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第59章

他一方面希望楚問越過這個話題不再逼問, 但另一方面, 卻又隐隐想要他追問到底,他便可以自私地将事情和盤托出,将一切艱難的抉擇交給對方。

可就在此時,他忽然聽見寧雲志的聲音從上而下傳過來:“師尊, 是你們上來了嗎?”

良久, 楚問應聲。

寧雲志心下一喜,飛快跑過來,“你們也沒事,真是太好了!”

聽到寧雲志聲音的瞬間, 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 他長長舒一口氣, 但與之相輔而成的,是心中隐秘到難以發覺的, 極其細微的遺憾。

他擡眼,只見秦娘和寧雲志已然在等他們, 只是兩人身上完好無損, 連一點皮外傷都沒有,反觀他與楚問兩人, 簡直是慘不忍睹。

“你們什麽時候上來的?”他問。

“到了好久了。”寧雲志說,“秦姑娘不久後也上來了,我們在這裏等了你們好久,還以為出現了什麽意外……”

他目光在兩人身上游移片刻,猶豫道:“只是,你們怎麽傷得這樣重。”

準确來說,若是楚問不來幫他也不會受傷,四個人中只有他真正在生死關頭走了一遭。

“運氣不好。”他随意說道,“遇上個瘋子。”

“我遇上一個長相跟自己完全一致的人。”寧雲志說,“我一進去,他就要跟我比武,給我吓得不行。後來打了個平手,他便放我出來了。”

“我也是。”秦娘在身後幽幽道,“她說她已然殺了華向奕為自己報了仇,聽說我什麽也沒做很是生氣,便想殺了我。”

幾人的目光同時投向她,神色複雜。

“只是我們都不太會武功,僅僅試圖用藥毒死對方,嘗試了很久,結果誰也沒把誰毒死,我就出來了。”

宿回淵不禁一哂。

看來之前的猜測并無錯處,衆人見到的都是自己靈魂中劃分出的心魔,心魔罪邪,将他們心中的邪念都成了真。

只是寧雲志性情良善,從未有憎恨之人,因此心魔并未殺人,僅僅是與他比武。而秦娘不會武功,因此心魔也僅是互相比用藥。

而他便沒那般幸運了。

只是他如今倒是十分好奇楚問的心魔是否真是一縷神魂,又與他說了些什麽。

“剛剛我簡單看了一下這裏的構造,琴樓總共有四層,一層便是紙人所在之處,而我們在二樓每人都見到了與自己完全一致的人。”秦娘輕聲說,“我們現在在第三層,這裏有一處極長的廊道,盡頭很黑,不知其中有什麽。但看上去是一條必經之路。”

“但是……崔大俠還沒出來。”寧雲志小聲說,“我們要等等他嗎。”

“我們先走進去查看,廊道相通,他若片刻後出來,也能尋到我們。”宿回淵說,“然而我反倒覺得,他并非還沒出來,而是已經先進去了。”

寧雲志無聲吸了一口冷氣。

他和楚問已經與心魔耽擱了許久,若是耗費的時間比他們還長,便是兇多吉少,但他總依稀覺得,崔忪不會這般莽進。

縱使他說他從未來過這裏,但也并不至于直接敗在自己的心魔手下。

那最大的可能,便是他才是五人中第一個走出的人,沒等到人,便先獨自前行。

第三層一側有一處幽暗的長廊,約能夠使兩人并肩而行。幾人剛剛走入,便覺森寒之意從周遭升起,此處像是凝聚了萬千亡魂,不禁讓人回憶起珠湘樓的冤魂來。

入口處尚且有朦胧的光亮,但再往前走,便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

寧雲志緊張得渾身發抖,他總覺得暗廊中回蕩着冤魂哭喪的響聲,但又時有時無,仿佛只是他的錯覺。不一會就冷汗直出,每走一步都謹小慎微,總覺得此處應是枯骨嶙峋,一不小心就會被奇形怪狀的骷髅所絆倒。

走過許久,他忽然想起自己帶的乾坤袋中有取火照明之物,連忙取出點開,一束極小的火光從掌間升起,雖然只能照亮身周的區域,但總比摸黑前行要好上不少。

可巡視四周,反而覺得奇怪。

本是如此陰寒邪性的地處,可地面上竟然空無一物,乍看上去竟是要比屍骨遍地更為奇異。

若是沒有冤魂,沒有屍體,那濃厚的怨氣又從何而來,這長廊中是否有其他更為可怕的東西在等着他們。

他深吸一口氣,堪堪穩住心神,拿出随身帶的小本子,邊走邊寫。

秦娘縮了縮肩,幽幽道:“這裏鬼氣好重,我都有些不舒服。”

“等下。”宿回淵目光瞥見一側石壁,輕聲開口道,“這裏有刀痕。”

周遭石壁日複一日地被陰水腐蝕過,已然有幾分破敗,因此并不容易辨認。但若仔細看去,便依稀可見石壁上充斥着各種劃痕,有幾道痕跡明顯是剛剛才印上去的,只是這些劃痕并不一致。

有類似指甲刮上去的輕痕,有短劍穿刺的痕跡,也有重兵器劈砍所造成的深重痕跡。

“有短劍和重兵器,會不會是崔忪留下的。”寧雲志輕聲開口,“他已經走過去了嗎。”

幾人繼續前行,石壁上的痕跡變得愈發明顯且密集,像是有人在此殊死搏鬥,耽擱許久。逐漸有輕微的血腥氣,周遭石壁上逐漸有了血液噴濺的痕跡。

有種不詳的預感在幾人心中緩緩升起,不知走了多久,直到暗廊已然看到盡頭,依舊沒出現任何阻攔他們的事物。

就在此時,清脆的響聲從暗廊中響起,似是誰将不小心踢到了地面上的東西。宿回淵俯身,從地上拾起一塊銀制牌子,牌上的花紋有幾分眼熟。

而就在他們看見牌上刻字之時,瞳孔驟縮。

——只見銀牌上刻着幾個字:清衍宗,徐然。

“徐然是誰啊。”寧雲志問。

楚問無聲嘆口氣道:“是與徐長老同輩的師叔,曾與師尊是至交,我也僅是有所耳聞,但與徐然前輩并未謀面幾次。因為在我剛進清衍宗不久,徐然前輩便重病逝世了。”

“重病逝世,是聽聞別人所說,還是你親眼所見。”宿回淵問。

沉默片刻,楚問答:“師尊所說。”

除了這塊銀牌之外,地面上再無他物,他們帶着牌子從暗廊中走出。盡頭處卻不再是木階,而是一條長長的緩坡,有一面破舊的窗棂位于坡頂。

緩坡盡頭的窗棂與他們在樓下所見為同一扇,但不同之處在于,窗邊的那朵鮮豔的花不見了。

就在剎那之間,地面巨震,牆壁坍塌,宿回淵勉強穩住身體擡眼,卻見煙塵散去,緩坡盡頭逐漸浮現出一個人的身影。

正是崔忪。

崔忪一步步向他們走過來,一手持有重劍,另一只手握着短刀,渾身鮮血不斷地滴在地面上發出響聲。他看上去傷得很重,步履蹒跚,但脊背卻依舊挺直。

直到走到他們身前,崔忪終于支撐不住,重重地半跪在了地面上。

他胸前的衣衫半敞着,依稀可見其中露骨傷痕,但在衣領邊緣,有一處被保護得很好的、連鮮血都沒沾染上幾滴的小花。

“崔大俠你在這裏!太好了,我們之前還在找你,沒想到你真的自己先出來了,還拿到了花!”寧雲志喜道,“你是怎麽拿到的,暗廊中的那些鬼魂是你處理掉的嗎。”

崔忪眉心微蹙,似有痛苦,并未應聲,只是淡淡點了點頭。

秦娘走上前去幫他處理傷口,只是檢查一周,竟發現無從下手。

周身筋骨斷了十餘處,內髒破損,經脈俱碎。傷得如此重,剛剛能獨自走過來簡直算是奇跡,就算是天仙下凡來,也不過只能幫他勉強吊着壽命。

作為醫者,最怕的便是如此絕望的境況。她垂着眸,掩蓋剎那間的落寞,正想着如何與對方說明。

卻不想崔忪看着她,極輕地搖了搖頭。

秦娘一怔,站起身來。

“怎麽樣?”寧雲志問。

秦娘不擅長撒謊,便錯開目光虛心道:“傷勢很重,需要修養許久才能好。”

崔忪看向秦娘,無聲表達了謝意,随後對幾人道:“你們是清衍宗的人,一開始我并不信任你們……但後來發現我并沒看錯人,你們跟那些人,終究是很不一樣。”

宿回淵瞳孔微縮,問道:“你是指暗廊中的銀牌?”

“你們可知此地的冤魂從何而來。”崔忪目光如炬,沉聲道,“你們可知松山真人與其中的關聯。”

他看向幾人神色道:“看來是不知……也不奇怪,當年那事發生之時,你們或許還很小,有的甚至還沒出生。一切都與那顆神丹相關……”

他緩了幾口氣,繼續道:“當年松山真人為得神丹線索,便與一衆友人去昆侖神山之上探尋,後來得到了一本古籍,他們十分欣喜,便來到此處慶祝。可卻不想這裏根本不是什麽慶功宴,而是赤.裸裸的鴻門宴。”

他微阖了眼,神情似有痛苦,“松山真人為防友人将事情傳播出去,便在酒菜中下毒,将衆人悉數殺害了,徐然便是其中之一。”

沉默片刻,宿回淵問道:“你又是如何得知此事。”

“當年他們喝酒之時,那些人并不知道酒中有毒,便與鄰桌的女子一同喝了些酒,那女子便是我師父。”崔忪眼眶微紅,沉聲道,“我師父向來豪爽不拘小節,喜歡與天下人交朋友,卻沒想到陰差陽錯喝了毒酒。那毒酒三天後發作,她全身融血,極度痛苦而死……她曾教我短刀,但在她死後,我便很少用刀,改用重劍。”

幾人談話間,地面震顫逐漸加劇,木制房梁坍塌而下,在幾人身周濺起煙塵。

“前輩先別說了,我們先下去!”寧雲志想要将人扶起來,手卻被對方一把按住。

“我已經下不去了,讓我留在這裏吧。”崔忪臉上浮現出一個蒼白的笑意,小心地将胸前的小花取出,捧在手心,遞到寧雲志手上,“麻煩将它帶給我師父。”

極致的慌亂中,寧雲志被周遭的煙塵嗆得幾乎說不出話,艱難道:“前輩,我并不知你師父在何處。”

“就在樓下,你們見過她的,她一直留在這裏。”崔忪啞聲說,“那個紙人。”

話音剛落,有一房梁橫空砸下,擋在了他與衆人之間,煙塵後的人跪在原地,卻再也沒了聲音。寧雲志下意識想搬開木梁将人救起,卻被秦娘攔住了。

“留他在這裏吧。”她輕聲說,聲音有些發哽,“他不想被人看見他最後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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