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第85章

他咬牙道:“我本未忘卻年少情誼, 從未想将你逐出清衍宗流放鬼界,這一切明明是你咎由自取。而就在你歸附鬼界之後,我曾派人尋過你的下落,卻并無消息, 我常常去你曾經的房間打掃, 想着你或許有一天還能回來。”

“我确實做過許多錯事,但唯獨沒有對不住你。”

可話音尚未落地,一道劍光已經朝着楚為洵的方向紛然而至,卻在其眼前數寸的位置堪堪停住, 繼而深深插在對方身前的地面上。

陳然一手拽起楚為洵的領口, 凜聲問道:“你實話跟我說, 當年之事是否如他們所說那般。那道傳聞……你究竟是否知曉。你若是敢說謊,這把劍便會直接插.進你心口。”

楚為洵忽地笑起來, “我體弱多病,本就活不長久, 這些年間一直為神丹一事心機算盡, 想的不過是有朝一日能與同門一樣用劍,我又有何錯?可既然今日如此, 證據确鑿,我百口莫辯。無論最終是什麽樣的結局,我都不在乎。”

他看向對方手中的重劍,輕笑道:“可事實是,無論我說真話還是假話,你這把劍都會刺穿我的心口,我又為何要告訴你呢。”

陳然愣了半晌,繼而怒不可遏,他一把将重劍從地面上拔.出,繼而狠狠刺向對方,咬牙怒道:“楚為洵,我曾經那般相信你,為你蟄伏十年,遍訪神丹下落,只為報你當時之恩。沒想到當年之事竟是你……”

兩人距離太近,陳然出劍又極快,沒有人來得及前去阻攔。

下一瞬,只聽見鮮血濺出的“噗呲”一聲,長劍深深刺進楚為洵胸口,甚至劍尖穿過薄薄的胸腔從背後竄出。一口鮮血從他喉中湧出,劇痛使他下意識蹙緊眉頭,但嘴邊極淡的笑意卻尚未消散,乍看上去嘲諷意味十足。

“這也不能怪我,是楚幟聽聞的消息,我只不過是看你是個可塑之才,幫你把消息傳出去而已。”楚為洵笑道,鮮血不斷從他嘴角湧出,他卻渾然未覺,“騙你的人從不止我一個不是嗎,殺你全家之人正是你的師尊,殺你師尊之人是你後來的同門,而你一直深信不疑之人……便是最初的罪魁禍首,真是可笑……唔。”

話音戛然而止,陳然将巨劍拔.出,洶湧的痛感使他眼前一黑,雙膝一軟跪坐在了地上。

陳然剛剛的劍雖深,但并不致命,距離心口刻意偏了數寸,他握緊重劍到全身顫抖,指尖用力到泛白,怒道:“可塑之才?為什麽,你為何如此……若你從開始接觸我便抱有目的,那在我去清衍宗之後的那些恩惠又算什麽,不過是你一時興起嗎。”

說及此處,楚為洵的神情終于發生了細微的變化,他的眸子緩緩轉過來,似是想起了很久之前的往事。久到他早已忘卻了初心為何,緣何如此。

他錯開目光,輕笑道:“哪有那麽多為什麽,不過是想博取你的信任罷了。”

聲音很小,轉瞬間便消逝在山腳下的狂風中。

他繼續說道:“世上有許多為了神丹不擇手段之人,卻鮮有人有站得住腳的原因,楚幟也是如此……他憑借自己的實力得道飛升并非全無可能,卻非要選擇此種方式,他不過是自食其果……”

徐長老怒道:“你是他的親兒子,他向來偏袒你,從未虧待于你,你為何對他有如此大的成見!”

“從未虧待于我?”楚為洵忽地笑出聲,他艱難地将自己的上身撐起來,傷口處依舊有源源不斷的鮮血湧出,“他向來喜歡将天下的孤.兒帶進宗門中作為弟子,表面看上去無私得很,實則不過是為了一己私欲。”

楚為洵冷聲道:“因為他知道,神丹從不是一枚丹藥——而是一個人。”

這句話宛若一聲驚雷炸響,所有人都猝然擡眸,不敢相信地看向楚為洵。

終于有人忍不住開口問道:“神丹……是個人?”

“确實并無古籍記載神丹究竟為何物,只是松山真人又是如何确認此事?”

“楚幟當年又确信自己找到了神丹,那神丹究竟是……”

楚為洵的目光越過衆人落在宿回淵身上,随後又在楚問衣角掃過一圈,輕笑道:“我為何要告訴你們……殺了我,就再也沒人知道神丹的下落了。”

“閉嘴!”陳然似乎終于忍耐到了極限,他舉起重劍再次砍向對方,這次對準的卻是頭部,是個并未打算留半分情面的位置。

可就在同時,有人厲聲喝道:“住手!”還有人從身側閃過來,用劍尖擋住陳然的攻勢。

楚為洵嘴角似有嘲諷,他早就料到只要他說他知曉神丹的下落,在場之人便不會任由他身死。

果不其然。

可就在場景紛亂交戰之時,一道略為蒼老的聲音從身後傳來,那聲音許多人都熟悉得很,回頭看去,不由得微微睜大眼睛。

——華山派前掌門,華向奕。

而他的身邊還有一個衆人從未見過的姑娘,容貌姣好,瘦弱蒼白。她并未在華向奕身邊停留,在衆人的目光中緩緩走到了宿回淵的身側。

華向奕與楚幟的情誼在修真界算得上是一段佳話美談,只是聽說華向奕在前些日子歸隐山林,決定此生不再出世,卻無人知曉原因。

朱修快步走上前來行禮,随後走在他身側輕聲道:“師尊怎麽來了。”

“我本決意不再出世,不問世事,只是聽說此處紛亂,由于當年之事糾纏不清……我不得不來。”

“您來得正好。”有人說道,“在場大概沒人比您更了解楚幟為人,小公子也是您看着長大的,楚幟發現神丹一事,究竟是真是假?”

華向奕緩緩點頭,“确有此事。”

他向前邁步,目光看向不遠處狼狽坐在地上、渾身是血的楚為洵,蹙眉沉道:“剛剛之事我都聽見了,楚幟因神丹意圖殺人不假,但你如何能說他都是為了一己私欲,從而害他至此!”

華向奕凜聲道:“他從來都是想把神丹讓給你!”

“讓給我?怎麽可能……”楚為洵嗤笑道,“他向來厭棄我,雖然并未直說,但我看得分明。他帶那些其他的孩子一同習劍練武,一練便是一天。我就坐在一旁看着,他連一道目光都不會落到我身上。在他的眼裏,唯一的出路便是習劍飛升,而像我這種天生靈力不足的人在他眼中便是廢物……”

他自嘲道:“他表面關照我,不過是因為我是他的獨子,可在他心裏,寧願我從未存在。他若如此憎嫌于我,為何不在我剛出生之時便把我仍走,而要讓我承受這些……”

楚為洵眸色猩紅,面頰上交雜着鮮血與淚水,顯更顯得有幾分瘋癫:“可是他也沒想到,他一向厭棄的兒子,也能算計至此。差一點,差一點神丹就是我的……”

華向奕快步走向前去高揮起手,顯然想一掌打在他身上,但見他傷勢慘重并未下手。他厲聲怒道:“你怎能如此想他,他費盡心機找到神丹下落,從不是為了他自己!”

楚為洵自下而上盯着對方不似作假的神色,一向平靜的眸子倏地破碎了。

“楚幟想法确實有些偏激,但他卻從未厭棄過你。從小到大逢年過節我給你帶的小物件,都是楚幟讓我以我的名義送你,那些年他遍訪天下神醫就是為了治你的病,最後得知神丹消息後,他最先的想法從就不是什麽自己得道飛升……而是讓你能夠像別人一樣拿起劍來,實現夙願。”

華向奕沉聲道:“楚幟從未由于你的身體憎惡于你,這一切不過是你自己為自己套上的枷鎖。”

楚為洵瞳孔倏然睜大,連呼吸都變得劇烈,他不顧一切地喊道:“你說的不是真的!都是在騙我!你們全都是騙子!”

不少人持劍舉在身前,見此情此景卻驚疑不定。

衣衫頭發已然散亂,似是終于累了,他頹然向後靠在樹上,自嘲般輕笑道:“又為何偏要在這時候告訴我,我千算萬算,卻沒想到……”

陳然向前邁出一步道:“陳某從出生到現在向來寄人籬下,而如今我要為自己做事。我要将你的人頭斬下祭于我家人靈位之前,以告慰他們的在天之靈。”

排山倒海的劍氣在此刻洶湧而至,可就在同時楚為洵手中有寒光閃過,用最後的時間擲出去什麽東西。

劍身寒光映在他臉上,他卻仿佛渾然未覺,依舊在笑,嘴中念道:“為何要叫他,為何要告訴我,戲弄我……”

陳然下意識閃躲,但卻心下一緊,猝然發現那暗器的方向本就不是沖向自己。他猛地轉頭,只見那暗器竟徑直向秦娘的方向飛去!

秦娘與寧雲志背對衆人站在一旁,似乎在用紙筆寫着什麽東西,完全沒意識到危機感。那枚暗器的速度極快,轉瞬間已然到了秦娘身後,情急之間他只能大喝道:“姑娘當心!”

二人與衆人皆有一段距離,閃身過去定然來不及,就當所有人都覺得事情毫無轉機,甚至緊閉上眼睛之時,變故陡生。

絕對的意外并未發生,那枚暗器依舊深深穿入人體中,暗器顯然沾有劇毒,連傷口處迸濺的血液都泛着烏黑。

只是受傷的人并非秦娘。

而是在千鈞一發之時,閃身擋在她身前的寧雲志。

楚為洵在那瞬間動作頓住,瞳孔驟縮。

寧雲志周身一抖,随即倒在地上,場面倏然騷亂。

“救人!快救人!”不知是誰喊道。

僅僅怔愣一瞬,秦娘立刻蹲下.身來為他處理傷口,卻在看到傷口顏色的瞬間心沉到了谷底。

那傷口并不深,但暗器沾有劇毒——正是與害死楚幟相同的藥粉“留青”。中毒之人先是暈眩,随即必死無疑,并無解藥。

轉瞬間那藥粉已然滲進寧雲志的血脈之中,心跳已經開始變得微弱。

她對這種情況再清楚不過——劇毒入心脈,已經全然沒有生還的可能。

身為醫者,她見過太多無能為力、無可奈何的時刻,她始終無法做到徹底釋然,但也從未像現在這般絕望,仿佛有一把鈍刀緩緩割過她的心脈,帶來如此鮮明的痛感。

可她依舊将處理傷口的步驟一步步一絲不茍地完成,似乎只要如此,就能将對方留得久一些,再久一些。

“你不用替我擋的,我本就是死過一次,被暗器刺中也無所謂。”

她并未看向對方的眼睛。

“……我知道。”寧雲志的聲音輕若游絲,勉強笑道,“當時沒想那麽多。”

秦娘的指尖顫抖,甚至有些手忙腳亂,她回頭倉促喊道:“快來救他,誰來救救他……”

華向奕走上前來,從懷中取出一棵珍藏多年的救命丹丸,給寧雲志服下,他本想伸手給對方把脈,但僅僅是看了一眼他的面色,華向奕便無聲嘆了口氣,複而轉身。

他自知中劇毒者能救回來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卻無法做到袖手旁觀,僅能知其不可為而為之。

衆人後退,給寧雲志與秦娘讓出些許空間。

“我沒事……”寧雲志費力擡手,卻在半空中重重墜下,微蹙眉道,“你別哭。”

秦娘胡亂伸手抹了一把,摸到滿手的水,這才發覺自己不知何時已然淚流滿面。她已經不記得自己上次哭是什麽時候,久遠得像是上輩子發生的事情。

不過細細算來,也确實稱得上是上輩子。

一直以來,她都知曉寧雲志的心事,少年心性單純懵懂,将什麽都寫在臉上。當時她只覺感動且新奇,從沒有人如此這般不在意她的身世,毫無條件地為她着想。那日乞巧節上,不少人成雙成對地牽手走過,衆人笑着将他們圍在中間,少年羞得面紅耳赤,目光卻清亮灼然。

她不得不承認在那時,她有一瞬間想過那種可能性,但随即便被理性與憂慮壓制了回去。他們畢竟身份懸殊,不知哪天她便要與宿回淵回鬼界。而待今後寧雲志再成熟一些,也自然會遇見更為合适之人。

可對于寧雲志來說,已經沒有今後。

她指尖觸着那人經脈,能清晰地感受到生命的流逝。再沒有猶豫,她将乞巧節對方送她的那把發簪從懷中取出戴在頭上,擦淨眼淚道:“你不要死,你若是活下來,我便答應你。”

寧雲志的目光已然有些游離,但聽聞這句話後眸中的微光再次亮起,悉數在秦娘的身上,瞳孔中映着秦娘的臉,以及發間那清秀好看的玉簪。

意識逐漸脫離,他怔愣了片刻,随即嘴邊緩緩泛出笑意,是發自內心的欣喜,仿佛他将面對的不是死亡,而是什麽極度向往的東西。

他緩緩擡手,似是想從袖中拿出什麽東西,用盡最後的氣力顫着聲音開口。

但秦娘卻只聽清了一個“我”字。

那只手終于無力垂下,面前的人卻一動不動了。

“……你說什麽,我沒聽清。”秦娘竭力維持着聲音的穩定,顫聲問。

自然沒人回答。

那人心脈沉寂得宛若一灘死水,她甚至能感受到那身體逐漸發涼。

“你再說一遍,快起來!”她忽然加大了些音量,伸手搖晃着對方的肩,頭顱深深垂下,肩部止不住地顫抖,“你快醒過來,我沒聽清……”

若是那人還醒着,定會回應。

世間最無可奈何之事無非生死,是縱使再絕望、再惶恐、拼盡全力也無法挽回分毫的茫然失措。

那瞬間,仿佛連帶着她心底的某些東西,也連着一并抽離了。

不少人紛紛錯開目光。

他們都在等一個最好的可能性,但意外的眷顧卻并未降臨。

自從珠湘樓一事過後,秦娘覺得世間再沒什麽事情能牽動自己的心神,事到如今回想起來,才發覺兩人相識極其短暫的時間內發生的那些事情,一樁樁一件件,看似洶湧,卻都有對方無聲在身邊。

她只是覺得不公,為何純良之人總不得善終,奸邪之人卻能茍且偷生。

良久,她緩緩直起身來,胸腔依舊劇烈起伏着,眸光微顫,她将剛剛寧雲志試圖從袖中取的東西拿了出來。

原來是他一直帶在身上的本冊。

那書頁本是夾雜着淡香,但如今卻盡數染上血腥。她打開書頁,淚水卻從眼角無聲滑落。

上面記錄的是自他來清衍宗之後的所見所聞,雖然很多都是一切極度不起眼的小事。

“師尊寡言,不喜喧嚣吵鬧。”

“師弟喜歡吃甜的,不吃蔥花。”

“師弟竟然就是鬼主……十分惶恐。”

“今日遇見了秦姑娘,榮幸之極。”

短短的數月時間裏,共十九頁,二百三十條,卻沒有一條是有關他自己。

在一頁角落處寫有秦娘的名字,但之後的字卻遲遲沒有落筆,至今留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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