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6章

他的“手”從衣袖中伸出來,提着一盞綠瑩瑩的火柱。可那手分明半分血肉都沒有,赫然是森森白骨。

他步履僵硬,手骨有一下沒一下地敲打着自己的腿骨,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打更聲。

口中幽幽道:“天幹物燥,小心火燭。天幹物燥,小心火燭……”

鬼差陰恻恻地跟在那小鬼身後,他有許久沒吃飯了,餓得前胸貼後背,看見小鬼簡直眼冒金光,手中提着生鏽的鐵刀,就要往那小鬼頭上砍——

下一瞬,他只覺一.股無形的大力生生定住了自己的身體,甚至連五髒六腑都要被擠出來了。那把堅韌碎骨的鐵刀,就在他面前一寸寸皲裂開來。

他眼球絕望地向外凸起,脖頸艱難地一寸寸向後轉,最後竟是成了一個扭曲到不可能的角度,看清了身後的人。

更準确地說,他不認為那是人。

那是比世間最兇狠的厲鬼更可怕的存在。

那人斜斜靠在牆上,墨色長發被雨水浸濕,卻渾然未覺。他膚色比這月色還要冷上幾分,幽邃的眸子居高臨下地睥過來。

“找死?”宿回淵冷冷道。

那鬼差只覺寒意瞬時遍布全身,退下一軟,呼嗵一聲跪了下來,“主人!小的錯了,只是那小鬼偷跑出來,為害人間,我也是為了幫主人清理門戶……”

“你應該知道。”宿回淵鳳眸微擡,“我沒有耐心。”

“我錯我錯了!”鬼差瘋狂改口,痛哭流涕道,“是小的越權,小的再也不敢了,主人饒我這一次吧,我對主人忠心耿耿……”

宿回淵冷眸垂着,右手微擡,那鬼差憋得面部通紅,卻是一個字也說不出口了。

他食指一勾,遠處那只小鬼瞬間化成一.股白煙散開了,手中提着的火燭滴溜溜滾到地上,被雨水澆了幾下,便閃爍着熄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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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差雙目圓睜,眼睜睜看着同類在自己面前化作白煙,帶來的恐懼程度無以複加。

“回去告訴他們,管好自己,也管好手下的小鬼。如果有下次……”

那鬼差戰戰兢兢地擡頭,只見那小鬼的白煙悠悠飄進宿回淵的袖口中。

它渾身一抖,忙不疊點頭。

“還有,楚問已經知道‘神丹’的事情,他大概率會繼續往下查。”

那鬼差試探性張了張嘴,忽然發現自己能說話了,喜道:“那我們是不是要攔着他,叫他查不出什麽東西。”

宿回淵用一種奇異的眼神撇了它一眼:“你能攔住楚問?”

那鬼差不說話了。

“他早晚都要知道,天下人也早晚都要知道。”宿回淵說,“我需要你們盯好清衍宗和其他門派的動靜,一有消息立馬通知我。”

“是,主人。”

宿回淵轉身欲走,身後鬼差猶豫着開口:“主人,秦娘讓我提醒您……陰七快要到了。”

“知道了。”他步子未停。

他轉身沿路往回走,盡量縮短時間,若是被楚問發現自己半夜跑出來,定然難以解釋,容易引起懷疑。

-

宿回淵從窗跳走後,楚問緩緩睜開雙眼,眸中清明,根本沒有半分睡意。

他坐起身來,盯着那扇窗。宿回淵走的時候并沒把窗完全合上,有細細的雨滴從那窗縫中灌入,将窗沿下的地面打濕。

低頭,卻見自己身上蓋住的棉被。

楚問閉了眼,深吸了口氣,似是壓抑着什麽強烈的情緒,連身邊的塵霜劍都似乎察覺到了主人的反常,輕微嗡鳴起來。

良久,他睜眼。

卻并沒有追出去的打算。

室內木門吱呀響起,在空寂的雨夜顯得格外詭異。

楚問回頭,只見那老人家手中提着一壺酒,顫巍巍問道:“兩位公子,喝點酒暖暖身子吧。”

楚問接過來,輕聲道:“多謝。已經這麽晚,你們還沒睡嗎?”

話語間,他聞到一.股煙火味道,有些反常。

好像哪裏着火了。

那老人卻沒理他,仿佛沒聽到一般,又問道:“你怎麽不喝呀?”

楚問沒解釋,只是将酒壺放在了自己腳邊,說道:“我不喝酒。等我那徒弟回來了,他可能會喝。”

“不喝?”那老者一邊緩緩說着,同時嘴角緩緩咧開,露出一個極為陰森的笑意,“我這壺裏的酒乃是世間難得的佳釀,喝了能看見天上的神仙,你竟如此不知好歹。”

老人笑意漸濃,喉嚨發出令人不适的擠壓聲音,尖聲道:“而且你們這室內的佛像裏面早就下了毒,吸入這毒超過半炷香,若非至純之體,定會目不能視。今日你既然看了不該看的東西,就該把命留在這裏!”

楚問起身,長眉輕蹙。

下一瞬塵霜劍出,劍身反射着窗外驚雷的亮光,淩厲劍氣劃過,只聽唰地一聲刺響,供奉神像的香火被齊齊斬斷。

而那神像之上,也赫然出現了一道半掌深的劍痕。

老人笑意逐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逐漸猙獰的神情,他眼中閃爍着瘋狂且偏執的光,拖着僵硬且沉重的步子,手中提着黑鐵重刃,拖着地向楚問走過來。

楚問有些無奈地輕嘆了口氣,只是那微弱的聲音在雨夜中完全聽不清楚。

世間百毒,大多是挑了經脈的空子趁虛而入,而若經脈靈氣至純,毒物便難以侵入。這也是為何剛剛那老人說道“若非至純之體,必然目不能視”。

靈氣至純之人固然難得,整個修仙界歷來也找不出幾個。

而楚問便是其中之一。

況且,對于他這種境界的劍宗來說,純粹的視覺已經不重要了。

他将塵霜劍收回鞘中,騰空躲過那老人的鐵刃,随即白袖輕揮,那老人連帶着鐵刃都重重向後摔在地面上。

但卻不致死。

他刻意沒用武器,且避開了關鍵部位。

楚問垂眸問道:“你可還記得你妻子叫什麽名字。”

那老人身形停滞了一瞬,随後更加可怖的惡意在臉上顯露無疑,他咬牙道:“我沒有妻子,這裏的所有人都要去死!”

楚問幅度極小地搖了搖頭,那老人又拿起刀刃向他沖來,他卻站在原地并未躲閃。

只是手中掌風勢成,一擊即可斃命。

與此同時,他聽見窗外的喊聲。

是宿回淵回來了。

宿回淵遠遠看到沖天火光從屋內升起,洶湧的熱意撲面而來。那大火在傾盆大雨中勢頭絲毫未減,詭異無比。

他認得這是“陰火”,以骨灰為粉、冤魂為引、咒術為符點燃,尋常的水源不起作用,只有特定的靈水才能撲滅。

內力再高深的人,面對此等火勢也只能束手就擒。

但這本不該是人間的東西。

他聽見屋子內有重物拖地,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摩擦聲音。

唯獨沒有楚問的。

情急之間,他顧不上措辭,大喝道:“楚問!”

而此刻,老人手中那柄重刃已經直沖楚問面門而來,楚問掌風欲出。

下一瞬,只聽轟然一聲巨響,屋側整塊牆體被宿回淵一劍劈開,亂石與煙塵滾了一地,但即刻就被瓢潑的大雨壓回地面上。

宿回淵微喘着氣,面色蒼白,鳳眸映着火光,長劍斜在身側,雨水混着髒污順着劍刃垂落下來。

晦暗的光線打在他側臉,明暗交界處,是混着雨水淌下來的血。

宿回淵一眼就看見了角落中被劈成兩半的神像與佛香,霎那間猜測到了什麽。

起死回生的神丹、水不能滅的陰火、還有目不能視的鬼香……

劇烈的風聲響起,純黑的鐵刃朝楚問劈過去。

一切皆發生在電光石火間,宿回淵根本來不及細想,他憑借本能沖過去,擋在楚問身前。

是兵刃刺進肉.體中的悶響。

他故意卸掉了全部內力防備,那道鐵刃便生生便砸進了鎖骨處,霎時間鮮血迸濺,他不由得悶哼一聲。

而就在同時,楚問一掌推出,那老人仿佛一個漏了氣的皮球,在地上彈了兩下,徹底不動了。

宿回淵痛得眼前發黑,他用力咬了下自己的嘴,直到血腥氣散出來,這才清醒許多。

無論如何,要先想辦法出去……

剛剛進來的時候火勢尚且尋常,但在那老者死後卻火苗仿佛變本加厲一般,将整個屋子環繞起來,瓢潑大雨也澆不滅,詭異得很。

“這火尋常的水滅不了。快走,這邊。”宿回淵用沒受傷的那只手拉了拉楚問。

楚問卻紋絲不動。

那雙琉璃般淺色的眸子氤上交錯的紅血絲,直直地看向宿回淵肩部流血的位置。不加掩飾的赤.裸裸的殺意從他身上肆無忌憚地發散出來,室內充斥着令人膽寒的涼意。

滿天火光中,他只能看見宿回淵的肩頭,大片大片血紅的痕跡。

刺目得很。

楚問伸出手,想去替宿回淵擦掉上面的血,卻無論如何也擦不淨。

如若宿回淵稍微仔細些看,定是能發現楚問的指尖在抖,指節泛白。

“你怎麽……”

“你什麽你……快走。”宿回淵故意打斷,拉着楚問擡起的手就往外走。

話語未盡,支撐的木梁倒塌,将唯一的出口堵上了。

宿回淵罵了一句。

就在此時,有喊聲破空而來——

“師尊!師弟!你們在這裏嗎?我這就來滅火!堅持住!”

宿回淵從來沒有覺得寧雲志的聲音這麽順耳過。

只見有涓涓細流從寧雲志袖口中流出來,不出片刻,滿屋子的火勢竟然滅了大半。

宿回淵終于松了一口氣。

他寧願被亂劍紮死,也不想被這火活活燒死。

這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楚問的手還被自己緊緊攥着。

但他裝作沒發現,也沒松手。

那人鐵刃砸得極深,每走一步都感覺傷口在撕裂,如今火滅了,這才更顯現出它的痛來。

宿回淵并不在意,他受過太多次比這更重的傷,但不在意并不代表他喜歡疼。

而且,畢竟這傷多多少少也是因為楚問。

宿回淵心下一動,嘶了一口氣說道:“好疼啊師尊。”

手中,那人掌心冰涼。

他繼續慫恿道,“而且我也看不見。要不,師尊抱我出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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