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第60章
這琴樓顯然是以鮮花為支柱, 衆人皆傳此處神花的傳說,卻無人将其成功采來, 如今一旦神花被崔忪采走,琴樓也便失去了其內核, 剎那間分崩離析。
幾人走到一層廳堂, 遠遠看見來時的那個紙人仍然坐在原處, 她看着周遭迅速坍塌的牆壁,黝黑的眼珠中似有茫然。
她不知道發生了何事,只看見有不少石子将她的身體劃破,只能一直取來米糊一遍遍地将破損之處再次黏好, 循環往複, 卻從未想過要走。
自從不知很久之前,她便一直留在此地,除此之外,她并不知自己的歸宿将是哪裏, 她忘記了很多曾經的人事, 也忘了自己來自何方。
寧雲志捧着崔忪交給他的神花, 眼眶尚且發紅,他年紀不大, 向來心智單純,第一次近距離地直面生離死別的場景。上一瞬還好好站在面前的人, 如今竟已然被埋沒在廢墟之下。
他走到紙人面前, 将手中的花輕輕放置于對方的桌案上。
“這是崔大俠交予你的,是這琴樓頂的神花, 或許服下它,你便能擁有曾經的身體和記憶。”他的聲音很悶。
紙人的動作十分僵硬,緩緩擡眼看向寧雲志,又看向桌案上顏色豔麗的花朵,不知為何,竟萌生出某種似曾相識之感。
她伸手,試探性地伸向那朵花,随即将它嚼碎了服下。
片刻後,她的身體發生了奇異的變化——
蒼白紙張制成的身體逐漸變為人皮的顏色,這變化并非一蹴而就,而是周而複始般蔓延,像是白紙從某一個點處逐漸融化,而人皮便立刻從那個位置補全上來。蒼白的發絲從頭頂緩慢生出,劣質的黑色珠子掉落在地面上,取而代之的是略顯滄桑的人眼。唇間可怖的朱紅逐漸斑駁褪去,豐滿的唇部浮現出來。
如此她的真實樣貌才徹底展現出來,如崔忪所說,她曾是他教習短劍的師父,但在酒樓中被人誤給了毒酒,便周身融血痛苦身亡。而神花只恢複了她的身體,卻并未将她留在曾經的年歲。
多年過去,她如今依然是百歲老人。鬓發斑白,身體瘦削,面色枯黃,眸間似有白翳。
她似是并不适應如今身體的變化,至少有半炷香的時間,眸子都是一片空白的,周身一動不動,似是忘記了如何使用自己的四肢。
秦娘無聲嘆了口氣走上前去,扶住對方的手,輕聲道:“前輩,你現在感覺怎樣。”
老人緩緩朝這邊看過來,良久用蒼老且沙啞的聲音緩慢道:“他在哪裏。”
“崔大俠他……還在上面。”寧雲志沉重說道。
老人的目光呆愣了一瞬,或許是由于年齡太長,她如今已然看不清東西,但眸中神色卻依舊鮮明。
她的眸中含水,叫人一時間分不清是流淚,亦或是單純的幹澀使然。
“謝謝你們……”她輕聲說,“謝謝你們将它交給我,謝謝你們告訴我。我已經在這琴樓中留了幾十年的時間,從未想過能走出去,可他為何如此執拗……”
寧雲志數次想開口,但卻都欲言又止,老人似是發現了他的猶豫,輕聲說道:“孩子,有什麽想問的便問吧。”
“前輩,我只是好奇當年之事是否真如崔大俠所說那般。”寧雲志糾結道,“松山真人前輩他……真的是壞人嗎。”
“這世界并不是非黑即白,人也不是非好即壞,他救助天下孤兒回門派之事不假,但他為了神丹不惜手刃好友卻也是事實。”老人嘆道,“當時我與他來到此處游歷,正巧遇見楚幟在此設立酒席。我無門無派,不過是江湖散修,向來惬意自在,從不拘謹,他們叫我們來喝酒,便想都沒想就答應了……”
時隔多年,她敘述此事時的聲音已然十分平靜,如此凄慘的事實說出來,卻仿佛僅僅是在訴說無關之人的往事。
“卻沒想到那酒中有劇毒,三日後發作,死狀極為痛苦。當時我身上恰好有我師父臨終前留給我的神花,但卻僅有一朵,我便将其留給了我徒兒。他向來聽話懂事,知道後自然悲痛欲絕,可那時一切皆已成定數,将活下來的機會留給年輕人,我自然是願意的。”
“我記得他當時說過,一定會再取來一朵救我,我答應了,畢竟我并未想到他當真能做到。”老人悵然道,“他若想取得神花,便必然會經過此地,我死後便一直化作紙人留在這裏。但卻沒想到,這麽多年過去,我連他的模樣和名字都忘了。”
她喉間發出喑啞的笑意,沉悶至胸腔,蒼涼道:“紙糊的身體終究不好用,每天都在混混沉睡中過去,這麽多年過去,沒想到我連最初來這裏的目的都忘記了。剛剛你們進來之時,我只覺有一人十分眼熟,竟也不記得他叫什麽名字。”
寧雲志心下微顫,哽聲道:“他叫崔忪。”
“崔忪。”老人點頭,嘴中重複了幾遍,“可能是吧,不記得了。”
她垂眸,似是想憑借記憶坐下身來,卻發現如今的身體已經無法坐在曾經的紙椅上了,不禁悵然道:“曾經我覺得犧牲自己去救他是件好事,可如今想來,大致也是錯到離譜……這幾十年間我渾渾噩噩,他又未嘗不是,如今走到了今天這個地步,倒還不如之前便順其自然。”
她似笑非笑道:“人有時還是不得不順從天意。”
“那今後前輩作何打算。”宿回淵問。
“我這身體也去不了哪裏了,我在這琴樓中待了幾十年,便也不想再離開……此處雖然已經坍塌,但還有能栖息的一隅之地。等你們走後,我會上去将他找出來,我們師徒二人留在此處,也算是死于同處。”
寧雲志垂眸片刻,雙拳在身側捏緊,但終究還是與幾人一同走了出去。
天下之大,總有他們相遇卻不能相識之人,總有他們所見卻意難平之事。
回去的路上,幾人心中頗有幾分壓抑。來時并未曾想過陰氣竟與楚幟以及當年神丹一事相關,還牽扯出了這許多的人事。
“師尊,我們現在要去哪。”寧雲志悶聲問道。
“自然是去西域,楚幟頸上的藥粉尚未查明。”宿回淵回頭看向寧雲志,輕笑道,“不過你若是疲了累了便先回宗門,此事與小孩子無關。”
“我怎麽就是小孩子了!”寧雲志目光無意間瞥向秦娘,怒道,“而且,我也很想得知當年之事的真相,若當真另有隐情,我也很願意幫你查清。”
“要去,但現在不行。”楚問轉過頭,輕聲說,“你傷勢太重,至少需要休整半月。”
秦娘聞聲偷偷瞥過去一眼,直覺宿回淵肯定要發火。鬼主向來都是說一不二的性子,叫他養傷已然是為難,更何況要留在此處半月之久。
但萬萬沒想到,宿回淵并未反駁,氣氛出乎意料地和諧。
良久,那人竟然還答了句“好”。
秦娘震驚到無以複加,他覺得自從楚問知曉鬼主身份後,宿回淵就仿佛變了個人一般,既不着急回鬼界,也不急着追溯當年真相,簡直像是被鬼魂附身了。
她緊忙錯開目光,喃喃念叨:“這當真是見了鬼了……”
秦娘與寧雲志先向西行,在楚問的要求下,兩人便在附近的一間客棧中休整數日。
宿回淵雖然覺得自己傷勢并沒有那般重,但還是被楚問勒令待在床榻上不能動,他百無聊賴地斜斜躺着,看着對方在屋內将随身行李收整幹淨,還打了一盆幹淨的溫水來。
倒仿佛他已然病入膏肓一般。
楚問坐在他身邊,用布帛沾了溫水去擦拭他的額頭。他覺得不舒服,下意識偏頭去躲,蹙眉道:“不要。”
楚問盯着他看了片刻,沉聲道:“你在發熱。”
宿回淵一愣,怪不得剛剛一直感覺暈眩,頭暈眼花,還有些不易察覺的冷。
自從他進清衍宗之後便極少生病,發熱更是多年未見的事,如今竟覺得稀奇,笑道:“我現在很燙嗎,有多燙?”
他用指尖觸了觸楚問的手背,随後觸電般縮回來,“好涼。”
“沒什麽大不了的,睡一覺就好了。”他随意道,“再說天大的病,你把你的血喂給我,不就藥到病除了。”
楚問淡淡瞥了他一眼,言簡意赅道:“胡話。”
對方不由分說地攥過他的手腕,微涼指尖搭在他腕口脈搏處。
宿回淵微怔笑道:“你還會診脈?”
“略懂一二。”
“那便說說,你診出了什麽?”
楚問并未言語,卻微擡起身,随後身體向下附去。剎那間兩人之間距離急速接近,床榻很小,退路僅是死角。剎那間宿回淵呼吸微滞,發熱使得頭腦不甚清明,只覺有劇烈的心跳聲在顱內響起。
可就當他覺得楚問要趁人之危做一些事的時候,對方的身體卻倏然停住了,只是伸出另一只手,輕觸了觸他的額頭。
随後淡聲評價道:“很燙。”
宿回淵舒了一口氣,被自己腦中龌龊的想法逗笑了。
楚問從不是習慣趁人之危的性子。
“所以你診脈出什麽沒有,楚郎中。”他盯着對方搭在他腕上的手,半笑問道。
楚問盯着那白皙的腕口,似是在隐隐猶豫着什麽,良久終于緩緩開口道:“剛剛,你脈搏忽然很快。”
宿回淵面上的笑意逐漸褪去了。
只聽到對方極輕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似是某種意義上的宣判。
“你在緊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