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第30章
自己一切隐蔽晦暗的小心思在對方眼中,似乎都無所遁形。
萬幸, 楚問大概是意識到自己的失态,并未追究。他向後退了一步, 來自周身的壓力瞬間消退了不少。
“已經涼了,我再去給你帶一份。”楚問轉頭欲走。
宿回淵瞬間反應過來對方在說什麽, 連忙身手擋在對方身前, 情急之中手背相觸, 只餘指尖冰涼。
“不用不用,涼了也能吃。”沒等楚問再次反駁,他二話沒說連忙搶過食籃,坐在桌案上将其打開, 香氣撲鼻而來。
雖然已然放涼, 但出乎意料地,都是他喜歡吃的口味。
他忽然覺得,就算兩人今後注定無法相見,那每次吃飯的時候, 大概都會想起今天這場初雪。
楚問帶了很多, 宿回淵根本吃不完, 但仍然一點沒剩。
然後輕輕打了個嗝。
“……咳。”他立刻找補道,“我今天問到了陳曉家住何處, 我們要不要去看看。”
天色不早,已近昏暗, 楚問看了眼餘晖說道:“會不會太晚。”
“又不是去他家。”宿回淵側過頭, 輕聲道,“我們先去他的墓碑看看。”
村莊偏西北有着一片墓地, 那裏背處山脈,偏僻凄涼,鮮有人煙。
開始的時候此處常有野獸經過,後來人們驅逐猛獸、開墾荒地,卻種不出莊稼。請了大師說這裏風水不好,最終便成了墓園。
大小墓碑錯落,陰風凄涼,偶有貓頭鷹立在月下鳴叫,令人毛骨悚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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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回淵示意楚問順着他指尖的方向看:“那邊樹下的便是陳曉的墓碑。”
顯然是新雕刻成的墓碑和木牌,尚未有被屍蟲侵蝕的痕跡,墓碑成色很新,甚至連半點灰塵都不沾。
“據說今天剛剛下墓,他的家人将他的屍身帶了回來。”宿回淵輕聲道,“等等看,一會應該有人來。”
兩人靠在一棵樹後,夜風漸涼,四下無聲。
等了許久也沒有人來,宿回淵甚至泛起了困意,看向身旁楚問,只見對方長眸微垂,不見其中神色。
他想與對方搭話,但又實在不想繼續讨論有關法喜和陳曉的事情,便說道:“上次從罡石村帶回去的桂花釀還剩多少?”
楚問聞聲從腰間掏出酒壺,輕晃了晃道:“還剩小半。”
宿回淵瞳孔睜大,“你竟還随身帶着?”
此事着實奇怪得很,從不碰酒的楚問竟然随身帶着酒壺,簡直是聞所未聞。
若是被當年的他和楚為洵知道,或許每次楚為洵下山偷偷帶酒回來後,他們都要強行把楚問拉過來才是。
如此想來,倒真是缺了不少樂趣。
楚問未言,只是将酒壺遞了過來。
酒送到面前沒有拒絕的道理,宿回淵仰頭喝了一口,只覺得胃裏火辣辣的,整個人都暖和了起來。
正要喝第二口,楚問倏地将酒壺奪走,緩慢将瓶口蓋緊,再放回腰間。
“雖然我并不介意将你背回去,但現在并不是喝醉的時候。”楚問輕道。
話語剛落,便聽見墓地中間傳來細細簌簌的聲音,宿回淵驟然轉過目光。
一個人緩緩向陳曉墓碑的方向走過去,最後在墓前定住,将手中的包裹輕放在地面上。
那人身着長衣,為避風雪,臉也被遮住了小半,并看不出其相貌,但從身形來看,像是一位老妪,或者是身材極其嬌小的女子。
凜冽寒風中,依稀能聽見女子破碎的抽泣。
“曉曉,這是你最愛吃的雞湯和豆包,娘給你帶過來了……天冷,你在下面記得穿好衣服……”
聽她絮叨了一會,宿回淵拉起楚問的袖子,輕聲道:“走。”
楚問猝不及防被拉了過去,兩人身體霎時貼得很緊。
這邊的響聲驚動了老妪,她猛然回過頭來,震驚看向兩人:“你們……你們……”
“您別擔心,我們是陳曉的師兄弟。”宿回淵撒謊從不打腹稿,“白日裏師尊不讓我們下山,只能晚上偷偷來看看他,只是看到已經有人在,便未妄自上前。您……是他的母親嗎?”
由于天冷,宿回淵的眼角與鼻尖都泛起了薄紅,乍看上去倒真像悲傷過度失魂落魄的模樣。加上二人儀表不凡,看起來就像名門正派的弟子,因此老妪并未生疑。
大概是如此寒冬深夜下,有人同她一起悼念自己的親人,便能自然而然生出熟絡來。
“我是……”老妪看着陳曉的墓碑失神,眼睛已經哭得紅腫,呼吸愈發加快,便坐在地上休息了一會。
“陳曉一向性子內斂,我還怕他在宗門裏面沒什麽朋友,總被人欺負。”
“陳曉在華山一直潛心鑽研,也經常幫我們修習,很受師兄弟們喜歡。”宿回淵無意般提道,“難道他之前不是這樣嗎?”
老妪嘆了口氣點點頭。
此時此刻,這二人大概是唯一能與她一同懷念陳曉的人,她想說很多話,想把陳曉的一生都詳細地說出來。
仿佛如此,那人便能多活一陣子般。
“陳曉自小性子孤僻,沒什麽朋友,除了一個女孩,一開始我并未留意,可後來他們簡直從小到晚都湊在一起。”老妪回憶道,“當時我便覺得此事不妥,雖然童言無忌,但是畢竟人家姑娘身,傳出去影響也不好。可後來才知道,那姑娘是個無父無母的孤.兒,整天居無定所,被人欺淩,倒是也很可憐。”
無父無母,居無定所,被人欺淩。
宿回淵總覺得自己不久前才聽到過這些詞語,用來形容另一個人的身世。
他們看上去毫不相幹。
“那後來呢?”他問,“看上去他們并沒有在一起。”
老妪搖了搖頭:“後來那姑娘死了。”
她擦了擦眼淚:“但那是個好姑娘,是大家的英雄……當時神像廟中起火,火勢一時控制不住,瓢潑大雨也撲不滅,眼看整個村子都要被燒焦了。但是多虧那姑娘帶大家一起尋找滅火的法子,這才得以撲滅……可是那姑娘也在那場火災中去世了。”
再後面的事情宿回淵不久前聽過,村人覺得是神像被雷劈中起火危害村民,便廢棄了舊神像,立了救火姑娘的金像祭拜,始終香火旺盛。
只是沒有想到,這姑娘竟然就是陳曉的年少相識。
他轉頭看向楚問,只見對方清秀的長眉也微蹙起,兩人顯然想到了一起。
若說與此事沒關,未免又太過于湊巧。
“不知那姑娘姓甚名何?”宿回淵問道。
“這……”老妪想了片刻,“這倒還真沒人知道,無父無母的孤.兒或許本就沒有名字。況且在修立神像之後,大家就以尊相稱,從不叫名字。”
“那她如今墓碑又在何處?”
老妪想了想,也說:“不知道。”
村民們口口相傳、甚至建立神像的英雄,卻無人知曉她姓甚名誰,連墓碑都沒有一個。
總感覺有些不對。
宿回淵又問:“那又是如何得知,這姑娘在救火中身亡了呢?”
“還能是誰……”老妪嘆了口氣,“是曉曉看見的。那火邪乎得很,發現的時候,那姑娘已經被燒成近乎黑炭。可憐那樣一個冰清玉潔的大姑娘,竟然死得如此凄慘……曉曉看到之後,也是整天以淚洗面,好幾個月都瘋瘋癫癫的。”
這話乍聽起來沒問題,但若深究起來,便不難得出:除了與姑娘極其交好的陳曉,并沒有人認得她,自然也無法真正确定她身死的事情。
屍體已經被燒成黑炭,便更加無法辨認身份。
既然如此,有沒有一種可能……她根本沒死。
本是無人關注,無人在意的孤.兒,在衆人眼中身死,但卻仍然換了一種身份活了下來。
帶領衆人救火的英雄,如何能輕易葬身火海。
但若是如此,她又何必改頭換面,多此一舉呢。
宿回淵心中疑點頗多,只能之後與楚問細說。他跟老妪道了別,打算離開。
“謝謝你們。”老妪從地上起身,哭腫的眼終于勉強擠出一個笑意,“跟你說完話之後,好多了。”
宿回淵身形微愣,随後也回以一個極淡的笑意。
老妪無需知道,他們來此的真正目的為何,也無需知道陳曉在這件事中究竟扮演如何的角色。
世事無常,本就不該牽扯過多的人。
“對了。”宿回淵走出幾步,忽然想起什麽一般回頭。
他對老妪輕聲笑道:“其實不用送吃的來,也不用讓他在下面多穿衣服,畢竟死人吃不了活人的東西,且鬼界陰森,穿多少都會覺得冷。”
老妪張張嘴,沒說話。
“但不妨多燒點紙錢,求神佛幫他渡魂魄,或許能早日投個好胎。”
兩人轉身走過一段路,楚問轉過頭來看他:“為什麽跟她說這些?”
宿回淵也不知道,連他都覺得自己有些時候莫名其妙。
“大概是天太冷了吧。”他若無其事地笑道,“所以聽她說讓陳曉做鬼之後多穿衣服,不由自主代入了一下。”
楚問垂眸凝視着他,卻并未再開口。
不約而同地,兩人朝着那神女像的方向走過去。
夜幕低垂,高大的塑金像在月光下投射.出巨大的陰影,女子眉眼低垂,神色間似是有些許漠然。
周遭寂靜無聲,只有兩人步子踏地的聲響。
宿回淵緊盯着那神像,從發梢頂一直到腳尖,又重複幾遭,最後停留在那微擡的手掌間。
神像一手提着包裹,另一只手半舉在空中,似是有悲憫之意。
又是包裹。
宿回淵詳查片刻,終于明白自己之前總覺得神像奇怪的點在何處。
“若是神佛之像,并無準确實體,因此很多地方關于神像的建造細節之處都不盡相同,也離不開工匠的主觀臆想。”宿回淵說,“但這個神像既然是以村落中女子為原型塑造出來的,應該是完全複刻才對。”
楚問點頭:“正是,但比例不對。”
宿回淵再次擡頭看向神像。
神像大概有兩三個人一般高,無法以絕對的尺寸衡量,但整體來看,手和身高的比例似是微微失衡。
——手指纖細,堪稱脆弱;但身長極高,瘦弱窈窕。
簡而言之,這姑娘的身高在女子中,倒是有些過于高挑了,或許是比很多男子都高上不少。
“會不會是工匠建造神像的時候,并未仔細按照比例考究?”宿回淵問。
“應該不會。”楚問搖頭道,“村裏人一向敬重她,神像自然也是精雕細琢。且陳曉對她了解甚深,定不會記錯。”
就在宿回淵沉思之時,大門忽地被一陣迅猛的妖風震開,霎那間風沙裹挾着寒氣撲面而來,門外霧氣迷蒙,陰月高懸,混沌萬分。
天地昏黃,妖風卻愈發猛烈,其中似乎是摻雜了厲鬼的哀鳴,尖銳凄涼。
在那濃重得化不開的霧氣中,依稀可見一個高大身影緩緩移動,只是步履笨重,移動速度極慢。
腳步聲伴随着明顯且瘆人的鐵鏈聲響起,咔噠,咔噠。
那高大身影從神像門前緩緩經過,靠近了才依稀看出身影相貌。
他身着破爛黑色長衫,蒼白的足套着沉重鎖鏈,那鎖鏈并不常見,分明是囚禁重犯所用的腳铐,鎖鏈中間夾有鐵板,沉重異常,一般人很難帶着它正常走路。
但眼前的人影,雖然步履緩慢,腳腕已經被腳铐摩擦得血肉模糊,依稀可見深深白骨,但一步未停。
咔噠,咔噠。
宿回淵的視線從那人腳下逐漸上移,直到頸部,瞬間心下了然。
頸部顯然已經被人砍斷了,沉重的頭半挂在頸上,用紅線縫了起來,但顯然縫的技術不佳,頭顱便擡不起來,只能半垂半挂着。
看樣子是某個戰俘的亡魂。
宿回淵這才意識到,過了今夜便是陰七。陰七當夜冥邪躁動,鬼門大開,鬼界按理說是個只進不出的地方,但并不排除看門的小鬼管轄不力,讓鬼鑽了空子。
先是前些日子的小鬼,又是如今的戰俘,這只是他碰巧遇到,真正的漏網之魚還指不定有多少。
看來他非要回去一趟不可。
那身影走到神像門口之時,忽然止步,随即半挂在頸上的頭顱一寸寸向這邊偏過來,骨節摩擦,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悶響。
這才看到,本應是眼睛的位置已然空洞一片,顯得那張臉更為瘆人。
像是在确認什麽一般,身影微垂了垂頭,仔細聽裏面的動靜。
人死之後魂魄飄到三千幽冥之下,多少會改變一些相貌。大部分魂魄會化成那夜巡燈的小鬼類似的模樣,沒什麽怨氣,心智堪稱懵懂,只要在鬼界待夠了一定時間或者積滿了功德,就能轉世投胎成人形。
但怨恨深重、死因不明的厲鬼卻不然。
他們的魂魄會化成死時的樣子,大多死狀慘烈,極其可怖,執念頗深,一旦逃逸到人間,後果不堪設想。
若想将其收服并不是一件難事,所有鬼魂對鬼主都有一種來自靈魂深處的戰栗與臣服,斷然不敢造次。
可難辦之處在于,他總不可能在楚問面前再次拿出鬼王刀。
兩人屏住呼吸,沒發出任何聲音,但那身影就是站在門口凝神聽着,不肯走,也不肯進來。
時間在凝滞的氣息中被無限拉長。
宿回淵緩慢移動,躲到楚問身後,用只有兩個人能聽見的聲音小聲道:“師尊,我怕。”
這聲音大概是被那厲鬼聽見了,縱使他沒有眼睛,但也不難看出他神情驟變。
下一瞬,他忽然擡步逃也似地,跑了。
鎖鏈在地上摩擦的聲音頻率加快,逐漸變遠。
宿回淵無辜轉頭看向楚問,松了一口氣道:“看來是被師尊吓跑了。”
“……”
縱然如此,兩人還是在身影消失的瞬間追了上去,畢竟厲鬼出現在神像前不似偶然,從他目的地或許能得出些許線索。
由于腳铐的限制,厲鬼跑得很慢,最終停在了一條河邊。
天寒,河水部分已然結冰。
有一人已然立在河邊,身上穿着黑色裘衣,将整個人圍得密不透風。
宿回淵瞳孔驟縮。
——那件裘衣,與白日裏殺了老婦人的年輕姑娘所穿完全一致。
年輕姑娘開口,語調卻冰冷無情,對鬼影淡聲道:“你來就來了,怎麽還帶了兩個人。”
高大身影沒吱聲,躲進樹林中,消失不見了。
“沒想到你們還是來了,所以……你們知道我是誰了嗎。”姑娘一寸寸轉身,緩緩擡頭,月色下鳳眸含笑,卻冷如蛇蠍。
只見那黑色的鬥篷下,赫然是與法喜一模一樣的臉!
縱然宿回淵在見到陳曉母親和神像之後,心中便隐隐有了猜測,但如今親眼所見,仍有些許震驚。
帶血的包裹、殺人的發絲、桃園寺中的高僧、救火的女子、陳曉兒時的玩伴,這些看上去毫無關聯的線索,終于緩緩明晰起來。
他們一開始便想錯了,救火的女子本就是一個迷惑衆人的幌子。
——因為那并非是姑娘,而是男身女相的法喜。
早就聽楚問講過,法喜兒時流落街頭,由于長相秀美、雌雄莫辨而飽受欺淩,這與從陳曉母親口中聽來的救火女子的故事未免過于相似。
因為那本就是一個人。
法喜本是男子,卻由于長相聲線柔和而被人誤以為是女子,整天風餐露宿,街頭流浪之人比比皆是,鮮少有人會關注他。
但他難以忍受如此的日子,便借火災之由假死,假身份飽受衆人敬仰,而真身則進了桃源寺做了和尚。
可他內心深處始終記恨着那些曾經欺淩他的人,日日想将其鑽心蒯骨,便想了包裹害人的傳聞,欺騙他們上山來祈福,再借此機會奪取修為,或是直接奪人性命。
陳曉自小與他同心,早生情愫,唯有他知曉法喜的真實身份,縱使對方身為男子,情愫卻半分不減。幫助對方制造假死的景象,又義無反顧地離開華山到了桃源寺做僧人,只為與法喜朝夕相處。
卻不想,法喜從未以真心待他。
而那日山上二人見過的姑娘大概已經喪了命,法喜易容後僞裝成她的樣子蒙騙衆人,再伺機夜中逃走。
她穿深色裘衣、左手持刀的原因也就不難解釋,因為楚問前日裏砍下了他的右臂。
只是卻沒想到在這裏遇見了宿回淵二人。
“看來還是被你們找到了。”法喜輕嘆道,“不過細細想來,我又有何錯,他們曾經欺侮我之時,又可曾想過來日下場。”
由于失血過多,他的面色已然十分慘白,右臂被斬斷的傷口慘烈,有一滴滴鮮血順着黑色大衣垂到地面上,河邊的冰面都染上了血紅的顏色。
“還真有人為自己濫殺找理由。”宿回淵嗤道。
“并非濫殺。”法喜搖了搖頭,“只是報應不爽。”
楚問塵霜劍出鞘,映着森寒月光,陣陣嗡鳴。
宿回淵意識到,楚問沒打算和法喜說任何廢話。
只想要他死。
“我是定然活不成了,但是……也不想讓你們好過。”法喜輕聲說着,眼神露出惡毒又決絕的光。他掏出腰間匕首,下一瞬,竟是直直插在了自己的心口。
鮮血瞬間噴薄而出,但法喜的目光卻亮到灼人,他的嘴角一點一點咧開一個得逞的笑意。
“以我之魂……”他艱難地說,每吐一個字都有大口鮮血從嘴角流出。
心口的鮮血随着他的話音,逐漸在地面上形成一個詭異的陣圖來。
宿回淵身形一滞。
這是不能再邪的禁術,施術者以祭祀自己的魂魄、神魂俱滅為代價,封成一個血棺。
他沒想到法喜竟瘋狂至此。
數百年的修為終究不做虛,剎那間天地血紅,陰月垂血。
宿回淵垂在身側的手逐漸縮緊。
圓月已缺,陰七已至,他已經感受到自己體內經脈略微的燥.熱感覺,內力已經消散了小半。
但不出一炷香的時間,就會開始經脈寸斷,痛不欲生。
不能再拖下去了。
轉瞬間,邪術已成,楚問的劍也已然劈上法喜身頂。
法喜整具身體從頭到腳,被塵霜劍齊齊劈砍成兩半,鮮血噴發。法喜臉上詭異的笑意尚未消失,頭顱便分裂倒了下去。
但還是晚了一步。
地面上法喜的血跡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逐漸交錯纏繞,仿佛有了生命一般,在半空中凝結成一口血棺。
随即,巨大的引力從血棺中展開,巨石、連根拔起的樹木、甚至河水,通通被吸向血棺之內。
但那血棺仿佛無底洞一般。
宿回淵并無內力穩住重心,也被吸入了血棺之中。
而就在那剎那,血棺巨大的吸力倏然停止了,棺口緩緩閉合,天地瞬間歸于平靜。
血棺從半空中墜落到地上,滾了幾圈,翻進了冰冷的河水中。
楚問一向平靜的瞳孔驟然皲裂開來,他沒有半分猶豫,縱身跳入了河水當中。
宿回淵其實水性很差,墜入的瞬間嗆了好幾口水,冰水刺骨,将四肢百骸都浸得麻木。
他勉強睜開眼睛,卻看見一道白色身影倏然下墜,轉瞬間已然到了血棺身前。
兩人之間隔着淺淺的血棺紋理對視,近在咫尺。
楚問雙手扶起血棺的邊緣,試着用力向上提,但是裝滿了巨石樹木的血棺仿佛有千斤重,直到他手心間滲出絲絲血跡來,血棺也沒能向上分毫。
宿回淵緩緩擡手,将自己的手搭在血棺邊緣、楚問手握的位置上。
手心相對,有十指相扣的錯覺,隔着一層薄薄血棺,他似是能感受到對方掌心的體溫。
他緩緩搖了搖頭。
“你是想跟我殉情嗎?”
他開玩笑般說道,只是水下着實難以吐字,只說了一個字便又嗆了一大口水。
楚問自然是什麽也沒聽到。
他還在試圖将血棺擡起或是震碎,手掌上的傷口愈來愈深,他卻仿佛渾然未覺。
那人深沉的眼眸中,似乎也摻雜了那般猩紅的血色。
窒息的感覺并不好受,縱使是楚問,也無法在水下耽擱太久,尤其是內力大量消耗的情況下。
宿回淵再次緩緩搖頭,用口型無聲道:回去吧。
楚問微紅的目光頓住,身形一滞。
若是仔細看去,不難發現對方的牙關緊縮,微微顫抖。
“閉嘴。”他怒道。
肺部連帶着胸腔,傳來幾乎滅頂的酸澀感,連喉嚨都哽至語塞。
前日裏,他分明答應了楚問,不會不辭而別。
他本無意失約,但凡有任何轉圜的餘地,他都不想……
他緩緩阖上了眼睛。
下一瞬,掌中驟然發力,他用盡全部的內力震開水波,石壁震裂,逆流而上,強烈的水勢拖着楚問的身體迅速上移。
但與之相對地,血棺也飛速下墜。
兩人之間的距離倏然變遠,直到他再也看不見對方白色的衣角。
血棺下沉,帶着意識恍惚的人,一同墜入幽深的河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