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第86章
視線已經開始模糊,依稀之間,看見人群中緩緩走出一人, 身着黑衣, 氣場森寒。
他忽地笑起來,感慨道:“終究還是你……”
“你一直都錯了。”宿回淵冷聲道,“你為的從不是別人,而是你一己私欲, 一切所謂的道理不過是你自欺欺人的借口。”
他淡聲道:“你這般的人, 不配位列宗門。”
朱修嘆道:“沒想到我們今日為神丹消息來到此處, 竟陰差陽錯害了寧公子……”
衆人紛紛唏噓,可就在此時, 有聲音沉沉從後方傳來。
陳然凜聲道:“陳某本是已死之人,之前被楚為洵用還魂之術救起, 方能得以生還, 但如今已并無顏面茍活于這世間。楚幟一事、妖獸一事、神丹一事皆為我二人所為,我自會承擔後果。只是希望我死後諸位能将我葬于故土。”
一時間鴉雀無聲, 按情理來說,他們替陳然覺得不公,被人陷害家破人亡,身邊信任之人皆害他利用他,他這一生都被裹挾着向前走去,從未有過自己的選擇。
但按道理來說,任何可恨之人都事出有因,那些實際存在的劣跡斑斑,從不會因為動機可憐而煙消雲散。
直到宿回淵先開口,淡聲道:“好。”
“那便謝過公子。”陳然颔首道,“另外,我與楚為洵探尋神丹一事多年,從二十年前陳家被滅門開始,無數人因為神丹一事身死魂消,卻無一人真正從中受益。我也曾不止一次懷疑過神丹一事是否可信……”
他擡眸,凜聲道:“可直至今日,楚為洵至死都沒說出神丹的下落,最後一道線索斷于此處。而陳某猜測,神丹一事不過是空穴來風,是先人假象出的神藥,繼而被後人不斷誇大,可它并不真正存在于世間,也并無那些使人功力大增、起死回生的奇效。”
“諸位保重。”陳然向衆人說道,随後拿起身邊重劍,深深抹過頸部。
剎那間鮮血飛濺,被風揚起的衣角沾染着濃烈的腥氣,緩緩沉沒在無邊的雪原中。日頭不知何時逐漸西沉,天際鋪開的晚霞宛如煉獄中無邊的猩紅。
但随即天邊的雲緩緩散開,一隙天光昭然顯露。
陳然舉劍之前,朝着宿回淵這邊深深看了一眼,兩人相隔甚遠,甚至也未見數面,彼此之間堪稱陌生。
可就是在那瞬間,他忽然明白了陳然為何會說那些看似無厘頭的話——
陳然也好,楚為洵也罷,早就知道神丹真正的身份,否則定不會将衆人今日聚集于此,将一切矛頭推給他與楚問。
楚為洵從不做沒有準備之事,他當年殺死楚幟之時,定然已有關于神丹的線索與猜測,而他又蟄伏十年之久,設計一個又一個看似無關的局環環相扣,目的只有一個:把他調離楚問身邊,繼而引發他與各大門派之間的內鬥,最後诋毀楚為在衆人心中的名譽。
待兩敗俱傷後,借各大門派與妖獸之手傷及楚問,神丹便自然順理成章地到他手中。
只是沒想到有關陳然一事敗露,這才直接導致了慘劇。
因此今日的局從不是一場試探,而是一把搭在弦上蓄勢待發的劍。
可他們盡管對神丹下落心知肚明,終究還是選擇了緘默。
陳然想将最後的線索随自己永遠埋入墳冢,永不出世。
衆人原本奔着神丹的消息而來,卻不想最終以如此的慘劇結束。一時間安靜無聲,沒人說話,也沒人再有心情提及神丹之事。
陳然與楚為洵十餘年間都在探尋神丹下落,如今陳然在衆人面前說神丹不過假象,他們沒有理由再懷疑。
“清衍宗出此慘劇,着實是管教無方,宗門不幸!”徐長老嗟嘆道。
“前輩無需自責,人心本就隐秘,更何況面對神丹一事。今日在此地聚集的衆人,也都是好奇神丹音訊之人。”朱修嘆道,“如今想來,着實是慚愧,争奪神丹百害而無一利,數十年來無數前輩因此喪命,可後輩竟還沒汲取教訓。”
“不過如今看來,神丹一事大概也是傳言,否則怎會從來沒人找到,也或許早就被人服下了呢。”有人道。
“确實很有可能……”
接下來衆人又說了許多話,可宿回淵什麽都記不得了,他的目光始終盯在地面屍體上,傷口處綠色藥粉鮮明至極,與當年的楚幟沒什麽兩樣。
今日早些時候,他還在自己身後和秦娘絮絮叨叨,如今卻已然身死,一切都像一場夢境一般,顯得不甚真實。
不知過了多久,有人從身後拍了拍他的肩膀,将白色裘衣披在他身上。
這才緩過神來,才發現天色不知何時已然黑了,周圍衆人也不知何時散了。
宿回淵沉默着蹲下.身來,用鬼王刀在地面上挖土坑,楚問說過,寧雲志不喜歡宗門裏面規整的墓園,更想讓魂魄游山玩水。
雖然他自己再清楚不過,那些都是活着的人對死後不切實際的妄想,人死後要麽在鬼界準備轉世投胎,要麽做一個流落人間的孤魂野鬼,哪有什麽魂歸天地,永居安樂。
秦娘和楚問也在一旁幫他,不一會就挖出了一個還算是方正的深坑,他們緩緩将寧雲志擡了進去。
就當第一抔土蓋到寧雲志面上之時,秦娘終于掩面哭了起來。
他從沒見過秦娘哭,她見過比常人多上數十倍的生死,她向來堅強勇敢,與此同時又溫和內斂,就算是當時将她從珠湘樓帶回鬼界時,她也并未哭鬧。
可現在卻哭得整個身體都在顫抖。
不忍再看下去,他起身離開,靠坐在不遠處的樹旁,天上明月皎皎,似乎從來看不見煉獄般的人間。
他想起第一次見寧雲志的時候,是一個貪睡的晌午,對方不太有禮貌地敲響他的門,說自己是大師兄,以後有什麽事都可以找他。
寧雲志總是不太聰明,太容易相信別人,對他說的話也記不住,都要記在身邊的小本子上。
他出身也不錯,本可以在家做一個無憂無慮的小公子,奈何自小喜歡劍術,喜歡打抱不平,這才來到清衍宗。憑心而論,他确實做到了,在華向奕做人皮鼓祭祀少女那時,曾用刀抵着他的脖子威脅。
那時候他說,自己生死算不了什麽,宗門的大義才重要,縱使渾身都吓到發抖。
他善良、勇敢、單純到近乎愚蠢,但也确實是不可多得的劍修。若能繼續在宗門修習,将來必定能有一番成就。
他為他感到不值。
身後忽有腳步聲傳來,很輕,他并未回頭,那腳步聲便在身後幾步的位置停下來。
“鬼主,我要離開了。”是秦娘的聲音。
“去哪?”
“我在多年前就已經死了,按理說魂魄早該入輪回,只是一直留在鬼界,只因留有執念……但如今我打算放過自己。”她說,“仇恨不值得人為之生存下去。”
“去吧。”宿回淵說,“想通就好,你本就不該留在這裏。”
秦娘并未說話,卻依舊站在身後沒走,良久複而開口道:“謝謝你。”
宿回淵想說“謝我做什麽”,卻沒什麽力氣開口。
她又說:“你要保重。”
他點點頭,也不知對方能不能看見。良久後,對方的腳步聲終于遠去了,消逝在了雪原深處。
楚問緩緩走過來,在他身旁坐下。
“又只剩下我們兩個人了。”宿回淵笑道。
楚問垂眸看向他的神色,輕聲道:“休息一下吧,你很累了。”
宿回淵搖頭,腦中思緒紛亂,但依舊能捋觸頭目來,他目光看向不遠處略微隆起的土堆,猝不及防問道:“你對楚為洵和陳然說的那些話,什麽時候知道的。”
之前只知楚問對楚為洵有所懷疑,但陳然被滅門、楚幟被殺一事,楚問又是如何猜測,如何得知,如何控訴。
他們一同探尋當年真相,而他卻不得而知。
如今細想來,這局雖然表面上為楚為洵所設,但楚問卻将計就計。他故意任由楚為洵污蔑造謠,任由自己激動出手,就是為了将陳然逼出來。再去挑撥楚為洵與陳然之間的關系,一切問題便都迎刃而解。
可楚問為何不提前告訴他。
片刻後,楚問道:“抱歉,我并非有意瞞你,只是我也不甚确定,僅為猜想。在看到靜月密信後方有此計,尚未來得及細說。”
“你從那時在清衍宗故意帶我進你房中,讓楚為洵與我相見,又勸他與我們同行開始,便已經有此計了吧。”宿回淵揭穿道。
“……是。”楚問坦誠道。
“我沒有怪你。”宿回淵道,“只是有些急,不像你的處事風格。”
楚問垂眸道:“情景複雜多變,恐生事端。”
夜色已深,卻毫無睡意,宿回淵起身道:“把陳然送回去吧,就現在。”
兩人連夜将陳然屍身送回那個村子,按照陳然的意願,将他埋葬在了陳府附近的墳冢之中。
料理好後,天已然微亮,兩人正打算離開之時,卻看見之前為他們指路的程老經過。程老笑着向他們招了招手,走過來問道:“你們又來了,前些日子我還看見了上次那個小公子和小姑娘。”
氣氛驟然安靜下來。
程老見他們剛從墳冢中走出,又問道:“你們這是……”
楚問答:“是陳然。”
程老一愣:“前些日子不是還說那娃娃還活着嗎,怎麽如今就……”
說到一半,他忽然想到前些日子寧雲志問過他留青一事,便試探問道:“陳然那孩子……不會做了什麽壞事吧。”
他的聲音輕顫,眼中似有淚光。
停頓片刻,宿回淵道:“沒有,他是個好人。”
自然是違心之言。
但程老聽聞此言後,忽然放下心一般,長舒了一口氣,自言自語道:“那就好,那就好……”
二人離開後,程老獨自一人來到荒涼多年的陳府,用顫抖的指推開生鏽的門,跨過荒寂與血痕,向屋內走去。
屋內挂着一幅畫像,被大火燒過,只剩下面部一角。他顫着手扯去易容面皮,不禁淚流滿面。
他的臉與畫中人幾乎全然一致。
世人皆以為陳家所有人都在那晚身死,卻不知陳父恰巧外出一日,逃過此劫。
回家後,便只看到滔天的大火,燒成灰碳的屍體。
他隐姓埋名,變更容貌,村中人只知道他叫程老,他每日坐在村口,希望有一天,或許能等到有人回來。他并不知他等的人其實已經回來過一次,卻相見不相識。
等了一輩子,卻終究等來天人兩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