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5章
楚問也是其中之一,因此他随松山真人楚幟姓,又因他從小不愛說話,對同齡人都十分冷淡,楚幟希望他多說多問,故起名為“問”。
而宿回淵不同,只有他是楚問撿回來的。
他不知道自己叫什麽,又不想姓楚,三個字的姓名都是跟楚問在古書中一字一字挑出來的。
無他,就是覺得好聽。
楚問撿他回來是在大雨天,當時他僅四歲不到,身上大小傷遍布,枯瘦如柴,在床.上暈了好幾天才醒過來。
之後便一直害病,沾點冷風就要受風寒,服了一個月的藥也不見好。整個門派的人都認為他活不長,松山真人給他買了上好的補藥回來炖湯喝,也無濟于事,後來便放任他自生自滅了。
可楚問偏不願,他說自己撿回來的師弟一定要好生活着,寧可不練劍也要去給宿回淵喂藥。
楚問是整個清衍宗最有天賦的弟子,楚幟當然不願他為瑣事耽誤練劍,打發幾個仆從過去照顧宿回淵。
楚問依舊不願,楚幟不同意,他便在門前長跪不起。
最終,整個清衍宗都被這一病一倔抹沒了性子,幹脆任他們去了。
可出乎所有人意料,被神醫斷定活不過八歲的宿回淵,就這樣被楚問照顧活了。
而且活得還挺好。
可能是由于經常跟楚問切磋、被楚問提點的原因,宿回淵劍術進展飛快,迅速成了清衍宗第二有天賦的弟子。
當時此事轟動不小,好多門派覺得楚問踏實穩重,容貌無雙,最重要地,能把宿回淵養這麽好,肯定适合結婚生子,一時間喜帖差點壓垮了清衍宗的門。
被宿回淵偷偷燒了大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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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楚幟晚來得子,名為楚為洵,偏偏也是個天生的病秧子,從小沒法練武,便每天在門派中吟詩作畫。
宿回淵覺得他很有意思,跟他交了朋友。
結果宿回淵逃課睡懶覺,楚為洵在一旁寫詩;宿回淵深夜去後山抓雞吃,楚為洵給他畫畫。
最後烤雞的時候一不小心點燃了林子,被松山真人發現,自然是少不了一頓揍。
……
“想什麽呢?”楚問的聲音忽然從身後傳來。
宿回淵這才從剛剛的回憶中緩過神來,或許是最近遇到的熟人太多,難免想起些從前的事情。
“沒什麽,只是在想薛方是如何救活那老婦人的。”宿回淵答。
又遲疑問道,“你剛剛……是懷疑松山真人也與他有關?”
楚問點頭,“他大概講了那人特征,大抵是師尊無疑。”
宿回淵“哦”了一聲,沒再開口,看上去興致缺缺。
好巧不巧,他們從薛方那裏出來沒走幾步,就又遇見了那老人和老婦。他們腿腳不靈便,步伐也慢,走走停停,故而被宿回淵他們趕上了。
“您感覺怎麽樣?”宿回淵問那老婦。
“還挺好,就是頭有點暈。”那老婦慢慢講道,“今日讓你們見笑了。只是我跟我家老頭子從小相識,相守了一輩子,要是誰先走了,另一個人可真活不下去哩。”
宿回淵笑了笑。
話雖這樣說,但若真到了那般地步,又有誰離了誰活不下去呢。
只是太不合适宜,沒說出口。
所愛之人死而複生确實是莫大的喜事,那老人臉上的陰郁之氣一掃而空,緊緊扶着老婦,生怕她倒了摔了。
那老人心情格外好,對二人熱情道:“兩位小公子看起來是外地來經過此地吧,現在天色不早,若是晚上沒有歇腳的地方,不嫌棄的話,就來我們家借宿一晚。”
宿回淵搶着答:“行啊,那多謝二位老人家!”
然後才後知後覺地假裝低聲問道:“師尊,這樣可以吧?”
楚問冷冷斜了他一眼。
宿回淵聳聳肩,耍賴皮不說話了。
走了一會,終于到老人家門口,大門有些矮,宿回淵需得低些頭才能走進去。
屋子裏有些昏暗,看得出二人家境并不富裕,但整潔得很。進大門後是一個不大的廳堂,廳堂左右邊各有一間卧房。
老婦人指着其中的一間道:“兩位公子晚上可以睡這間,屋子不大,還望兩位莫要嫌棄。”
楚問恭敬謝過人家。
屋內拮據,沒有一根燭火,傍晚還未到,便已經漆黑一片了。
宿回淵跟着楚問來到客房,對方從袖中取出一張夜視符,淺淺靈力輸進去,那符文便亮了起來。
兩人這才看清室內陳設。
房間很窄,右手邊有小窗,左手邊有小榻,中間牆面上挂着一副神像,前面燃着幾炷香,估計是去廟裏請的。除此之外再無他物。
只是……這床榻未免太小了些。
宿回淵一個人睡在上面,半夜都很可能滾下來,更何況是兩個人。
這便十分難辦了。
楚問淡聲道:“你睡榻,我睡地。”
宿回淵爽快答應了。
反正兩個人睡一起必不可能,按照楚問的性子,也定不會叫他睡地上。
宿回淵躺在榻上,這才發現這上面小得睡一個人都有些困難,他不敢翻身,便就這樣朝外側着身,蜷曲着腿,這才堪堪把自己塞下來。
他閉上眼,腦子卻格外清醒,哪有半分睡意。
忽然有些後悔來這裏借宿的決定。
不知過了多久,窗外淅淅瀝瀝地下起了雨。就着雨聲,他做了一個很短很淺的夢。
他夢見自己還在小時候,被人遺棄在清衍宗的山腳下,雨水冰涼刺骨,他由于寒冷和失血已經意識模糊,連擡手的力氣都沒有了。
他覺得,自己或許要死在那了。
再睜眼,卻是一間整齊典雅的屋子,身上裹着一層厚厚的棉被,身側架着兩盆炭火。一位比自己大上幾歲的小公子坐在一旁的地上。
見自己醒了,那人用掌心探了自己的額頭。那手是溫熱的,沾着古樸的墨跡,帶着冷木的淡香。
宿回淵以為那人會先說點什麽,但并沒有,那雙手從自己額頭拿走之後,便又自顧自抄書去了。
他不知道這是哪,也不知道救了自己的人是誰,胸中千言萬語憋不出口,最終只是嗓音喑啞地問了聲:“你怎麽坐在地上?”
楚問答得幹脆:“床榻被你躺了,我不坐地上坐哪。”
-
秋雨極寒,宿回淵是被凍醒的,他打了個寒顫,從腳底扯來棉被蓋在身上。
暖意融融的夢境倏然消失,他忽地有些悵然,睡意半分也無。
他知道現在楚問躺着的地面必然是極濕、極冷的,比床榻要冷上數倍,而且楚問沒有被子。
他不是沒想過把被子扔給楚問,但又自嘲覺得沒必要。
自己已經在那暗無天日、沒有絲毫活人氣息的鬼地方待了那麽久,楚問在地板上睡一晚,又怎麽了。
若不是楚問,自己現在或許還是一個安穩的清衍宗弟子,每日練劍悟道,根本不用想任何的生殺予奪。
但不對。
如果沒有楚問,他早就死在了那個雨夜的山腳下,骨入枯冢。
終是掙紮不過,他睜開眼看向楚問。
對方似是睡熟了,但那側顏卻也是極為好看的。淡淡月光打在他臉上,睫毛暈出一圈淺淺的暗影。他鼻骨高挺,嘴唇平薄,骨相淩厲。本是俊秀又極有攻擊性的長相,如今看去卻只剩下清俊無雙。
便無端顯出幾分溫柔來。
他一時看得入了神,又嘲自己軟弱多情。
軟弱、多情,這其中的任何一個詞,都不可能與那手掌萬千惡鬼、殺人于無形之間的鬼王聯系到一起。
本以為十年的時間已經能将一切情感消磨殆盡,但直到日久經年後再次見到他的人,只需一面,便再難以清醒。
宿回淵終究是要承認,他此次回來,多少帶着些對楚問的私心。
只是那私心裏面,有難以自抑的舊情,又沾了些蛇蠍般的惡意。
他起身,将自己身上的被子輕輕蓋到楚問身上,對方睫毛輕微地一.顫。
對方頸側的傷痕幾乎愈合,他卻忽然有種想咬上去的沖動。
他蹲下.身來,手虛虛撫過楚問頸側,卻是隔了不到一寸的距離。只要他微微用力,滾燙的鮮血便會從楚問頸側跳動的血管中湧出。
月色下,指尖的影子替他一寸寸勾勒出楚問冷玉一般的皮膚,與那人為數不多的幾根淩亂發絲交疊錯纏,像是情人的剪影。
他的手緩緩垂下,卻終究是按着被角,向上拉到了楚問胸前。
宿回淵輕聲走出客房門外,順着月光走到廚房中,捏了一小把黃米,回去灑在窗沿邊,又撒了些□□末,然後站在那裏等。
不過半炷香的時間,一只銀灰色信鴿落在窗邊,啄那角落中的米。
他把信鴿足上纏繞着的紙條解下來,掃過一眼,随即指尖一碾,白紙便化作了灰燼。
他無聲嘆了口氣,直覺今夜無法善了。輕輕開了窗,單手一撐跳了出去。
窗外,暴雨傾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