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甘蔗

甘蔗

腳邊的空酒瓶越來越多,從像飲料一樣的cider開始,到上了點度數的啤酒,再到紅酒和烈酒,酒精剛進入身體是會有些許不适,慢慢變得習慣,再到無法釋手,兩個大概五公分高的扁圓柱形玻璃杯滿了又空。

秋景翳看Dariya有些迷茫不知道該做何反應,于是她鬼使神差地說:“你看着我的時候,覺得我是完整的嗎?”

頭犯暈思維停留在清醒邊沿是酒精的作用最美妙的時候,眼裏的世界像是開了柔焦不再清澈,入眼的人和物微微放大,顯得自己更加渺小,上了鎖的記憶秋景翳從不允許任何人觸碰,但她現在把鑰匙交給了Dariya。

從今晚起,一切都會變得不一樣,在各懷鬼胎的人群裏,我們有着僅彼此可見的肮髒與瑕疵。

Dariya有些跟不上這對話的節奏,她呆滞地點點頭。

秋景翳擡手覆上了左睛,說:“那現在呢?”

第一眼沒看出什麽異常,仔細一瞧,Dariya看出了不對勁,秋景翳的右眼根本沒有聚焦,就連視線也無處安放,她伸手在秋景翳的眼前晃了晃,“你…你這只眼睛,是看不到嗎?”

秋景翳點點頭,“嗯,所以我和你一樣,也是殘缺不全的,看吧,其實在另一個人眼裏這些并不顯眼,甚至會被完全忽略掉,你自己又何必那麽在意呢?”

Dariya還是有點不敢相信,因為秋景翳看着确實太正常了,“是天生的…還是…”

“被打的。”

就算是後天造成的,Dariya也萬萬沒想到是這樣一個意外,“怎麽會這樣…”明明是這麽好的一個人,怎麽會有人忍心下這樣的狠手。

“說來話長”,秋景翳起身似是要去拿什麽東西,“你等我一下。”

她從電視櫃裏拿出了一個紙質的收納箱,箱子不大倒是立着的那根銀閃閃的高爾夫球棍十分顯眼,Dariya不禁好奇,“這是…要給我看什麽?”

“我的過去”,秋景翳挑了下眉毛,她的安慰簡單粗暴,互揭傷疤直接高效,“嗯…我看看,從哪個開始說起呢?”

“我剛剛是在發洩情緒,我很感激你願意聽我講…那些事,所以你不用這樣的。”

“你不是最講究有來有回嗎?我覺得這是個好習慣,學來用用”,秋景翳打着哈哈從收納箱裏抽出第一張照片,是一張合照,“那就從最開始講起吧。”

合照已經有些泛黃,看起來有些年頭,但保存得很平整,邊邊角角都沒有翹起,照片裏面有三個人,一對年輕男女中間夾着個尚在襁褓的嬰兒,男人看起來約莫二十出頭,女人像是十八九,背景是秋景翳很熟悉的地方,海城的公寓。

Dariya接過照片,“這是你的全家福嗎?”

“嗯,不過就只有這麽一張。”

“你跟你媽媽長得好像啊,你爸媽也…你爸媽很有夫妻相。”

“可他們不是夫妻,我媽只是他養在籠子裏的金絲雀,而且她很讨厭我叫她媽媽。”

秋景翳能記清事的時候起,她能去的地方就沒有超出過這間公寓的範圍,家教保姆按點來,做完事就走,和她待在一起最久的人就是程嘉曦。

秋宇炀倒是毫不避諱自己作為父親的身份,如果和秋景翳打了照面回打招呼會說“爸爸來了”,多餘的話沒有,每一次來奔着程嘉曦來的,秋景翳被要求待在房間裏。

秋宇炀過夜的次數多到數不清,白天卻從不逗留,他每一次來,程嘉曦的身上就會多出新的傷痕,他在床上有施|虐的癖好,每一次秋宇炀離開,程嘉曦都會抓一把藥吃進嘴裏,直到有一天她雙腿中間止不住得淌血,在樓梯上暈倒摔下來被送進醫院,住了一個月回來之後,她就再也沒碰過那藥。

秋景翳說:“以前不懂,後來才知道那是避|孕藥,她流産了之後大概是再也無法生育了,所以才不再吃藥的,我看得出我爸很愛纏着我媽,但我媽很讨厭他也讨厭我爸的孩子,她那時候身體很健康,我不清楚她用了什麽樣自虐的辦法把自己搞成那樣,她是得償所願,可我爸明顯不高興了。”

永遠不要低估男人的繁衍欲,這能讓他們體會到打上标記宣示主權的滿足感,尤其是在得不到愛患得患失的時候,那次出事之後,秋宇炀脾氣愈發的差,對程嘉曦下手也越狠,這是秋景翳從那些痕跡上看出來的。

秋景翳從箱子底部翻出一把小刀,“這樣的日子一直持續到我快九歲”,秋宇炀怕程嘉曦精神出問題,所以家裏的牆全部做了軟包,窗戶都是打不開的,玻璃是不用工具敲不碎的材料,房子裏找不的任何堅硬和鋒利的東西,餐具是木質的,就連保姆上門做飯都得自帶廚具。

這是一把做兇器也不會成為首選的刀,秋景翳拿在手裏看了一會,說:“我媽不知從哪搞來的這玩意,當着我的面,沒有絲毫猶豫,直接捅進脖子裏再拔出來”,她橫握着刀比劃了一下,“人倒在地上,血噴得滿地滿牆都是,天花板也沒能幸免,我爸看到之後跟瘋了一樣,雖然他本來也不怎麽正常。”

秋景翳的比劃不只是刀捅進去拔出來的過程,還有一段距離不短的橫移,程嘉曦得有多決絕才能完全無視大腦本能的求生欲做到這樣。

頸動脈出血能噴到幾米遠,随着心跳搏動變弱噴濺的頻率和距離也在變小,那天秋景翳站得遠,只有星點血跡沾到她雪白的裙角,她第一反應是愛幹淨的程嘉曦又要說“髒”,但在看到鮮血染紅的面容上那令她陌生的平和後,腦袋裏又蹦出了一個念頭,程嘉曦再也不會覺得髒了。

Dariya聽得心裏發毛,她想起了第一次見面的那個朗秋,她終于知道秋景翳那天說的那句話被埋沒在車流中的後半句是什麽了——我在那裏沒有家。

嘴張了又張也不知道能說些什麽,唯有沒有體驗過父母的愛這一點Dariya感同身受,她最終也只是說了一句,“不是所有人都配當父母。”

“是啊”,秋景翳的這兩個字伴随着一口長長的呼氣一起吐出來,“我媽死後的一段時間,沒有人來過問我的死活,我在滿是血跡的房間裏待了快半個月,所以後來經常做噩夢失眠。”

秋宇炀要封鎖消息,給保姆和老師都放了假,還好家裏有大米,秋景翳靠米粥度過了那段日子,不然,等待她的只有和程嘉曦一樣的結局。

Dariya皺着眉頭,她突然想起了一個在此刻無關緊要的點,關于秋景翳挑食她好像終于摸清了規律,“你對肉類很挑剔是不是那時候…”

秋景翳轉了下眼珠,驚奇到:“你竟然連這個也注意到了?最開始我因為心理陰影沒辦法吃紅色的東西,現在只是不吃血是紅色的肉類”,她又指了指自己脖子上的紋身,“這裏,也是這把刀劃的。”

Dariya沒有扯着秋景翳的脖子湊到眼前仔細觀察過,紋身遮得很好,她從未發現過裏面竟然藏了條傷痕,“竟然是為了遮疤痕,第一次見的時候還以為是條項鏈呢。”

“哈哈,我自己畫的圖厲害吧”,秋景翳心滿意足地誇獎着,“我爸第一次白天來這裏”,她指了指照片,“應該是處理好了我媽的後事,他喝得爛醉,看着我的臉…喊我媽的名字…他真是瘋了,我感覺到危險,出于自保捅傷了他,也是用這把刀,争執裏我也被劃傷了,他最受不了別人忤逆他,于是揪着我的頭發把我的腦袋往地板上砸,我因此瞎了一只眼睛。”

秋宇炀在配置頂級的醫院和療養院裏修養了很久,秋景翳雖沒這待遇但秋宇炀并不想她死,因為程嘉曦已經不在了,醫生上門為秋景翳處理了外傷,如果去醫院好好接受治療,她的右眼未必會失明,孤兒院也好流落街頭也罷,那時候她連死都不怕,滿心只想離開那個屋子,不吃飯反抗得也厲害,秋宇炀知道後讓人給她綁了束帶,就算強迫也要讓她活着,她略過了這部分沒講給Dariya聽。

“怎麽也動手打孩子…”Dariya的爸媽不好是社會環境造成的,而秋景翳的爸爸是單純的變态,“你知不知道你現在笑得怪讓人心疼的,不想說我們就不說了吧?”

“我啊?我沒事啊,都過去那麽久了,我沒什麽感覺的”,秋景翳滿不在乎地聳聳肩,“幾個月之後,嫌麻煩吧,也有千萬分之一的可能是他良心發現,我被扔來了這裏,那之前我連跟外界的接觸都少得可憐,鬼知道當時人生地不熟的我一個人有多害怕,不過至少比關在那裏強”,其實是因為家裏開始懷疑,所以秋宇炀為了守住不可告人的秘密才把秋景翳送了出去。

她又拿出幾張照片遞了過去,“之後我因為寡言自閉亞裔女生的身份被歧視和霸淩,不停地換學校和寄宿家庭,這些都是那時候的照片。”

這些照片并不是有人特別記錄,而是些抓拍和特殊場合中不得不拍的照片,最終這些照片都通過各種途徑回到了它們的主人手裏。

Dariya一張一張看過去,秋景翳在一點一點長大,她的目光停在其中一張,那張照片裏,秋景翳穿着學校的子夜藍制服,站在路邊等紅綠燈,車流掀起的風吹亂了她的發梢,零碎的劉海遮擋了眉眼,楓葉正好落到她的鼻子下方的那一刻時間永久定格,眼尾帶着水汽,看起來清冷破碎,Dariya不自覺摸了一下照片中秋景翳的臉,“你剪過短發啊?”

“剪過一次”,那時候英格蘭已經容不下秋景翳了,她輾轉去了蘇格蘭的一個城市,在小島的北邊,“新家有個傲慢的白男小學生,他真的很賤,有次在我頭發上粘了很多口香糖,所以就剪了”,秋景翳抽出那根高爾夫球棍,“我和他打過架,他用棒球棍打斷了我的胳膊,我用這個打斷了他兩條腿,打到他跪地不起哭着求饒,可能遺傳了我爸吧…不過那之後我沒再忍氣吞聲過”,她的右手食指在左手食指上打了個圈,問:“你…會怕我嗎?”

Dariya聽到秋景翳笑着說出打斷別人腿的時候,确實起了雞皮疙瘩,但她并不怕秋景翳,“當然不會。”

“那你覺得我短發怎麽樣?”

“也很好看啊,你長的好看怎樣都好看。”

“好看”,秋景翳別開視線低頭偷笑,這個笑是真心實意的,“謝謝。”

“為什麽要說謝謝?”

“因為…”秋景翳的五官很鋒利,長相過分精致因此十分具有攻擊力,短發更凸顯了她五官的立體度,所以很多人對她短發時期的評價是像個酷哥,“那時候同性戀在學校裏是一種叛逆的流行,有些女生明明是直的,卻要用我長得比某個男生還帥這種垃圾理由來跟我表白,很讨厭,那些男生也讨厭,哪來那麽多沒用的嫉妒,有時間不如自己去照照鏡子。”

“你不是介意用這個詞來形容你,是不喜歡被說像男生吧?”

“嗯”,秋景翳咬了一下嘴唇又放開,她本不打算深入探讨這個話題,卻突然改了主意,“人就喜歡搞這麽多條條框框來限制別人,我就不能是因為像我自己所以帥嗎?無論我做什麽我都是我自己,我認同我的性別和我的行為,所以我讨厭他們這樣說。”

這些條款普遍都是為女性而設的限制,女生剪短發,理科學得好,為保護自己而反抗動手打架,就會被說像男生,而男生因為安靜腼腆,說話慢條斯理,有相比于運動更文雅一些的愛好,就會被說像女孩,哦不,更難聽,叫娘娘腔,為什麽像男生的部分大多是好事,而像女生的部分大多都是貶義呢?為什麽一定要塑造一個按性別區分的行為守則呢?

都是人,共享一套遺傳物質,為什麽要因為性別,因為膚色,因為種族,因為信仰而區分高下呢?得利者什麽時候才能摒棄他們的自私狹隘貪婪愚蠢呢?

Dariya果然對這個話題有興趣,她思考片刻組織了一下語言,說:“大概是因為人們常常會偏向掌握話語權的那一方,這是一種潛意識的馴服。”

秋景翳問:“那…站在高處剛愎自用的人聽不到也不願意聽其他的聲音,怎麽辦呢?”

Dariya沒說話,她不知道要怎麽回答,因為無人在意她的呼喊。

“那就站得跟他們一樣高,或者更高的地方”,秋景翳的手虛搭在鎖骨,挺直腰身,表情有點臭屁地說:“所以第一步,我考進了劍橋,然後,然後…”

Dariya看到秋景翳搖頭的動作不太自然,問:“怎麽了?”

秋景翳晃了神,剛剛的話到嘴邊時她整個人忽然一片空白,有一段記憶好像很重要,它擺在那裏卻怎麽也看不清,“沒事,突然想不起來那時候發生了什麽,我可能是喝多了吧…總之我爸徹底跟我斷了關系,我淨身出戶差點變homeless,我有個同父異母的哥哥”,她說到這裏短暫的停頓了一下,“他叫秋晨”,本來沒有必要要說的,她還是提起了這個名字,“他繞開我爸讓我借住在這裏,我沒見過他,按理來說我是私生子,他應該巴不得我死外面才對,可能少爺一時興起想做慈善,我不想再跟他們家扯上一點關系,所以要賺錢買房子趁早搬出去。”

Dariya把東西仔細收回收納箱裏,“一點都看不出來你是個有這麽多故事的人呢。”

秋景翳看見Dariya的手搭在身旁的小幾上,于是試探着将自己的手靠近,“看吧,其實只要你自己不駐留在陰影裏,就不會有人能看得出來。”

Dariya在秋景翳的冰涼碰到自己指尖時瑟縮了一下,但她很快就冷靜下來,她試着告訴自己不要躲,秋景翳被這樣的反應鼓勵到了,她捏起Dariya的中指,繼而擡起她的整只手,接着向下滑至手掌貼合的位置,Dariya想要收回手,秋景翳迅速将自己的手指插入她的指縫,十指相扣緊緊交握在一起,Dariya的心髒猛地收縮後極速膨脹,血流在身體裏亂撞。

“我不介意一直記得曾經的痛苦”,秋景翳握着人的手上稍微加了點力道,她看着Dariya的眼睛說:“吶,你以為黑暗無邊無際,其實只用邁出一步就會發現光亮近在咫尺,不要放大恐懼,選擇活着就已經足夠有勇氣了,只要再勇敢一點點,一點點就好,就能走到光亮裏去。”

Dariya沒注意到這個小細節,秋景翳用的是“走到光亮裏去”而不是“走到光亮裏來”,“可是真的…能做得到嗎?”

“做不做得到得做了才知道”,秋景翳沒有直接給出肯定或否定的回答,而是繼續溫聲說:“改變社會的現有結構不現實,那就拼命往上爬,讓自己的聲音被聽到,讓更多處境相似想法相似卻沒有話語權的人的聲音被聽到,讓那些被社會環境和生理特征賦予了優越感的人平視你仰視你,自願也好被迫也罷,等到有越來越多這樣的人站上高處,那固有的秩序終将被改寫,而那些自命不凡卻止步不前的生物活該成為進化過程中被代謝掉的垃圾。”

經歷摧折過後還能保留着天真和勇敢實在難能可貴,Dariya發現自己意識中陷入沉睡的那部分對秋景翳的話有了反應,她沒注意到自己原本僵硬的手指早已回握住了秋景翳,她笑自己的閉塞與愚昧,“我向你輸出了一堆負面情緒,你卻在用自己的過去開導我,我真是白比你多吃那幾年的飯。”

秋景翳這次只有眼睛能看出一點淡淡的笑意,她只說了句:“你的手心出汗了。”

Dariya被秋景翳冷不丁的揭穿打亂了思緒,分不清此刻的慌亂是因為酒精搗鬼還是別的,她移開視線,避重就輕到:“我會試着重拾之前沒完成的課題,我會學着面對的。”

窗外起了風,越刮越兇,氣流蹭得玻璃吱扭作響,偶爾會飄過一朵雲,小島冬天的雨下得還算溫柔,細密的銀絲擋不住天上的月亮。

“嗯”,秋景翳輕笑一聲,她彎腰低下身隔着一把直尺的距離仰視Dariya,溶溶月光照在她的臉上也顯遜色,“你知道情緒脫敏嗎?”

“情緒脫敏?”

“嗯,嘗試信任我,這次是牽手,下一次…和我擁抱吧?”

Dariya出于本能不求回報的關愛和偏心,對秋景翳來說就像是甘蔗汁對一個從沒吃過甜的人一樣欲罷不能。

嘗過了甜頭怎麽甘心放手?

于是她攻其不備,引誘着主動卸下防備的人,她希望Dariya對自己産生崇拜和依賴,她安撫她的脆弱,自揭傷疤和她共情,她要她心甘情願地拴在自己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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