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第33章
宮殿正中央有一處巨大的空地, 而空地的一側則有長階, 長階頂端有一座白骨堆成的王座。
鬼界向來崇尚弱肉強食的真理, 每當上一任鬼主衰老,抑或是有更強大的厲鬼進來,都會免不了一場生死搏鬥。屆時整個鬼界的亡魂都會來慶賀,見證新一輪鬼主的誕生。
而輸掉的一方, 會被生生剝去皮, 一刀刀蒯下肉,給衆鬼分食,最後殘留的骨架被生生掰碎,搭在白骨王座上, 作為其基石。
手段之殘忍, 足以令人聞風喪膽。
因此王座的骨上都遍布血跡與刀痕, 陰煞之氣濃郁萬分,是每任鬼主功勳的見證。
鬼主每次需要議事之時, 也會坐在高高的王座之上,衆鬼只要瞥見那白骨嶙峋的寶座, 便會想起鬼主争奪時的厮殺場面, 故而渾身膽寒,畏懼臣服。
數千年間, 鬼界向來是此種風氣,從未變更過。
直到十年前。
宿回淵剛來鬼界之時正被正道追殺,身上多了不少傷,他從宮殿正門緩緩走進來,長衣被鮮血浸濕,在地上拖出一道長長的血跡。
像是一只受傷的獸,唯有眸光清亮陰森,比衆鬼魅還要冷上幾分。
上一任鬼主将他安置在宮殿邊緣的房間內養傷,并未虧待他,而是想将來把他當作鬼界與修真界談判的籌碼。
半個月過去,宿回淵身上的傷好了大半,衆鬼沒等到鬼主要将其交出去的信息,卻聽聞鬼主要主動退任,将鬼主一位拱手讓人。
正是讓給不久前重傷未愈的那個人。
這個消息宛如晴天霹靂一般迅速傳遍鬼界,鬼主換任得過于突然,過于平和,以至于大家都接受不了。
但就在當天,宿回淵斜坐在白骨制成的王座上,鳳眸垂着,甚至右手上的傷口還并未痊愈,用黑布一圈圈纏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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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情堪稱百無聊賴。
而王座之下,赫然躺着數個死狀凄慘的鬼魂,被剖開了肚子,粘稠烏黑的鮮血順着長階流了下來。
而宿回淵手中的那把鬼王刀散發着濃重的黑霧,下一瞬,便将那些屍體的亡魂吸了進去。
所有人都不禁打了個寒戰,混身骨縫仿佛被冰水浸過。
他們終于意識到,眼前這個獨樹一幟的新鬼王,乍看上去人畜無害,但實則是最瘋、最狠厲的一個。
甚至沒人知道,他究竟用了什麽手段,才能讓上一任鬼主不動兵戈地将鬼主之位拱手讓出。
宿回淵微哂,睥向下面抖成篩糠的一衆厲鬼,淡聲道:“還有誰有異議?”
這還哪有鬼敢。
他們噤若寒蟬,迅速跪服下.身,依附于他們新的鬼主。
小鬼帶着楚問走過大殿時,已然能清晰記起那天來自靈魂深處的恐懼,那幾個厲鬼的死相依舊歷歷在目,不由得打了個寒戰,加快步子。
他帶楚問走進了一扇門,輕聲道:“這邊請。”
上一任鬼主住在大殿邊緣,但宿回淵不喜吵鬧,便挑了個很靠邊的兩間屋子,一間用來議事,另一間則用來日常起居。
小鬼想了想,便将楚問帶到了第二間屋子裏面。
畢竟鬼主的師兄,大概與鬼主關系很是親密。
屋內陳設極為簡單,房屋正中間有一張極大的骨床,被褥大概是很久沒有整理,已經泛起輕微的褶皺,床邊放着一個杯盞,其中沾有幹涸的血跡。
房間四周陰火長明,映出房頂碩大的龍骨吊頂。
小鬼将他送進來之後便退了出去,候在門口,讓楚問有事叫他。
鐵門落下,發出沉重的響聲。
周遭重新歸于安靜,楚問環顧四下,無聲嘆了口氣。
其實就算沒有小鬼帶路,他也能找到這裏。
或許對方從未知曉,但十年前宿回淵依附鬼界之後,他确實來找過他。
他時常下山歷練,并不會引人懷疑,他穿上黑色的長衣,跟在衆多小鬼後面,跳進了幽冥河中。
河水冰涼刺骨,沉底之後又走過很長的一段路,這才看見一處宏偉地宮。
他套了一個小鬼的話,得知宿回淵就住在大殿偏處的房間中,他按照小鬼的描述走到房門口,卻見門沒關,便走了進去,藏在櫃子後面。
宿回淵躺靠在床.上,受了很重的傷,屋中除了他還有一人,站在床邊宿回淵身前。
那人身形高大,身着人皮裘衣,頸間戴着人指骨穿成的項鏈,聲音有些粗粝。
那人說道:“我早就厭棄了鬼主之位,整天跟一群瘋子在一起勾心鬥角,數十年間連個好覺都睡不得,每當我閉上眼睛,就能想起上一任鬼主被我剝皮時,那凄慘的叫聲……所以我想,與其數年後我體力不支,被你們殘忍殺害,不如趁現在,将鬼主之位主動讓給你。”
宿回淵輕笑道:“你不要的東西,我為何會想要。”
“你以為,你能安穩在鬼界待多久。”鬼主笑,“對于你來說,依附鬼界是你不得已的決定,但也是唯一的選擇,你若不成為鬼主,便只能喪命在這裏。”
他的聲音森冷,一字一頓道:“到時候,我會把你的脊梁骨安置在王座的把手處,我倒要看看,它到底有多硬。”
鬼主緩緩起身,停頓片刻,随即恍然道:“哦……我想你只是,舍不得你那師兄吧。”
楚問垂在身側的手指逐漸縮緊,輕搭在塵霜劍上。
他身為清衍宗大弟子,暗中前來鬼界已然是理智盡失、不可理喻。
但那一刻,他滿心想的都是:只要宿回淵能回應一句,只要一句……
他都會毫不猶豫地拔劍出鞘,殺出一條血路,将對方從這暗無天日的地方帶出去。
哪怕一同為天下人所不齒,哪怕得罪正邪兩道,哪怕無處容身,他都毫不在意。那些名譽、倫理、理智、修為,相比之下都顯得不重要。
不如一同瘋得徹底。
他不介意成為他的共犯。
“你真是高估我了……”宿回淵輕笑,眸中毫無溫度,“他心軟、善良,是個好人,我料定我重傷那晚,他定會帶我上山,果不其然。”
楚問手中的動作倏然頓住。
“但我進清衍宗本不過是為了神丹,既然現在神丹已經拿到,又何需過多牽扯。”宿回淵淡聲道,“天下本就不存在什麽公平,但我與他本無什麽不同,如今卻有天壤之別。一個倍加珍惜,另一個卻棄如敝履,他生來便含着金湯匙,卻什麽都不記得……我理應恨他才是。”
他傷很重,本沒什麽力氣,便将身體向後靠去,嘆息道:“但當然,他也應該足夠恨我才是。恨不得也一劍将我捅穿,這才像他。”
楚問的心仿佛被狠狠擰起,仿佛滿腔情意終究一文不值,不過是一些籌碼與借口。
鬼主仿佛聽見了極大的笑話,随即嘆息道:“怪不得……不過沒關系,鬼醫秦娘醫術高明,沒有她治不了的病。”
“很多年前,也有人這麽對我說過。”宿回淵冷笑,随即單手拔.出身側長劍。
那是他生辰之時,楚問贈予他的長劍,鋒利無比,所向披靡。
深重靈力從宿回淵掌間緩緩流出,萦繞至長劍周圍。玄鐵緩緩融化,滴墜到地面上,形成一灘鐵水。
唯有一串蒼白劍穗尚且完好,被宿回淵随手扔在一邊。
下一瞬,地上的鐵水再次成型,凝聚成全新的形狀——
那是一把通體漆黑,怨念深重的短刀。
楚問将一切盡收眼底,眸色盡紅,他無比清晰且絕望地意識到,自己一直被欺騙、背叛。
他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那把不斷消融的長劍中,仿佛彼此間最後一點尚存的情意,都随之一起緩慢流失。
最後化成滿地狼藉。
他并未看見宿回淵眸中神色,因此也并未捕捉到對方那冷淡鳳眸中一閃而過的情緒。
沉重的痛苦糾結,卻被壓抑得極深。
“長劍對我來說并不趁手。”宿回淵試了試鬼王刀,斂眸淡淡道,“早就想換一把了。”
後來兩人又說了些無關緊要的話,随後鬼王走了出去,沉重的鐵門重重砸在地上。
與此同時,宿回淵也仿佛失去最後一絲力氣一般,向後癱倒在床榻上。
尚未痊愈的傷口由于強行使用靈力而進一步撕裂,将黑色長衣染得極深,又氤氲到下面的床褥之上。
他閉上眼睛,眉頭緊蹙着,似乎很不舒服,蜷縮起身體,嘴裏無意識地喃喃着什麽東西。
楚問滿腔都被憤怒填堵,塵霜長劍已然出鞘,有一瞬間,他想直接将人一劍砍死在這裏。
之前宿回淵殺死師尊之時,他還覺得是有什麽誤會,對他說“只要你解釋,我便信你”。
但如今,又叫他如何再信。
牙關緊咬,直至血腥氣緩緩蔓延開來,心若擂鼓。
不過是利用他,不過是想要拿到神丹……
塵霜劍意已成,高高懸起,卻久久未向下分毫。
持劍的手微顫。
眼前人渾身是血、蜷縮身體的模樣,仿佛又帶他回到了多年前,清衍山下的雪夜。那人受傷極重宛如困獸,唯有一雙眼睛清亮決然。
從此十餘年間,有春去秋來,有朝暮雨雪。
是他那般陪過、愛過的人,是不惜一切代價都想将他救回來的人。
而他也終于聽見了宿回淵口中無意識傾瀉發出的聲音——
楚問。
始終是這兩個字,一遍遍輪回輾轉,毫無停歇。
宿回淵面色微紅,似乎是很冷,渾身都在細微顫抖,大概是病得很重,在發燒。
那把高懸的劍終究沒有刺下去。
楚問出劍一向果斷、毫不遲疑、一擊斃命。而這次,從長劍出鞘凝滞的剎那,他就已然知曉最終的結果。
他轉身欲走,但在門前忽然想起什麽般,腳步微頓。
袖中還有用瓷罐裝盛着的草藥,對外傷有起效,是他專門給宿回淵帶過來的。
他一度想轉身就走,但終究還是将瓷瓶放在了床側。力度很大,發出清脆的敲擊響聲。
宿回淵翻了個身,卻依舊意識混沌。
楚問轉身離開,以為今生再不會相見。
楚問回到清衍宗後,便以閉關修煉為由将自己鎖在房中,不吃不喝,也不見任何人。
他迫切地需要獨處,但最終竟發現自己已然無藥可救。
與其說是閉關修煉亦或是懲罰自己,不如說是一種渴望解脫的方式。
宗門內大多數人都知道,楚問當時在衆目睽睽之下說出“他日宿回淵若背叛清衍宗,我願承擔一切責任”那句話。
沒有人責怪他,很多人想去勸他,卻都吃了閉門羹。
楚問的門前總是擺滿了送來的飯菜,卻也半分未動。
最後長老也過來看,卻依舊沒能給人叫出來。
直至一年後。
……
如今,楚問長指一寸寸按過宿回淵居室中冰涼的牆面,往事便一樁樁一件件浮了上來。
因為此事,他确實恨過對方,但很久之後冷靜下來之時,又覺得對方如此表現或許有所緣由。
畢竟宿回淵當時無處可去,只能逃至鬼界,而那鬼主所言極是,對于宿回淵來說,要麽成為萬鬼之首,要麽成為砧板上的魚肉,并無任何中間選項。
而作為一個剛入鬼界、身世不明、與曾經的門派尚有藕斷絲連的人來說,需得對自己足夠殘忍,方能取得鬼主的信任。
這是他為宿回淵找的借口。
但他自己亦無從得知,宿回淵那天說的話究竟幾分真幾分假。
愛欲摻雜着憎恨,融成沉重的鐵鏈,便無所謂道義盡失,只想将那人鎖在身邊。
當時滿心注意力都在宿回淵的動作上,如今想來,仍有些許話語很是奇怪。
例如,宿回淵為何要說“他們本無差別,如今卻一個瑰珍,一個敝履”,為何說“他本含着金湯匙,卻什麽都不記得”。
他總覺得,自己似乎錯過了整件事情中最關鍵的核心。
宿回淵遲遲沒有回來,楚問搭坐在床邊,起身之時指尖撫過被褥,竟發現上面有一層淺淺的浮灰。
起身,直至那扇緊閉着的鐵門前。
楚問學着對方的方式将手掌貼上去,本是随意一試,卻沒想到鐵門竟然同樣浮現出亮色,随即緩緩開啓。
他走出門,環顧看去。只見四周皆是緊閉着的鐵門,長長的幽廊不見盡頭。
小鬼依舊守在門口,彎腰問道:“鬼主的師兄,您想去哪?”
大殿一側有一個黑色的小門,形制與衆不同。
在宿回淵任鬼主之後,那扇門從未被開啓過,據說上一任鬼主就住在那扇門後。有傳聞說宿回淵将其軟禁,也有人說上任鬼主其實早就死了。
但沒有鬼敢去探查,也沒有人敢在那門口停步。
楚問走到那扇門前,卻倏然停下了。
小鬼心剎那間提到嗓子眼,惶恐道:“鬼主的師兄,這扇門不不不,不能進!鬼主的房間在那邊。”
楚問淡聲問道:“為何不可?”
小鬼顫聲道:“要是被鬼主知道,我可就……”
與此同時,有沉悶的腳步聲從大殿另一頭走過來,小鬼擡眼一看,渾身血液瞬間凝固住了。
宿回淵一身黑色長衣,不急不徐地走過來,順着楚問的目光看向那扇緊鎖着的門,随後對小鬼淡道:“不是讓你帶他進去嗎,在這做什麽。”
小鬼雙.腿一軟當場跪下,“鬼主饒命,不是我,是……”
“是我,我想進去看看。”楚問在一旁開口。
“師兄什麽時候開始關心起鬼界的事了。”宿回淵唇角微擡,戲谑道,“不過若是你想看,自然可以。”
他右手微擡,掌心附上黑色鐵門,接觸處鐵門上有亮光微現,随即從中間緩緩打開。
開門的瞬間,楚問微愣。
這門後本不是什麽房間,而是一處長長的臺階,一眼望不到頭。
“這長階通向幽冥河,換句話說,是人間與鬼界的第二條通路,鮮為人知。”他輕笑道,“師兄既然知道了,以後若是想我,不妨從後門來。”
楚問長眸垂向他,并未回應那些輕浮之言,只是問道:“既然只是一道通路,為何那小鬼見之如此惶恐。”
“因為上一任鬼主退位後便一直待在這裏,我曾允他回去,但他不肯,說是已經習慣這裏。”宿回淵道,“後來我把神丹給他,他便走了。用神丹換鬼主之位,豈不值當。”
楚問凝視着他的眼,不知信了幾分。
“所以還要麻煩師兄回去之後,跟他們解釋下,現在神丹既然已經被上一任鬼主服下,那理應找他才對,與如今的鬼界已經沒有半分幹系。”宿回淵笑說,“只是那些人迂腐得很,但凡想想要與他們獨處一室、不停解釋,我都覺得頭痛。”
楚問并未作聲,沒有答應,亦沒有拆穿他。
目光緩緩下移,直到宿回淵手中拿着的小瓶子,其中裝盛着灰粉。
宿回淵下意識将瓶子背到身後。
——那其實是楚問的瓶子。
不久前,他在拿走自己的簡灰後,随便一掃,竟在一旁看見了楚問的名字。
心下了然,因為那天自己也寫了一封竹簡,恰好是寫給楚問。于是雖然楚問并非鬼界中人,簡灰也随着他的名字來到了陰陽鬼的手中。
這東西楚問本沒有機會看見,但好巧不巧,他偏偏選在這一天來。
“那是什麽?”楚問先開口。
既然對方已然發覺,再遮遮掩掩反倒顯得心中有鬼,宿回淵幹脆将那個小瓶直接遞到楚問手裏。
簡文需陰火燒制才能浮現其中字體,楚問一來不知道簡文作何用處,二來取不來陰火,因此直接給他倒也無妨。
“也不是什麽貴重的東西,既然師兄喜歡便送給你。”宿回淵笑着說。
見對方久久未開口,終于輕聲問道,“你……是要走了嗎。”
楚問點頭:“許多事情尚未塵埃落定,我不能留太久。”
“好。”宿回淵斂下眸子,“……那你之後準備去哪。”
“西域。”楚問說。
松山真人生于西域,且衣領上的藥粉為西域奇花所制,唯有親自前去一趟,方有可能查明真相。
“西域……”宿回淵緩緩重複,随後忽而淡笑道,“我聽聞西域風景瑰麗、巫術奇異,數百年前許多修士争相前去,卻有很多人永遠留在了那裏。我還聽聞西域盛行宗教,佛殿巍峨,很久之前便想前去一看。”
宿回淵擡頭望向對方的眼,“前些日子鬼界有幾個厲鬼逃竄,正巧我也要到那邊去一趟。師兄若是不介意,可否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