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8章
對于現在的他來說,似乎也沒什麽大不了的。
他早就不怕冷了。
只是一如既往地有點怕黑。
說起來有些丢人,鬼主的居室裏面,有人骨、獸皮、鮮血,那幽冥深處有厲鬼、有冤魂,有一切令人毛骨悚然的東西。
這些宿回淵都不在意。
唯獨床前的幾簇陰火,必須是要始終亮着的。
早晨宿回淵是被說話聲音鬧醒的,他揉了揉太陽穴,蹙眉坐起身來。
楚問不在,寧雲志和店小二站在他的門口。
他往門口掃了一眼,瞬間明白了。
昨晚楚問把門劈碎了。
“你們把門弄壞了還不承認,今天不把二十兩錢賠了別想走!”
“不是,我真不知道這是怎麽回事,如果是我們弄壞的一定會賠償給你的。”寧雲志從小到大都是個老實人,從來沒見過這場面,急得不行,見宿回淵醒了趕緊跑過來問,“師弟,這這……這又是怎麽回事啊?”
那木門躺在地上慘不忍睹,宿回淵看了一眼就別過目光,淡然道:“我也不知道,我受了傷哪來那麽大力氣。大概是師尊弄壞的吧。”
寧雲志如遭雷擊:“師……師尊弄壞的?師尊昨晚來找你,劈門進來的?”
宿回淵如實答:“我沒力氣開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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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雲志呆若木雞,花了有生以來最冤枉的二十兩銀子。
宿回淵想了一會,覺得寧雲志剛剛的話有點奇怪,問道:“你知道昨晚師尊來找我?”
“是啊。昨天我們都很擔心你,在門口等了一會,後來我回房了,但師尊沒有。”寧雲志在床榻邊找地方坐下,皺眉道,“你一個人,怎麽做到把床睡這麽亂?”
宿回淵也有點納悶,他低頭,看到自己身上穿了一件嶄新的長袍,至于是怎麽套上的……
昨晚的事情,他只記得小半,到了楚問要罰他泡冰泉那裏戛然而止,後面就完全不記得了。
“那師尊呢?”宿回淵問。
“你也不知道?昨天師尊來看你之後應該一直沒回房,我一宿沒睡好,沒聽見開關門的聲音。”寧雲志疑惑道,“或許是早上出去了吧。”
“師尊待你真的很好。”寧雲志感動道,“你受傷那麽嚴重,師尊守了你一晚上,現在你感覺好些了嗎?”
“嗯……”宿回淵回答得漫不經心,岔開話題問道,“對了,昨天你在那間着火的房屋裏,有看到一個老婦人嗎?”
“你這麽一說好像真的有。我從外面往裏看的時候,只見客房外有一個老妪的身影,手中握着火點燃的柴,火應該就是她放的。”
宿回淵微蹙了蹙眉。
罡石村裏有能起死回生的醫者,老妪白日裏剛剛被醫者從鬼門關裏撈回來與老人家團聚,不似有異,但夜裏竟然放陰火将自己與整間房屋葬于火中。
昨天夜裏他在趕到之後,無意聽見楚問與那老人講話,問他是否知道自己的妻子叫什麽名字。
這是檢驗人是否存有正常心智的方法,将那人最在意的事情拿出來問,就算不回答,表情上也會有所變化。但那老人的反應,明顯就是完全不知道自己有妻子這一回事。
很顯然,他那具身軀裏的魂魄,也已經不再是自己的。
被那能起死回生的醫者救治後,兩人竟在當晚便失去神智,暴斃而亡。
事情變得愈發有趣起來。
兩人正在談話間,只見楚問剛剛從門外走進來,他淡淡的目光越過寧雲志掃了一眼宿回淵的肩頭,卻沒說話。
寧雲志不知昨晚兩人的尴尬,大聲道:“師尊您回來啦!”
楚問輕點頭,“收拾一下,準備動身。”
寧雲志回房收拾東西,房屋內便只剩下宿回淵和楚問兩人,一.股微妙的氛圍緩緩在兩人之間升起,尤其是在木門破損,床褥淩亂的情況下。
但宿回淵并未在意,他十分确信兩人如今師徒關系的純潔性。他只是在想,楚問昨夜是否發現他經脈斷裂異象,是否懷疑他身份有假。
不過以目前的狀态來看,楚問定未發現他的真實身份,否則現在塵霜劍大抵已經扼在了他的喉嚨側。
這也就證明,他在回到鬼界前,還有一些時間可以混在清衍宗中。雖然十分有限。
楚問開始邁步向外走。
“師尊。”
宿回淵忽然叫住他,但一時又不知如何開口,昨晚本就意識混亂,發生的事情又太多太雜,顯得無從問起。
楚問停下步子回頭,用一如既往的平淡語氣問道:“何事?”
宿回淵試探問道:“昨晚……”
楚問沒開口,似是等着他繼續說下去。
宿回淵沒從楚問口中套出想要的話,亦不知道昨晚楚問都做了什麽。
“你把門弄壞了。”他終于開口。
宿回淵向前走了一小步,兩人距離便更近了些。
他指着地上被劈成兩半的門板笑道:“店小二要了二十兩銀子賠償,寧雲志給的。”
“我回去會賠給他。”楚問輕聲道,“昨晚你受傷太重,情況緊急。”
從這句話,宿回淵便大概猜出個七八,大抵是昨晚楚問只注意在他肩上的傷口,給他撒了藥粉療傷,今日一見面便盯着他肩部的傷看,大概是想知道傷勢是否好轉。
想到這,又不禁失笑。
這麽多年過去了,楚問還是老樣子,還是那樣風光霁月,胸懷坦蕩。
只是他以真心待人,又有多少人回他哪怕半分誠意呢。
無非是名譽相勾、利欲熏心,最後留一句身不由己,造化弄人,何等荒唐。
宿回淵笑意淡了些,随後坦蕩地解開自己的腰帶,扯開胸前衣領,将肩部的傷口拉開給楚問看。
蒼白的皮膚忽然暴露在微涼的空氣中,有下意識的緊縮,昨晚那道深可見骨的傷口已經痊愈了大半,現在只剩一道淡淡的紅痕,延伸在頸線與鎖骨交界處。
紅痕之上,還有那道極細極淺的銀線。
乍然,卻又有種破碎的美感。
幾乎是在他扯開領口的瞬間,楚問便錯開了目光,目光隐在眉骨垂下的陰影間,不見神色。
宿回淵微偏了偏頭,這個角度正好能看見楚問的側臉。
“師尊,不用檢查一下嗎?”他明知故問。
楚問身形似有一頓,然後轉過身來,單手替宿回淵把衣服拉好。目光輕點在肩處紅痕,卻不過一瞬,随後便倏然錯開了。
“天冷,穿好。”他垂眸淡道。
肩部有剎那間微涼的觸感,随即便被溫暖的布料所覆蓋,宿回淵順着楚問的動作系好腰帶,卻難得地有些恍惚。
像是很久很久以前,楚問也對他做過同樣的動作。
只是那時年齡尚小,滿心只有憧然,無關風月。
屋外傳來了木門開合的輕響,宿回淵收回思緒,對楚問說道:“寧雲志出來了,我們下去吧。”
腳步卻有些不易察覺的急。
幾人出了客棧,打算吃過午飯,正好附近有個口碑不錯的酒樓,他們便進去選了二層一個位置極佳的臨窗位。
雖然宿回淵身上半文錢沒有,但楚問和寧雲志都帶了不少銀子,他也算沾了光,每天蹭吃蹭喝。
店小二拿了幾張單子跑過來吆喝道:“幾位客官,看看想來點什麽,我們這裏松鼠鳜魚、莼菜銀魚、桂花糖藕都是必點招牌,魚都是漁民從河裏剛打撈出來的還蹦跶着,保準新鮮。”
“哇,你們這裏怎麽都是姑蘇菜系?”寧雲志擡頭問。
“客官有所不知,我們掌櫃的家鄉在姑蘇,後來遷到這邊開了這家酒樓。菜味鮮甜,整個清衍城啊,你再找不出第二家姑蘇菜系了。”
寧雲志聽着來了興趣:“那你說的這些招牌菜全都來一遍。”
宿回淵不禁一哂。
想來鬼主之稱聽起來好聽,但這些年卻連些像樣的東西都吃不上,整個鬼界沒有一個人會做點能吃的東西。現在唯一的一次,竟是在這樣的情境下。
之前秦娘想給自己過生辰,花了大半天時間試圖烤熟一條羊腿。最後端上來的時候外表已經焦糊得沒法吃,咬開裏面卻還有汩汩血水湧出來。
秦娘蒼白的鬼臉上寫滿了委屈,她幽幽道:“屠戶跟我說的,千真萬确,就是這麽烤的。”
“想必陰火和尋常火種也是有區別的。”宿回淵無奈笑道,“沒事的,反正我也不過生辰。”
“那些小鬼都喜歡過生辰。”秦娘道,“這地方半點人氣都沒有,待久了都快爛成土了,總要在人間有點念想吧,你還年輕,真一點也不想回去了嗎。”
宿回淵手中沒熟的羊腿還滴着血,他似是沉默想了一會,随後說:“不知道。”
連心細手巧的秦娘都沒成功,後來整個鬼界便再沒人張羅着做東西吃了。
“師弟,師弟!”寧雲志叫他,“你還想吃什麽菜?”
“我都行,你們點。”宿回淵把菜單往前一推,向後靠在了椅背上。
他确實沒什麽不吃的東西,若是說偏好,那他喜歡甜食,小時候總是管楚問要糖吃。
若是說讨厭,那他不喜歡蔥花,覺得味道嗆人得很。
“再來三碗蟹黃面,就這些!”寧雲志點了一大堆,最後搓了搓手,将菜單還給店小二。
“客官,我們這裏還有上好的桂花釀,要不要來一些嘗嘗呀?”
寧雲志躍躍欲試地看向楚問:“師尊,可以嗎?”
楚問沒拒絕,只說:“不可誤事。”
“那幫我把這扁壺滿上!”寧雲志開心地從腰間解下遞給店小二。
宿回淵也有點想喝,不過自知酒量太差,屬于喜歡喝又喝不多的類型,而且身上也沒帶什麽能裝酒的東西。他張了張口,卻沒說話。
店小二看他欲言又止,問他:“這位客官要不要也嘗一壺,絕對是方圓百裏最好的桂花釀,不好喝不要錢!”
他咽了咽口水,說:“不用了。”
就在此時,一只手從他面前伸出去,遞過一個暗紅色木紋酒壺,壺口嵌着銀邊。
袖口處有冷香傳來,宿回淵一愣。
“好嘞好嘞。”店小二從楚問手中接過來意會道,“這就去給二位客官滿上。”
宿回淵的目光順着那袖口向上,在楚問眉眼處徘徊一周。
真是太陽從西邊出來了,他想。
他記得楚問之前從不碰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