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第32章
宿回淵一步步向楚問的方向走過去, 從上而下探手, 輕按上對方的頸`部。
不知道是不是由于鬼市中藥粉的作用,那一向微涼的皮膚似乎比往日要更加灼`熱幾分。
楚問從不是趁人之危的性子,但只可惜宿回淵并非像對方那般克己複禮。
這本是強人所難之事。
宿回淵所作出最大的克制,便是錯開目光, 未去看楚問的眼。
他害怕那雙眼中會流露出那般嫌惡、憎恨、甚至勉強的表情。
雙指輕撚, 青藍色腰`帶從白色衣袍上滑落,如流水一般。衣衫微垮,棱角分明的鎖`骨在微松的衣領下若隐若現。
紅帳暖香,理智通通被抛至九霄雲外, 鼻尖萦繞着無可忽視的清冷香氣, 卻讓他深陷沉淪。
他想讓那冷香焚欲, 想讓那淡眸幽深。如今他一無所有,只能用這等廉價的法子将人再次擁進身體裏。
他微微俯下.身去, 輕吻了楚問的額頭,手指已然轉移到對方衣前, 僅需輕輕一挑, 對方長衣便會松散滑落下來,宛如深海溺向荒原。
但垂頭的一瞬間, 他聽見對方低沉的聲線響在耳邊,已然喑啞。
“你以為,我真的會中鬼市的毒香嗎……”
宿回淵全身霎時緊繃,瞬間反應過來楚問話中之意,立刻意欲起身,卻為時已晚。
楚問單手按住他的肩側,随即反手用力,将他面朝下按在了枕間。
轉瞬間,兩人完全調換了位置,宿回淵雙手被反剪在身後,竭力扭頭,卻依然看不見對方的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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氣氛瞬時降到冰點。
“之前在清衍宗,是我親自帶你學的經法倫理,如今你身居鬼界已久,大概已然習慣縱欲奢靡,這些我都可以不管……但如今你既是在我面前造次,我便不妨再教你一遍。”
楚問蘊着怒氣的聲線響在耳邊,呼出的熱氣擦過頸側。
可宿回淵上身被對方牢牢按住,無法動身,十年過去,楚問力氣竟又大了不少,他在這場戰役中毫無主動權。
“你先……聽我說……唔。”宿回淵試圖讓對方先冷靜下來,但卻明顯做不到。
楚問的情緒已然在迸發的邊緣,他伸手将宿回淵的頭轉了個角度,滿口話語全部悶在了枕間。
輕微的窒息感緩緩蔓延上來,宿回淵能感受到對方劇烈的情緒,他先噤了聲音,試圖讓楚問冷靜下來。
但下一瞬,他整個身體瞬間僵住了。他察覺到微涼的指從他腰`間探進去,随後下移。
楚問咬牙低聲道:“是誰教你如此自輕自賤,不知廉恥。”
感受到對方的動作,宿回淵渾身劇烈掙動起來,嘴裏說不出話,只能發出“唔唔”的聲音。
但楚問的手掌力氣仿佛有千斤重,牢牢按着他的肩,仿佛要将他整個人按進枕裏。
他忽然感覺自己仿佛砧板上的魚,任人宰割,卻毫無還手之力。
“你知道我這次來是為了什麽。”楚問的聲音從頭頂傳來,“跟我解釋。”
“是……神丹。”宿回淵緊咬着牙關,試圖将字音放得短促而簡單,連續說出一整句話對他來說,都變得驟然困難。呼吸逐漸沉重,薄汗緩緩從額間浮起。
“現在……确實在我這裏。”
“你知道騙我的後果是什麽。”
宿回淵吐出幾口熱氣,輕道:“我何時騙過你。”
“你怎麽敢。你知不知道現在全天下人都在盯着神丹,你拿得神丹一事鬧得沸沸揚揚,人盡皆知。”楚問手中動作随着情緒而加快,甚至算不上輕緩,凜聲道,“到時你又如何自保。”
“那便給你……”
戰`栗夾雜着痛苦,宿回淵頓時說不出話來。
他此刻迫切需要一些別的話題來轉移些注意力,便斷斷續續問道:“你為何……自己來,還有誰。”
“你是說還有誰知曉此事,還是還有誰跟了過來?”楚問手中未停,見對方并未回答,便繼續道,“師叔、楚為洵、華山掌門華向奕……還有我新收的小徒弟。”
每說一個名字,他手中便收緊幾分,說到最後一部分的時候,指尖力氣驟然增大,将對方生生卡在瀕臨崩潰的邊緣。
宿回淵肩線緊繃,他并不想發出聲音,便将臉用力埋下,修長而蒼白的指扣緊身側的綢緞,将其變成一個個好看的形狀,仿佛一朵朵沾着露水、瓣瓣分明的花。
楚問着實過于了解他,從內到外。
他能将自己變成任何他想要的形狀。
“楚問……你無恥。”他咬牙道。
只是那聲音夾雜着濕漉的水汽,威懾力大打折扣。
楚問停下,指尖極其輕微、若有似無地打轉:“不是我帶你來這裏,不是我點的鬼香,亦不是我先寬衣解帶,何來無恥。”
宿回淵并未回應,手中卻更加用力,他如今甚至沒有多餘的精力去思考其他的事情。他體內生出一顆蓬勃旺盛的種子,卻在即将破土而出的一刻被人緊壓在地底,這種臨界感帶給他滅頂的壓抑。
“楚問……”悶在枕下的聲音微弱游絲,帶着些極致的矛盾與隐忍的祈求。
“換一個。”他聽見對方說。
有另一個稱呼緩緩浮出腦海,只是那過于久遠,幾乎要被淡忘去。
“……師兄。”
僅僅是這兩個字脫口而出的瞬間,便有無數的記憶紛紛湧來,他察覺到對方的身體驟然一僵。
楚問垂眸注視着他神色,按在對方肩部的掌心已然濕潤。
良久,他終于施舍般地松手。
再沒了來自地面的壓迫,種子破土而出,空中淋下瓢潑大雨,将周遭的地面沾得泥濘濕潤。他的體內仿佛蜿蜒了一整條河流。
空氣變得粘稠,連窗外散入的冷風都無法稀釋。
意識逐漸回籠,來自後肩處的壓力也随之消失。他緩緩轉過身來躺靠在床榻上,眉睫間尚有氤氲水汽。
下唇位置不知何時被咬破,有絲絲縷縷的血腥氣散進口腔中,血珠逐漸在唇中凝集,似朱砂一點。
他沒去看楚問的表情,也不想跟對方說話,只是癱着喘氣。
自以為能掌控全局,卻反而被徹底制約,這大概是鬼主生涯中最丢人的一節。
“……我去給你倒盞水。”楚問站起身,聲線比以往都要更沉更啞。
“這裏的水也都不是什麽正經水……”宿回淵無奈道,他右手長指微勾,便有一只灰鳥從窗中飛進來,落到他指尖,歪着頭,似是能聽懂人話。
“去跟秦娘要點水過來。”他輕聲道。
灰鴿做鬼界傳音用,靈性很強,一般用于緊急情況下的通報。
它大概也是鴿生中第一次聽到如此“簡單”的要求,一時愣了愣,眨眨眼,随即便從窗棂中飛走了。
沉寂再次傳漫開來,略顯暧`昧的氣氛将剛剛的記憶悉數勾起。
宿回淵有些受不了這種感覺,便先開口道:“楚問,你剛剛說你新收了徒弟,我尚且不知,不妨跟我說說。”
楚問并未拒絕,簡單概括了一下他從清衍宗比試開始,一直到最後血棺墜水。
雖然這些事他已經知曉,但從楚問口中說出來,終究是不一樣的感覺。
那人的嗓音複又清冷,像是春日河水剛剛解凍之時,淺淡又清冽的聲音,宛若銀玉相擊。
之前換個身份在清衍宗之時,并未覺得楚問對自己好有什麽不妥,但如今經對方一講述,他卻又忽然覺得,楚問與這個新弟子未免太過于親密了。
大概是當局者迷,旁觀者清。
心裏忽然漫起一種奇異的滋味,不知緣由。
也或許只是不想承認,隐隐之中,他不過在羨嫉那個能一直待在楚問身邊的自己。
但他并未表現出來,也并未明說,不過是不想讓自己顯得過于潰敗。
聽到最後血棺一事,他便說:“血棺是以陰邪之術制成,以尋常內力難以破解,但若是以邪破邪,未嘗不可一試。他或許還活着,只是狀态欠佳,還沒來得及去找你。”
畢竟松山真人一事雖有眉目,但尚未明晰,他今後或許還用得着這個身份。
只是不知,最終當楚問得知自己與那弟子本是一個人的時候,會露出何等的神色。
“與法喜相鬥時,我見他手上有一把通體黝黑,陰邪之氣頗重的短刀。”楚問轉過頭來看他,淡聲問道,“是你的東西?”
當時那鬼王刀分明是拿在自己手中,如今楚問卻說是在法喜那裏。
難道是怕自己去找那小弟子的麻煩。
他輕笑道:“那确實是我的東西,最近不見了,沒想到現在卻在清衍宗。勞煩師兄替我保管,改日等天氣好的時候,我會親自去拿。”
楚問也說了關于松山真人的事情,但他卻并未詢問。
事到如今,一切溯源已然為時已晚,他自己心裏清楚得很:就算當年之事真相大白,他也再無可能回到清衍宗,與楚問坐在一處。
正邪殊途,兩人注定是要以宿敵的身份相見,他們本身的情愫與态度反而顯得不重要。
有些事情,并非他想退,便可全身而退。
正當此時,木門被敲響,門外有細若游絲的聲音輕響:“鬼主,您要的水。”
宿回淵實在不想起身,便用目光示意楚問去開門。
木門被打開,有一小鬼遞了一個形狀精致的木盤進來,楚問走出去,似乎在跟小鬼說了些什麽。
片刻後,楚問端了木盤回身,只見上面放着兩杯骨盞,一盞盛着清水,另一盞盛着通紅的液體,顯然是秦娘給他配的獸血草藥。
他一看那藥就頭大。
“你身體一直不好。”
楚問站在他身側,本是一句疑問,卻用的肯定語氣。每當他神情嚴肅地說話時,周身氣場都叫人喘不過氣來。
“還是老毛病,你又不是不知。”宿回淵無所謂道。
楚問深吸了一口氣,盡量克制了自己的情緒:“你知道獸血沒有用。”
宿回淵沒想到對方還能關心起自己的身體狀況來,當真是新奇極了。
他唇角向上,眸中卻并無笑意,伸手從楚問手中拿過杯盞,輕聲道,“畢竟是秦娘費盡心思幫我調的,比什麽都沒有好上不少。再說,我若身死,想必所有名門正派都會開心得不得了。”
他看着楚問的眼,似笑非笑道:“我還以為師兄也是這樣。”
他仰頭,屏住呼吸将杯盞中的血腥氣一飲而盡,如此便能最大程度地隔絕獸血腥臭的味道。
但片刻之後,預想中的味道卻并沒有傳來,反而是冰雪般的清甜,與平日大為不同。
宿回淵提着骨盞看了片刻,擡頭對楚問道:“你剛剛換了藥?”
楚問并未回複,算是默認。
“何必多此一舉,又不差這一次。”宿回淵緩緩起身,“你救得了我一時,卻救不了我一世。”
剛剛旖`旎的氛圍已然消散了大半,宿回淵終于得承認,兩人之間除了陳年舊事,似乎并沒有什麽可以說的。
就在他決定帶楚問出去的時候,對方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我從未想要你死。”
他步子微頓,眸子微張。
冰涼的夜風讓他找回幾分理智。
片刻後他釋然笑道:“那便證明給我看。”
“他日,若修士與鬼界定免不了一戰,若我垂死之時,你能豁出命來救我,我便信你。”
他早已過了幾句言語便能淪陷的年紀,楚問嘴裏說着不想要他死,但當初自己殺死松山真人,被天下門派修士所憎惡,逃無可逃只能依附鬼界的時候,為何會孤身一人。
那些口口聲聲講着情意、道義,說着會永遠與他在一起的那些人,又為何從不出現。
楚問未答,他心中了然,卻并不意外。擡手按上牆邊的壁畫,只見牆壁緩緩移動,直至出現一個一人高的裂口。
“跟我來。”他說。
這條密道可以抄近路從鬼市直接回到鬼主幽冥殿內,密道很久之前便已經修葺完成,他卻鮮少用到,地面上已然蒙塵。
仔細算來,這大概還是他第一次到那地方去。
兩人前行不遠,盡頭處傳來明亮火光,依稀可見有一身着黑白長衣的鬼在吆喝着什麽,他面前放着一張巨大的桌案,上面瓶瓶罐罐中裝滿了香灰。
成群的鬼魂在那桌案前面排了長長的隊,一眼望不到盡頭。
“啊……人間焚的符灰到了。”宿回淵對楚問笑道,“師兄想不想去看看熱鬧。”
人死後魂魄來到鬼界,攢夠一定的功德便能轉世投胎,但若是人間思念他們之人為他們祈福,便能替他們積攢功德。同樣鬼界的交易紙幣也需要人間燒下來,否則便要用辛苦積攢來的功德去換錢。
每月固定的時間,專掌兩界通傳的陰陽鬼都會統計每個小鬼收到的紙錢、功德、包括親人為他們祈福時寫的符簡,都會在這一天交給小鬼們。
衆鬼看見宿回淵過來了,紛紛下跪行禮,同時餘光都偷偷地打在楚問身上。
十餘年間,鬼主從不帶朋友回來,這個白衣公子又是誰?長相還如此清隽,簡直跟鬼主一樣好看。
卻沒人敢開口詢問。
宿回淵對楚問笑道:“師兄不妨先進去,我稍後便去找你。”
衆鬼了然,原來是鬼主的師兄。
他們曾聽聞傳言,說鬼主從門派出來前,曾經重傷同門,似乎就是一個白衣翩翩的仙尊。後來他們互相憎惡,正邪兩道,打死不相往來。
但他們百思不得其解,那仙尊又為何會出現在這裏。
有小鬼立刻走到楚問身前,點頭哈腰道:“鬼主的師兄,請跟我來。”
宿回淵注視着楚問遠去的背影,随後目光逐漸下移,再次轉到陰陽鬼面前的桌案上來。
陰陽鬼鞠躬賠笑道:“鬼主有何吩咐,想看什麽。”
他如此問并不奇怪,畢竟宿回淵雖然身為鬼主,但并非鬼魂,依然是活人。
因此這十年間,并沒有任何人給他燒過紙錢、攢過功德、或者是祈福任何的竹簡。
剛到鬼界的第一年,宿回淵曾跟衆鬼一起來。他本抱着一絲絲希望,想着或許楚問能給他稍來什麽東西。
或許是一些不便言說的口信,或許是一些他落在清衍宗的物品,哪怕是一張最不值錢的黃符。
那天,陰陽鬼将瓶罐一份份發了出去,接到的小鬼都歡天喜地地跑走了。
但直到最後一罐香灰被送了出去,也終究沒等到他的名字。
那巨大的桌案上,成百上千罐骨瓶,唯獨沒有他的一份。
他雖身為鬼主,但在那瞬間忽然羨慕那些平凡的小鬼,至少他們在人間有被牽挂、被悼念。
與自己截然相反。
第二年,他依舊去湊了熱鬧,只是希望少了很多,僅僅站在鬼群之外遠遠看過去。
依然沒有他的,意料之內。
第三年,陰陽鬼換了人接差,便遲了幾日,正巧趕上陰七。他頭昏腦脹,經脈灼燒,沒有絲毫想動身的欲望。
秦娘進來送了獸血給他,臨走時問道:“需要我幫你取符灰瓶嗎?”
他目光向上,盯着空中懸挂着的巨大龍頭骨吊頂,淡聲道:“不用了。”
如今,或許也是如此。
他正想轉頭便走,卻不想陰陽鬼忽然叫住他,喜道:“找到鬼主名字了,在這裏!”
陰陽鬼遞來一個精致小瓶,裏面裝着淺淺一層灰。
宿回淵一愣,再反應過來之時,瓶罐已經落在了自己手中。
很輕,很涼。
他大抵知道這焚灰因何而來,前段時間自己以小弟子的身份混進清衍宗當中時,與楚問一同探查法喜一事,在桃源廟與楚問一同寫過竹簡。
當時二人剛去找過華向奕,對方說松山真人大概是由于神丹一事身亡,而楚問當時對自己殺死松山真人的原因産生了懷疑。
那人說:“我好像一直錯怪了一個人。”
楚問從不信神佛,可後來,那人端跪在佛前,将手中竹簡焚至香灰中。
背影清冷,卻神聖。
他指尖緩緩生出一團陰火來,那瓶罐中的灰燼映着陰火,竟逐漸成型,在半空中凝結成了一副竹簡。
上面是楚問的字體,秀氣飄逸。
竹簡在空氣中凝結瞬間便消逝了,但他卻記住了那句話——
願承其所受之苦,彌其未補之罪,圓其未竟之念。
願他生生世世,無患無難,百歲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