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第71章

神君垂目:“最多二十日。”

他并沒覺得有多驚訝, 說了句“好”。

事到如今,他竟并沒有人之将至的悲哀, 反而平靜到仿佛在注視着一個莫不相關之人。在幽冥之地留得久了,整天身邊皆是游蕩的鬼魂, 久到他覺得自己活着死了也沒有什麽太大的區別, 反正都是在黝黑的骨殿中度日, 無聊得很。

而當他十年前在衆多門派長老面前刺死楚幟之時,本就沒抱什麽全身而退的打算,還是情急之間刺了楚問一劍,這才僥幸趁亂逃走。後面的時間, 權當是他偷來的。

只是後來他時常覺得, 這偷來的時日反倒像是在懲罰他,不要也罷。

可本就是這樣古井無波的心境,卻在遇見楚問之後徹底亂了套,對方就像是劃破冰面的劍痕, 淩厲、強大、且溫柔, 充斥着怦然的生命力。

在對方淡色目光落到他眼上的那一瞬, 他萌生出與初見對方之時如出一轍的想法——

他如此迫切地想活下來,活下來, 留在對方身邊。

二十日倒也足夠。

足夠他們禦風而行游遍天下,看過每處山川的風景;足夠他們再次動身去往西域, 将神丹之事探查得水落石出;亦足夠他用眸光細細描畫對反眉眼, 将一寸寸面孔悉數記在心裏。

仔細想來,這二十天的時間, 大概要比過去的十年間都來得劃算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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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此同時,楚問的注意力卻一直在陳然身上。對方從半空中高高墜落,衣衫松散,依稀間有書頁邊角從袖口中露出來。看形制竟是有些眼熟。

他緩步走過去,蹲下.身,伸手将書頁取出。

書頁被整齊折疊起來塞在袖口中,邊緣處已有折痕,沾染了些許血跡,但字跡卻依舊清晰。

第一張書頁上,是與曾經在密道中《上古秘聞錄》宿回淵刻意隐藏的那一頁極其相似的內容,所謂昆侖、神君、陰陽一類詞句,卻只字未提神丹。

第二張書頁上,則是有關神丹相關的記載與功效。神丹由天地之間至純至陽之氣凝結千百年而逐漸形成,可以活死人肉白骨、使修仙之人得道飛升。而在書頁的右上角,則用筆墨繪制了圓形丹藥的形狀。

楚問長眉微蹙,斂了神色。

曾經他未嘗不懷疑神丹實則為人形,而楚幟一事便與神丹之人息息相關。而前幾日宿回淵與他坦白,神丹便是他自己,也佐證了他的猜測。

但是卻總覺得有哪裏不對。

若對方即為神丹,在前天夜裏得知楚幟的計劃後,第一反應為何不是來找他,而是選擇極度冒險的方式——獨自刺殺楚幟。對方從不是如此激進冒失的性子。

而不只是十年前對方回到鬼界後,就算是如今,對方假裝寧邱的身份再入清衍宗,也是直到他多次逼問前,對方都始終搪塞敷衍,從未坦白。

神丹一事固然敏感,斷然不可令外人知曉,但楚問卻想不通對方為何要将自己也瞞在鼓中,似乎有些不合邏輯。

而在看到書頁的瞬間,心中似乎有什麽東西輕輕響動了一下——

根本不對。

書頁中的內容應是陳然這些年搜尋神丹消息的結果,多為古籍記載,半真半假。例如第二頁中将神丹畫成了丹丸的形狀,實則不然。

而綜合兩頁內容來看,大致可以猜測出,神丹是由千萬年前天地間的至純至陽之氣所凝結而成,後來化作人形,可治人性命。

而關鍵就在此處。

宿回淵經脈靈力屬性至陰,那夜他在山下将其帶回去之時,對方體內甚至撺掇着難以壓制的陰邪冥氣。

而陰冥之氣無論如何都做不到醫治身體的作用,如何可能是神丹。

很顯然,事到如今,對方依舊沒與他說實話。

長指将前兩頁移開,翻至最後一張書頁。

與前兩張不同,第三張書頁上并無任何文字,而是一副簡約的水墨畫。

背景像是一座雪山,亦或是荒原,天色昏暗,甚至沒有日光。有一老者白衣長須,端坐在溪流旁邊,他身前有一半人高的銅爐,有兩小童站立于一旁,用蒲扇扇着爐下火苗。

這張紙顯然留存最久,邊緣已然泛黃腐蝕,連水墨都幾乎淡到看不見。

但就是這樣一張無厘頭的畫面,卻忽地令他有一種奇異的念頭。

似乎此情此景,他曾親眼見過,甚至那畫上的老人,也與剛剛出現的仙境有着幾分相似。

但又如何可能……

他從未來過這處雪山,今日是第一次見到那老者,而這銅爐……

思緒倏然變得紛亂,仿佛有無數吉光片羽一.股腦地湧入腦海中,将意識擠壓得幾乎漲開,頭痛欲裂。他有些痛苦地按住眉心,緩緩俯下.身體來。

眼前景象、屍體、紙頁如漩渦般逐漸消失了,眼前一黑,可沒過多久,卻又有另一幅景象在眼前緩緩展開。

他置身于一望無際的雪原當中,天地混沌,寰宇洪荒,山間洶湧的流水裹挾着石塊轟然作響,氣溫極低,天色昏暗,仿佛不見天日的極夜。

不遠處,有老人端坐于銅爐之前,身旁還有兩個小童。他試圖走上前,将老人的面孔看得更清晰些,無濟于事。他們只見似乎永遠隔着一層熾燙的火光,視野變得扭曲,一切都看不真切。

下一瞬,他又覺得自己并非站在荒原間,而是置于那燃火的銅爐中,可出乎意料地,他絲毫不覺得燙。他試着低頭,卻看不見自己的身體。

天地間靈氣向此處洶湧而入,老人用仙力撥出靈氣之中的純陽之氣彙于神丹之上,但與此同時,靈氣中的陰冥之氣也灌入銅爐中,凝結成了另一顆神丹。

兩顆神丹身處同源,功效卻截然相反。

不知過了多少時間,無限漫長的晝夜中,滿目所見僅有無邊的火光,以及身邊愈發具象的另一顆丹藥。意識尚且混沌,模糊之間,他看向對方,想着自己是否與對方有着相同的模樣。在無邊的長夜中,對方是否也會将看向自己作為唯一的消遣。

後來,似乎銅爐的蓋頂終于被打開,他被一.股溫和的靈力托了出來,再當回頭看時,卻已然不見另一顆丹藥的影子。

最後的記憶,是老人将靈力貫入他身體,輕聲說道:“忘記這些吧……”

眼前再次充斥着混沌與漩渦,意識逐漸消失。

随後,有一只手搭在自己肩上,輕喚了聲自己的名字。

意識終于緩緩回過神來,再睜眼,依舊陳府中房間的布置,自己面前從不是什麽銅爐與雪原,而是陳然血淋淋的屍體。

“你怎麽了,臉色這樣難看。”宿回淵問道。

楚問緩緩搖了搖頭,将手中書頁收回袖中,起身,心跳卻依舊很快。

“那老者去哪了?”他問。

“有急事走了。”宿回淵微愣,随後伸手,手心上躺着一份紙條,“剛收到秦娘傳書,清衍宗一切都好并無異樣,他們現在已經到了山下,只等我們一同出發去西域。”

楚問并未接過紙條,眸光未轉看了片刻,随後點了點頭。

他現在腦海中亂作一團,一些仿佛不屬于他的極遠的記憶湧進腦中,讓他幾乎無法定心思索。

唯一确認的是,自己的記憶似乎被刻意抹去過。

記憶受損嚴重,剛剛不過是想起一些極其瑣碎的片段,幾乎沒有什麽關鍵的東西,尚且不能将整件事情串聯起來。

宿回淵又說道:“那我們現在出發,傍晚應該就能到宗門。”

事到如今,他更加感受到時間的緊迫,在二十日內探明十年前的幕後主使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而且多半要靠碰運氣。

卻不想楚問并未動作。

他緩緩轉過頭來,輕聲問道:“這麽急嗎。”

聲線明明是一如既往般溫柔的,但宿回淵卻莫名從中聽出些奇異的感覺,像是壓抑着隐隐的愠怒或是威脅,悉數暗藏在他淡色的眸光下。

自從他回來起,楚問便似乎有些反常。而對方向來是喜怒不形于色的,他亦無法全然确定。

“不可以嗎。”他試探問道,“寧雲志他們已經下山前來,之前說好休養後一同前往西域,也不好讓他們等太久。唔……你怎麽了。”

最後的聲音夾着微`喘吐出,因為楚問反身将他扣在一旁的桌案上,欺身微微壓下去。伴随着摩梭的響聲,對方膝`蓋緩緩緊抵進他的雙`腿之間。

這是一個極有壓迫性與暗示的姿勢,他無法掙動分毫。可當擡眼看向對方時,卻依舊是那樣雲淡風輕的表情,睫羽微垂,淡漠無聲,仿佛塵霜劍銀柄處沾染的輕雪。

“那便讓他們等兩日便是,你筋骨斷裂,修養一月再正常不過,但如今僅過了不到十日,她為何就忽然傳書叫你回去?”楚問低聲開口,像是将他心中所想看透徹底,卻并未挑明,洶湧暗藏中隐着微妙的默契。

宿回淵想要開口,對方卻擡手,微涼的長指按住了他的下唇。

“你可以不用現在回答我,等考慮好再說。”

他輕吸一口氣,噤了聲。

“在這裏,就我們兩個,不好嗎。”對方問。

“好是好,但是……”宿回淵的目光越過楚問的肩,看向屋內斑駁的牆壁與血淋的屍體,無聲笑道,“但是你不覺得在這裏不太好嗎。”

“确實……”對方似是輕嘆,但膝`蓋更用力了幾分,低頭,便看見他衣袍已然藏不住的促狹,輕笑。

“但看上去,你喜歡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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