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第72章
“清衍宗近況如何?”楚問淡聲問道。
“回師尊, 一切都好!”寧雲志道,“昨日楚為洵前輩還讓我轉告師尊,若神丹一事料理得差不多,便早日回宗門準備掌門即位大典。”
“此事不急, 先料定神丹一事再議。”楚問輕聲道。
幾人朝山下走去, 宿回淵敏銳察覺到楚問剛剛似乎話裏有話,便悄聲問道:“你……不是很想當掌門?”
“也并不是。”楚問沉默片刻,似是在想應該如何回答,“身居掌門, 一言一行皆代表着宗門, 被仙門百家看在眼中。如此一來有很多事情, 便都容不得自己……”
他轉頭看向宿回淵,沉聲道:“若我未能在天下人面前為你澄清當年真相, 也從未想過全身而退,那便由我與你一同做這個千古惡人。只要問心無愧, 又有何妨。”
宿回淵步子一頓, 随後極輕地笑了笑。明眸垂落,恰到好處地掩飾了眼中微許的落寞。
于他而言, 何來千古。
未過片刻,耳邊傳來陣陣喧鬧聲響,清衍宗不避世,山下村鎮聚集,但也并非每日都有如此熱鬧的景象。
只見街邊空臺上放置着幾張桌椅,桌案上有布帛針線,有四五名女子一同坐在桌案邊穿針引線,繼而在布帛上繡出精巧的紋理。而臺下圍觀之人密密麻麻,紛紛叫好,熱鬧非凡。
幾人目光不禁都被吸引過去,寧雲志輕拍手說道:“怪不得!今日是乞巧節,我竟忘了這回事。”
乞巧節自牛郎織女的故事衍生而來,女子會在這天展示織繡之術,向織女乞求心靈手巧之意。而清衍山下民風極盛,便将此種習俗進而演化,女子比試誰的織繡之術要更勝一籌,而整個村鎮的人皆會前往空臺之處湊熱鬧。
見他們路過,一旁一位女子拉過秦娘的手笑道:“這位姑娘來遲了,快快到那邊去準備,等下便是最後一組了。”
秦娘出生以來的記憶盡是琴樓中孤寂的房間,以及陰冷的鬼界,何等見過這等場面,瞬間吓得白了臉,一點動作都做不出來。
沒等她開口回絕,女子就拉着她向後走去,緩緩道:“姑娘別怕,就是湊個熱鬧。看姑娘年紀不大,我跟你說乞巧可靈着嘞!我認識的幾個小妹妹,都很快找到如意郎君了呢。”
秦娘一遍被拉着走一邊回頭,寧雲志見狀急得不行,撥開人群向前跑去,喊道:“嬸嬸,您誤會了,她不是……”
卻被宿回淵一把拉了回來。
“由她去吧,湊個熱鬧。”
寧雲志心急,“可是……”
“她若是當真不想去,就不是如此表現了。”宿回淵輕笑,“雖是醫者,但畢竟也是鬼醫,她袖中暗藏的藥粉,足夠把這裏所有人迷暈三個時辰的。”
“……”
在一片叫好聲中,上面的四名女子緩緩退下,而在下一組姑娘中,秦娘垂着頭走在最後。幾乎是她一出場,寧雲志的目光便再也沒動過。
憑心而論,秦娘生得很美,只是畢竟非人,身材瘦弱,眼窩偏深,周身的皮膚透露着些不正常的白,在陽光下近乎透明。
她似是有些不安,但就在臺上落座後,看着桌案上的錦繡,一時靜心了許多。
桌案右側有織繡相關的工具,各色各樣的金絲針線、還有一些珠寶之類的小挂件,桌案左側擺有不同顏色不同材質的布帛。
她忽地想到很小之時與母親在珠湘樓,客人很少的時候,母親便會在房間內繡花,一只只顏色豔麗的鳥兒留戀在花間,那景象仿佛下一瞬便即将從繡布中生動跳出來。她獨自一人在琴樓中待得無聊了,除了看些關于草藥的古籍,便學着秦女的樣子練習繡花。
如今雖多年未碰,但手藝卻并未比當年差許多。金色針線在她手中飄飛,不一會繡布上便隐隐有了花鳥的影子。
“那位姑娘手藝好生精巧,之前怎麽沒見過!”人群中有人驚嘆道。
“是啊,繡得又快又精致,要是我也有這技術就好了!”
縱是宿回淵見此也不禁微愣,與秦娘認識十餘年,也是第一次知曉她竟會得織繡的手藝。
聽到別人誇秦娘,寧雲志倒像是比別人誇自己還要開心,微紅了臉對周圍人介紹道:“她是秦娘,不是本地人,我們從清衍山上來。”
“原來是清衍宗的修士,好厲害!”人群中有小孩子喊道。
“她不是劍修,是一名很厲害的醫者。”寧雲志說道。
一旁中年男子輕拍了拍他的肩,打趣道:“姑娘這麽優秀,小夥子可要抓緊加油了。”
周圍人顯然都看出了兩人關系不一般,都笑着起哄。
“不是不是,你們誤會了。”寧雲志連忙擺手解釋道,面色卻是更紅了許多。
秦娘最先繡好圖案,衆人凝神一看,只見一只鳥落于琴樓之上,而本應是光禿禿的檐頂處,竟是盛開了一朵極小的鮮花。
臺下人們的贊嘆聲不絕于耳,宿回淵正想開口,卻聽見一旁寧雲志的聲音湊到兩人身邊,輕聲說道:“師尊,我有一件事情想請教……”
楚問側過頭去:“何事?”
“就是……”寧雲志微低着頭,猶豫半天說不出一句話,最終從袖口中拿出一個精致小巧的紅木盒子,伸手打開,其中竟是一根雕琢精細的玉簪。
“我想将這個送給秦姑娘,但又不知如何贈予,是否會顯得突兀……實在不知如何是好,只能來問師尊。”
寧雲志的聲音越來越小,說到最後,幾乎聽聞不見。
楚問的目光輕落在那根玉簪之上,淡聲問道:“你當真對秦姑娘有意。”
“千真萬确。”寧雲志擡頭,提高了音量,但複而又漸漸輕了下去,“只是秦姑娘人美心善,醫術高超,繡花手藝又如此好。想來我也沒什麽能拿得出手的東西,怕她嫌棄……”
楚問又問道:“那倘若秦姑娘不願,你可有怨言。”
“怎麽會有。”寧雲志搖頭,“只是想着我們認識許久,卻從沒有一件像樣的東西送給她,并無它意,就算她不願,我也不會心生怨氣。”
“那直接送她便是。”楚問輕聲答。
“就……直接送?”寧雲志有些怔愣。
“把你對我說的話告訴她便可。”楚問輕道,“你的心意,你若不說,她又如何會知曉。倘若你們從此分道揚镳,而心意未明,豈非多有遺憾。”
遠處,秦娘從臺面上走了下來,手中拿着剛剛的刺繡,穿過衆人向他們這邊走過來。秀氣的臉龐泛着紅,眼尾卻夾雜着些許久違的笑意。
寧雲志看着不遠處秦娘的身影,仿佛終于下定什麽決心一般,“好,我這就過去。”
秦娘見只有寧雲志一人,便問道:“鬼主和楚劍尊呢?”
寧雲志輕吸一口氣,有些緊張:“在後面。”
秦娘應了一聲,随後便無人再開口,兩人面面相觑無語凝噎,場面一時有些靜默的尴尬。
就當秦娘打算繼續向前走的時候,寧雲志終于開口叫住了她。
“秦姑娘……”寧雲志急切道,沒給自己猶豫與反悔的時間,立刻從袖口中拿出那枚小盒子,雙手遞了出去,将剛剛勉強想好的說辭忘得一幹二淨,簡明扼要道,“送給你的。”
秦娘眸中閃過一絲驚異,随後有幾分手足無措地接過木盒,有幾分緊張地将其打開。
随後不禁眼前一亮。
她從未見過如此精美的發簪,簪尾有翡翠雕刻的梅花,栩栩如生。但較之驚喜更多的,卻是一種陌生久違的感受,似乎心弦微顫。
小時候她與秦女住在琴樓中時,每次秦女出門回家,都會給她帶些街上買的小玩意。那時兩人生活拮據,名貴之物自然是買不起,一般是一片紙蜻蜓、小糖人這些便宜好玩的東西,她都喜歡得很,或許是她在琴樓中無聊讀醫書之時唯一的盼頭。
那些東西她往往舍不得用,也舍不得吃,悉數珍藏在了房間角落中的一個小木盒子中,時不時打開,就像是她唯一的寶藏。只可惜,那木盒與秦女一起,在那場琴樓大火中皆被燒成了灰燼。
而這是在秦女之後,第一次會有人送她東西。
“謝謝你……”秦娘覺得喉中微哽,想用些東西回送給他,翻遍全身卻也沒什麽拿得出手的東西,忽然靈光一閃,将剛剛繡好的手帕遞了出去,“這個也送給你。”
寧雲志接過手帕,手都有些微抖,問道:“你……當真要送我這個?”
按照傳統來說,女子一般不會輕易送人手帕,尤其是乞巧節織繡的手帕,總帶了些特殊的含義,他不确認秦娘是否知曉,舉動是否無心。
宿回淵看寧雲志走遠了,對楚問笑道:“你教徒弟的方式還真是直接。”
楚問淡聲道,“何妨。”
宿回淵轉頭看向對方淡色的瞳孔,不禁失笑,“師尊教誨弟子,應言傳身教,先做出表率。可之前在清衍宗之時,怎不見得你如此直接。還是我死纏爛打先開口,方才知道你心中何想。”
楚問并未答話。
對宗門、對同門、對天下人,他向來問心無愧,但唯獨面對那人之時,卻時常覺得虧欠。
其他人的年少都是有許多規矩需要訓誡,而他卻截然相反。他太嚴于律己,克己複禮,他将情緒隐藏得極深,将一切多餘的感情歸結于同門情誼,明明隐有預感,卻并未挑明。
可後來時過境遷,昔日在身邊的少年早已身居鬼主,在日複一日的寒劍經文中,他唯一能做的,便是回憶。
大概也正是因此,他才能在如今對寧雲志說出那句,“多有遺憾”。
都像是他自以為曾犯下的過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