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親吻
親吻
從蘇黎世飛倫敦大概一個小時五十分鐘,秋景翳在聞到那股破敗腐朽的味道後就精神很差,她在秋晨的私人飛機上睡着做了個夢,打開了封鎖記憶的保險。
五年前初夏,十八歲的秋景翳剛拿到劍橋的offer,欣喜是毋庸置疑的,但煩惱也随之而來——作為國際學生高昂的學費要怎麽解決。
中學她被托管給了機構,吃住學費都不需要操心,眼看這一階段就要結束,沒有人聯系她說下一步要怎麽辦,她也不願意主動去找那個爸爸。
小島徹底天黑的時間已經推遲到了晚上十點,她煩惱着之後的生存問題睡不着,索性就又溜達去了海邊的那個山崖。
“學費可以貸款後面慢慢還,剛好成年了可以去兼職賺生活費,宿舍太貴了,租房子的話…啧,劍橋附近也都挺貴的,啊~應該會很辛苦吧,不過…我的人生好像終于開始屬于我了。”
海浪的聲音讓人平靜,她躺在草地上看雲絲和月亮若即若離的糾纏,不知過了多久,她聽到了帶着煩躁的腳步聲,這個時間點她作為常客還是第一次在這碰到其他人,不禁好奇坐起身往後看。
來的是位青澀的影子還未退幹淨,看着比自己大不了幾歲的青年,直到他走到足夠看清長相的距離,秋景翳皺了皺眉,辨認出了他的身份,“秋晨?”
少年腳步一頓,“你認識我?誰告訴你的?你爸還是你媽?”
一看沒認錯,秋景翳失了興致,秋家的人她一個也不想扯上關系,可她都離得這麽遠了怎麽還是要找來,“啊…這個嘛…不用勞駕別人告訴我,長相吊打明星不混娛樂圈也坐擁千萬粉絲,關于少爺你的報道滿互聯網亂飛,秋宇炀和賀詩妍的獨子,天之驕子,世界上最會投胎的人,財神爺追着給塞錢的人…你的頭銜真不少,我這倒是還有一個他們不知道的”,她站起身揶揄到:“我同父異母的…哥哥。”
秋晨坐了十幾個小時飛機,然後輾轉來了這個小鎮,在寄宿家庭沒找到秋景翳,問了去向又馬不停蹄爬了這座小山,現在眼睛裏滿是紅血絲,他是來發難的,臺詞都想好了,被秋景翳這麽一搞節奏全亂,“誰跟你認親了?”
秋景翳對他的狀态視若無睹,她又沒想過跟他争家産,也不想騰出精力應付這少爺接下來的任何舉動,往海邊走了幾步拉開距離,聳聳肩到:“不是你問的嗎?你要是專門來找我的,那就省了吧,我跟你貌似沒話說,要是來看風景的,那也麻煩你離遠一點,跟我保持距離。”
秋晨以前就知道秋宇炀在外面養了一個特別喜歡的女人,還和她有個孩子,并且秋宇炀把她們保護的很好,從未曝光過,那女人死了快十年了,秋宇炀依然到處找她的替身,而自己就只能看着深愛秋宇炀的母親賀詩妍郁郁寡歡,他以為自己從未體會過的一家三口真正意義上的幸福,都被秋宇炀全權送給了私生子。
秋晨被秋景翳這過分坦蕩,毫無作為私生子自覺的态度搞得氣不打一出來,“搶了別人的東西還這麽理直氣壯?”
“我搶了你的”,秋景翳實在不知道少爺腦補出了什麽樣的劇情,不禁冷笑,“我搶了你的什麽?搶了你九年不見天日被父母厭棄的人生,還是搶了你從沒和外界接觸過就被扔到半個地球以外的機會?呵,你想要這樣的生活早說啊,我跟你換,你來替我發愁下個月睡哪條街不會被人捅死好不好?”
“你說什麽?”
“你不是查到我了嗎?怎麽連這些都不知道,少爺,你這工作做得也忒不細致了吧?”秋景翳看到秋晨明顯愣了一下,繼續嘲諷:“你該不會…覺得我搶走了你父愛吧?麻煩用你那高貴的大腦想想,秋宇炀要是像你臆想中的那樣在乎我,我應該住在倫敦老錢區的豪宅裏,上聖保羅女校*,而不是在這個,你随機抓個英國人問,他都不一定知道是哪裏的偏遠小城。”
秋晨是昨天才完完整整地查清了秋宇炀的驚天秘密,其實到現在他都還處于驚懼昏頭得狀态,根本沒心思深究秋景翳的具體過往,他急需為自己的煩悶找一個缺口,于是他就這樣出現在了秋景翳的面前,本以為她過得無憂無慮,可事實并非如此,她也是這樣的不幸,是比自己還要不幸的棄子,一拳打在棉花上,秋晨心裏的煩躁更盛了。
“你現在滿意了?滿意了就含着你的金湯匙回家找媽媽去,別打擾我看月亮”,秋景翳也很煩,她又沒像狗血劇裏那樣想要鸠占鵲巢或是怎樣,秋晨憑什麽來這裏沖着她洩憤,他至少還有媽媽一家那麽愛他,他到底還有什麽不滿足?難道非要天底下所有的好都落到他頭上才算夠?這人還真是貪婪得過分。
秋晨哪裏能受得了別人用賀詩妍陰陽怪氣他,尤其還是被一個私生子,二十多歲的脾氣一點就着,何況這個從小到大被人高捧得少爺本就憋着一股火,“你算個什麽東西?你有什麽資格提我媽!秋景翳,你不知道你的身世吧,也對,畢竟秋宇炀捂得那麽嚴實,你媽,程嘉曦,她是你爸的親表妹,我的親姑姑!”
“什麽…?”秋景翳生理性反胃,她想起了程嘉曦說髒。
秋晨走過來,他揪着秋景翳的領子往上提,“你就是個□□出來的野種!你也配在我面前跟我提我媽?”
關于這整件事秋晨是無意間接觸到的,他順藤摸瓜揪出了秋宇炀藏了這麽多年,比養小三更見不得光的秘密。
因為程嘉曦是家族裏和自己年齡差最小的長輩,所以秋晨總黏着她,那時候他們的關系特別親近,當他知道憎恨了這麽多年的小三竟然是自己愛着的姑姑時,好像有道閃電劈下來燒焦了他的神經,這份恨意忽然變得無處安放在身體裏橫沖直撞,他茫然無措,他厭惡秋景翳,她的存在是一條罪證,她的臉時刻在證明着這一切都是真實發生的,她是違背倫理的肮髒産物,可她也是程嘉曦留下的唯一的聯系,矛盾感淩遲着身體,一毫一厘都不放過。
秋晨在步步緊逼,秋景翳不得不後退,脖子被勒得難受,“放開…”
秋晨看着秋景翳那雙和程嘉曦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眼睛,情緒像粘稠的麥芽糖一樣被人翻攪着,“你知道發現恨了那麽久的人,其實是自己深愛的早已離世的親人是什麽感受嗎?我一邊恨她咒罵她的時候,還一邊在悼念她…”
秋景翳不太确定自己有沒有理解清楚這句話的含義。
秋晨發洩着這些他沒辦法告訴任何人的事,“所有人都知道她死在了二十年前的那場車禍裏,可事實上她竟然以死者的身份繼續活在這世上,十一年,秋宇炀把她藏起來關了十一年!她怎麽可能會不瘋?要不是因為這樣!要不是因為這樣…”
秋晨沒有說出口的是,當年聽說秋宇炀在外面養的那個小三有自殺傾向時,他上了心,所以最終程嘉曦捅死自己的那把刀是他鑽了空子讓人帶進去的,姑姑的死也有他一份,這是他最邁不過去的一道坎。
“她死的時候你怎麽可以那麽無動于衷?她是你母親!你連一滴眼淚都為她沒掉過”,秋晨的喉嚨像是卡了塊上不來也下不去的苦瓜,為什麽不替她難過?又有什麽資格替她難過,這些話從他知道真相後就在反複問,卻不知道是在問誰,無論是誰,當時還是現在,流得都是鱷魚的眼淚。
秋景翳的眼底閃過一絲不悅被秋晨精準捕捉,這并不是他想看到的情緒,他加重了手上的力道,“我覺得你真的很惡心,私生子,小雜種,我想過等我找到你,一定要用很多辦法折磨你”,他磨硬自己的翅膀就是為了能和秋宇炀叫板,可以維護賀詩妍為她争取利益,誰成想千方百計找到的那支利箭竟是射向自己的,“可你為什麽偏偏就是她的孩子呢?憑什麽要和她這麽像?我要怎麽下得去手,我的恨該找誰去發洩啊?”
秋景翳艱難地擠出聲音,“冤有頭債有主,你的不幸我的不幸她的不幸,是我造成的嗎?你恨你委屈,那我呢?誰又問過我的感受?你這樣,和秋宇炀還真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
她沒有提起任何那些只有自己和程嘉曦知道別人查也查不到的事,不滿與怨恨随死亡封箱,沒必要也不想再拿出來一條條理論是誰犯了錯又是誰吃了虧。
秋晨咬着後槽牙,他知道自己現在這樣很惡劣,但他心裏無法接受這句說辭,“你說什麽?你說我和那個人渣一樣?近親果然容易生出腦子有問題的人。”
秋景翳的嘴角扯了個輕蔑的笑,“你心裏清楚你該責問的人不是我,但你沒本事去向罪魁禍首發難,哼,得不到想要的東西,無法讓內心滿足,所以用下作卑鄙的手段對待處于弱勢無辜的人,他就是這樣對你姑姑的,你和他一樣爛。”
秋晨的喉嚨裏發出幾聲十分扭曲的笑,被秋景翳撕碎遮羞布的他為挽尊,繼續了這樣的卑鄙,“程嘉曦最大的不幸不是秋宇炀,而是你,你根本就不該來到這個世界上。”
“我不該…來到這個世界上…”
秋景翳沒有辦法懷疑這句話,甚至從來都知道只是她總避免自己這麽想,這是釘在她的靈魂上和肉|體一起來到這個世界的。
程嘉曦無疑是愛這個侄子的,可她給女兒取名卻用了“景翳翳以将入,扶孤松而盤桓*”,她和他,一個是暗淡西沉的殘陽,一個是驅散黑暗的晨光。
秋景翳呵出一聲模糊不清的笑,連名字都是不被愛着的,她的存在是個徹頭徹尾的笑話。
“對”,秋晨看到秋景翳縮小的瞳孔,終于有些滿意,松開她衣領時帶了點力度,秋景翳被迫後退幾步,前段時間下過暴雨,這幾天又經歷暴曬,土層并不牢固,加上站位本就靠邊,腳下松了一塊,秋景翳就這樣向後倒去,秋晨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抓不住人了。
海和天連在一起,一眼望不到盡頭,明明天地如此廣闊,卻找不到一個屬于秋景翳的容身之處。
想不到泥潭的外面是深淵,努力爬出來只是為了摔得粉身碎骨。
她死在了以為會有新開始的那個夏天,那些設想過的未來連同□□被一同扔進焚化爐燒成灰,裝進不會有人祭奠的骨灰盒裏。
飛機落地,她跌落回座椅,此刻的感覺形容起來,就像是瀑布枯竭,洶湧流淌的河水收窄,斷流,剩下一座空谷。
秋晨把秋景翳送到樓下,說:“你先別睡,我叫醫生過來。”
秋景翳下了車,她擡手一甩,那只斷了的左手恢複如初,順便贈送了車裏的秋晨一個國際友好手勢。
秋晨看到她瞳孔中原本沉積在深棕裏隐隐的紅翻湧至表面,在夜色裏尤為顯眼,她知道了,他想,“看來是不用了。”
秋景翳關了車門頭也不回地上了樓,一進門她就直沖洗手間對着水池一陣狂吐,吐幹淨漱了口,她在廚房開了瓶酒,開始消化死亡。
“這是…玩我呢?”
不願意讓她的悲慘足夠極端,非要給予希望,在她即将觸碰希望時又推翻毀掉這一切,并且依然拒絕給她一個痛快的徹底結束,等她走上正軌後再下一場酸雨…
秋景翳盯着廚臺上的刀架看了一會,然後抽出了一把,“我真的…好累啊…”
刀尖在心髒的位置破開一個口子,秋景翳握着刀柄往進推到底,又拔出來,傷口很快愈合,無法結束的只有□□和精神上的極度痛苦,又是幾刀,全部落在脖子和心髒,徒勞。
“我不想玩了啊,能不能放過我,為什麽不能放過我…”秋景翳捂着臉在黑暗裏跪坐了很久。
“Dariya…救救我…”心底的聲音沒了遮攔順着喘息從唇間抿出。
明明習慣了所有糟心事都往肚子裏咽,習慣了無助的時候自己咬牙硬扛,不知道為什麽現在理智瓦解,脆弱的本心是在向Dariya求救。
淩晨接到秋晨的電話,Dariya把Jasmine托付給鄰居,精打細算如她毫不猶豫叫了個300鎊的Uber從伯明翰趕到倫敦。
她進門聽到廚房有聲音,走過去先看到地上扔着把沾了血的刀,再是藏得更裏面的秋景翳,她的腳邊和衣服都是斑斑血跡,身上卻沒有傷痕,“小秋…好多血…你...疼不疼啊…?”
餘光裏闖進了一個邊緣在顫抖的影子,秋景翳滞了片刻擡頭,“Dariya…?”
Dariya走過來帶動的氣流吹過秋景翳的臉龐,激起一陣液體蒸發的涼,她用手背蹭過自己的臉頰,失明的右眼正不住地淌着淚水,她不禁覺得有些奇怪,懂事之後,除了痛極了或者生病時的生理性流淚,她從沒有哭過。
人學不會愛便也學不會哭,因為不會有所期待,也不怕失去任何東西 ,情緒無法激動到足以刺激淚腺分泌眼淚。
可我為什麽在叫你名字的時候哭了呢?
“我…”秋景翳張了張嘴,聲音太過沙啞,她輕咳了一下,“Dariya,我想吻你…”
Dariya在秋景翳身邊跪下身,任由她觸碰自己嘴唇,只是唇瓣相貼,秋景翳便退了回去,Dariya把她拽了回來,顫聲說:“傻瓜,親和吻是有區別的。”
暧昧糾纏的氣息終于得償所願探入那份溫潤柔軟。
秋景翳緩緩閉上了眼睛承受着這個吻,你喜歡我對吧?她想,明明應該高興的,可我什麽會如此難過呢?
厚重黏稠的苦澀堵在喉嚨裏吐不出來也咽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