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陳醋
陳醋
散場的時候,秋景翳鄰座的男士要了她的聯系方式,她也大大方方地給了。
Dariya沒細細研究,只記得那人身高逼近一米九,淺金色的頭發一絲不茍梳了個背頭,身上的套裝看起來不便宜,長相毫無疑問是英俊的,至少也是個精英階層。
秋景翳打斷了她的思緒,“散步回去嗎?也不遠,還可以路過牛津街和攝政街。”
“好啊,正好今天天氣不錯。”
倫敦的街景一會是上了年紀的古典建築,一會是鋼筋水泥的玻璃大樓,路很少有直來直去的,動不動就有個小叉路,兩條路間的微小差距顯示在地圖上,如果走岔了就連導航都要反應半天才會提示“您已偏離路線” ,但秋景翳閉着眼睛走也丢不了。
紅色的雙層巴士一輛接一輛從身邊開過,攝政街上,從頭到尾都是巨大的天使燈在不停閃爍,路邊的店鋪有一個算一個,都高調地挂出畫着自家logo的旗幟。
十二月夜幕降臨後的倫敦很冷,攝政街除外。
每年聖誕季的時候,好像全倫敦,哦不,是全英國的人都擠在了這裏,Dariya心裏一陣無端的煩躁,憋了口無處發洩的悶火。
秋景翳在一旁不停回消息,她打字飛速,手上沒有一絲多餘的脂肪,骨節修長勻稱,手指敲擊屏幕的聲音好像把Dariya的神經拉成了吉他琴弦反複撥弄。
一直發消息就算了,還笑得那麽燦爛,正好走到一個路口,Dariya有點不高興地對低頭看手機的秋景翳說了句“小心看路”後,就自顧自地過了馬路。
過到一半的時候綠燈跳紅,她回頭一看,秋景翳竟然真的沒有跟上來。
馬路被半米寬類似人行道的凸起從中間一分為二,那裏正好是和天使燈合照的最佳機位,Dariya正站在那上面。
秋景翳一時不查,沒抓住綠燈的尾巴,她隔着車流看向Dariya,天使燈恰巧進入變暗周期,她鬼使神差舉起手機點開相機,車流的空隙,頭頂天使徹底暗淡的那一刻,相機的光圈正好落在Dariya身上,她就在這一瞬間按下了快門。
Dariya的肩上搭着件雪白披肩,棕色發稍被風輕輕撩起,銀灰帶綠的眼珠像是蒙着層終年不散的水霧,秋景翳在想,如果回頭把這張照片洗出來,那她一定會在照片的背面寫:落在地上的天使。
紅燈很長,足夠Dariya理清紛亂的思緒。
她想,秋景翳是個優秀美麗聰明堅強的人,她站在摩肩接踵的人群裏依舊耀眼,會喜歡她的人不計其數,我只是其中平凡不起眼的一個,就算盛裝打扮,我站在她身邊仍是暗淡無光,是今晚的月色蒙蔽了雙眼,讓我起了不該有的奢望,能認識就很好了,做朋友已經足夠幸運。
狂歡總歸是有範圍的,走出了熱鬧,倫敦又恢複成平日裏匆忙冷漠一絲不茍的倫敦。
秋景翳猝不及防地抛出了個疑問,“你是不是不高興了?”
Dariya輕聲笑了笑,很是溫柔:“我為什麽不高興?”
像是揣着答案問問題,秋景翳對答如流,“因為剛剛那個男的?”
不久前拽了缰繩的Dariya此刻已然能夠平靜回應,她不答反問:“你有沒有喜歡過什麽人?”
“你覺得他是我應該喜歡的人嗎?”
“那你會喜歡什麽樣的人呢?”Dariya想起之前在醫院茶水間偶遇Jonathan,那時他誤會了兩個人的關系,他是帶着挑撥的目的說:“秋交往過的對象有醫生,學者,律師,音樂家…而且都是男的,她沒心沒肺,吃人不吐骨頭,你怎麽可能玩得過她啊”,Dariya當時只反駁了他說秋景翳沒心沒肺這一點。
一人一個問題,沒有一句答案,但秋景翳不再玩下去了,她依然沒有作答而是把自己的手機遞給了Dariya,“我沒有直接拒絕他的搭讪是因為我喜歡列表裏人多多的,哪怕是當屍體躺着,這會讓我有一種奇怪的安全感。”
“顯然他不會乖乖當屍體,他對你很有好感”,Dariya在聊天記錄的開頭就看到對面直白的表露心意。
“但我沒有,我很擅長把這樣的關系引導到朋友的方向,但如果有人非要越界的話,那就只能去黑名單裏待着了。”
“可你們聊了一路”,說完Dariya就覺得這話從自己的立場講出來很多餘。
多變的天氣忽然又起了風,阻力大到讓人難以張口,等這陣風平息下來秋景翳才繼續說,“你看完。”
Dariya往下翻着,秋景翳十分圓滑的把熱切的開場白糊弄了過去,對面也是旗鼓相當,自然而然過渡到了別的話題。
男人似乎對高談闊論有種莫名的執着,只見對方提起了最近的熱門話題,AB兩國之間的沖突,由于長久以來的土地之争,B國選擇采取強硬措施派出先遣部隊主動出擊,武力占優勢的A國控訴B國恐怖襲擊并給自己打上了自衛反擊的名頭,在緩沖地帶無差別攻擊平民。
這位“政治正确”先生便開始了自以為“性感”的演講,最有趣的是秋景翳問他為什麽這麽支持A國說它沒錯?戰争本身不就是錯嗎?他說因為是B國發動的戰争,A國因此死了很多人,秋景翳又問那麽緩沖地帶枉死的平民呢?他說死亡是戰争的必要犧牲。
秋景翳看到Dariya露出嫌棄的表情,說:“本來沒想多說,但能碰到這種喪屍都不樂意吃的腦子實在難得,太好奇他接下來還能有什麽腦癱發言。”
“跳梁小醜”,Dariya如是評價到。
在這段被秋景翳不留情面地揶揄後,他不死心地換了話題,從哲學聊到藝術,秋景翳也真是什麽都涉獵,她倒是游刃有餘,顯得對面裝大尾巴狼一樣可笑。
賣弄是蠢貨才會做的事,但秋景翳的陰暗面十分受用這些吹捧和殷勤,她審視着他們空泛的大腦和枯槁的靈魂,內心不屑地嘲諷這群極盡醜态,想要取悅卻弄巧成拙還毫不自知的小醜。
秋景翳主動暴露自己的惡劣給Dariya看,她喜歡試探,她并不知道自己究竟想從這樣的試探裏得到什麽,一邊想要得到些虛無缥缈的東西,一邊又在探究這虛無缥缈的東西到底是什麽,可能也正是因為這樣才讓她趨之若鹜,她要和這些東西纏上解不開的羁絆,最後攥在手裏時成為她生命的一部分。
Dariya翻到底了,只聽秋景翳輕飄飄一句:“下一個話題他要聊情愛了。”
手機還攥在Dariya手裏,果不其然,下一條消息彈出來的時候,他開始和秋景翳聊性與愛,聊到床上之前是男人最有耐心的時候。
總之後面的對話得出的結論是他知道自己是個用下半身思考的混蛋但依舊堅持要當個混蛋。
腦癱發言秋景翳當樂子看得津津有味,但當對方一旦沉不住氣發起情來,她就覺得沒勁也玩夠了,“我聊得起勁是在逗傻子,我今天确實有點過分了,抱歉”,她深谙不能在和別人相處時一直分心這個道理的,今天是一時玩心上頭。
手機又一震,秋景翳最後懶得敷衍十分生硬的結束了對話,對面連發兩條消息:
「But I’d be honest, it doesn’t bother me as I don’t want relationship anyways」(但是說實話啦,我無所謂的,我反正也沒想着要搞對象)
「And if they say no then I normally just leave anyways haha」(還有呢,就是如果她們說不的話,我反正是會直接甩手走人的,口合口合)
破防後挽尊的找補,秋景翳把號碼直接丢進黑名單後又接着說:“回答之前的問題,我不喜歡腦袋空空的人,我欣賞漂亮,勇敢,聰明,善良的人。”
Dariya不知道秋景翳為何突然又提起了已經過去的話題,她腦子亂亂的,也不知道該做什麽反應,只是天空這時正好飄起了雨,她下意識呢喃了一句,“下雨了…”
秋景翳又一次不知道從哪摸出了把便攜小雨傘,她快走兩步在Dariya身前撐開傘,黑色的傘面遮住了兩個人的面頰,第三視角只能看到兩具貼得很近十分親密的身體。
秋景翳只是覺得時間氛圍都合适,于是用沒撐傘的那只胳膊環住了Dariya,十分短暫的擁抱,在秋景翳說完“比如像你這樣”後就分開了,Dariya愣在原地,她甚至沒來得及感受到秋景翳的體溫。
她說她很擅長引導朋友關系,但她對Dariya做出的舉動很明顯不是出于這個意圖。
Dariya花了一點時間找回呼吸,她的聲音依舊很小,“為什麽突然抱我…”
“你脖子上的脈搏跳得很快”,秋景翳總是擺出張笑臉讓人捉摸不透态度,現在倒是難得認真起來,沒有人的街邊,她就這樣撐着傘站在Dariya對面,“你喜歡我嗎?Dariya。”
如果現在給Dariya連上心電監護儀,那詭異的數據和波形想必醫生看了都要冒頭冷汗,答案無疑是喜歡的,可她并不想說出口。
秋景翳似乎也沒有再等一個确切的回答,她繼續說:“我不知道喜歡是什麽,我在畸形的環境度過了定性的時期,我的心理絕對談不上健康,我從沒有體會過這種感情,也沒有認真思考過這個問題。”
Dariya對秋景翳的話并不意外,甚至完全在她的預想之中,但心底還是不停地溢出失望,“這樣…”
“我有很多字面意義上的朋友”,不止,還有字面意義上的前前任,“多到數不清,可我只對你有可以不用計較後果的信任。”
Dariya聽得出秋景翳對她的評價不低,她的心搭上了秋景翳這艘海盜船,時上時下讓人頭暈,“你為什麽會信任我呢?”
“我想…最開始大概是因為看到你是如何對待Jasmine的,跟你們兩個待在一起讓我覺得很安心,還有你是如何對我的,我從未體驗過這樣的相處,這對我來說彌足珍貴”,照顧和照顧的意義都是不一樣的,Dariya就好像知道秋景翳內心深處在渴求什麽需要什麽一樣,她做的一切都在對症下藥,人對缺失的東西有所向往很正常。
Dariya忽然聯想起之前,秋景翳只是因為這些理由就不顧自身安危救她,她完全确認秋景翳并不會愛。
因為在建立三觀的階段從沒有被人愛過,秋景翳的所有舉動都只是在踐行她想象中一段親密關系裏的主人公應當如何做,她只是在自己身上得到了一點一直以來求而不得的東西,而且…她的取向似乎一直都是直的,她什麽都被教得很好挑不出一點毛病,這卻是以生命裏最珍貴的東西作為交換的代價。
今晚的錯覺是一場短暫的恩賜,夢該醒了。
秋景翳歪着頭笑了笑,臉上多了幾分罕見的天真,“謝謝你。”
明明她自己付出了這麽多卻只記得感謝別人一點無足輕重的給予,Dariya的心狠狠地揪着,被秋景翳揉成一團反複揉搓, “你說什麽謝謝啊…”
這個點,遠離泰晤士河的地方人煙稀少,細密的水霧被黑色的傘面阻隔,聚成細細水流順着傘骨自由落體,偶爾有車經過,車燈的暖黃在雨夜散射,柏油路面被照得發亮,底色卻被襯得更深,一陣碾壓過積水的聲音後,秋景翳說:“我是不會喜歡人,但你對我來說不一樣,所以我想…我應該是喜歡你的。”
偷偷觊觎的人先說了喜歡,心率過速是必然,Dariya想,還好現在不是夏天某個濕潤的夜晚,不然單薄的短袖一定無法遮掩此刻如擂鼓般的心跳,心髒像是沒了束縛般亂撞,整個胸腔都在随之震顫。
“吓到了?我不是在表白然後要你給我一個答複,只是合理分析現象得出的結論”,秋景翳伸手在晃神的Dariya眼前搖了搖,刨去了些認真,又挂起平常那副笑臉,“你不一樣,我不會随便得對待你的。”
Dariya又一次被秋景翳的笑刺到了,笨拙卻又努力嘗試的樣子讓人心疼,她從沒想過看人笑也會是一種折磨,但秋景翳的笑容總是讓她揪心,喜歡是一種心疼。
“嗯…我知道的”,Dariya克制着氣息輕嘆一聲,傻瓜,應該說謝謝的人是我才對。
她的心疼是真的心疼,秋景翳的喜歡卻不是真的喜歡。
傷心難過必然是有,秋景翳不會愛,她不怪她,怪只怪自己沒有試錯的成本,背後是退無可退的深淵,所以除了這句話她給不了任何回應。
她不會因為秋景翳不會愛,就趁人之危地誤導她,但她也不會因此就輕易放棄對秋景翳的心動。
愛不是你來我往的交易,本就沒有公平可言。
她覺得她真的是病态了,秋景翳随意抛出的魚鈎,連餌料都沒挂,她便心甘情願咬上去,紮疼了也不肯松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