間萌生出的答案感到不安,“為什麽…?”她希望不要是她腦海裏蹦出的第一個答案。

擺在角落的香薰蠟燭晃了晃火苗,燒斷了燈芯和Dariya那根崩了很久的弦,詞句磕絆着,沒底氣地從唇齒中擠了出來,“我…我被…我被…過…”

事與願違。

從前在警局做筆錄的時候Dariya都沒有覺得這兩個字有如此難以說出口過,但當面對秋景翳時,她真的做不到,舌頭像是被施了惡咒般僵直着。

親口講述出這段經歷時,她的淚腺失了控制,大顆大顆的眼淚泉湧般地砸落,她捂着嘴肩膀不停打顫,臉上盡是痛苦。

“不髒,不髒的”,秋景翳伸出手想安撫,又想起Dariya抗拒便只能按耐下去,“這明明不是你的錯。”

“可我就是覺得…我…很髒啊…”

被踐踏過的尊嚴會成為刻在骨骼上的自卑與怯懦。

人不是不可以和所有人保持距離,将不堪封存于心底,最終帶進墳墓裏,Dariya不知道自己為何要破壞自己曾定下的規則,選擇對着秋景翳全盤托出,也許是從煙花迸射的那個夜晚開始,她的心就被攪亂了。

是啊,第一個向着她的人,第一個保護她的人,第一個為她奮不顧身的人,怎麽可能不讓人心亂呢?

被人性狠狠背刺過之後還能夠讓她敞開心扉接納的人必然是頂好的,更可能是不存在于世的,但偏就讓她遇到了這麽一個人,她替這個人靠近自己而不值。

如此珍貴,不該失足于自己的污濁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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