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替身文學
替身文學
黑暗中,他親吻到她臉上的淚痕時,心中愧意上湧,頃刻之間興致全無。
他做不來強迫之事。
他從她身上離開,無助而痛苦地躺在她旁邊,只是黑暗中兩個人都看不清對方的神情。
他腹中千般愧意,萬般歉疚,幾乎快要說出“對不住”,話到嘴邊,卻變成了:“你如此厭惡朕,那麽,此後你提他一回,便侍寝一回。即便不做那事,你也得在你讨厭的人身旁躺一宿。”
良妃從此成了啞妃,無論發生什麽,再不說一句話。
新皇登基,前朝事忙,琚墨便也不再去她那找不自在,正好轉頭紮進政務中。他已坐穩江山,風光無限,看似已經拿到了想要的一切。可是每每想起張漫,只感覺內心翻江倒海,百味雜陳,卻又無可奈何。
這幾日避而不見她,可午夜夢回,卻全都是她,不是在王府裏教她規矩她打哈欠的模樣,便是畫船中與她相擁而眠……
這一夜的夢裏,是元靈節街頭,她吻上來的模樣。這一次,他沒有将她送回皇宮,而是讓她成為了祁王妃,兩人從此在王府裏過上了與世無争的生活。
琚墨醒來後氣憤不已,額頭汗水涔涔。一個女人怎麽可能比得上他謀劃多年的皇位?早知今日,便不該送她入宮。他的大計,即便沒有她,也一定能成事。她不過是一個拙劣的預案。自己竟然,愛上了一個預案……
他從前嘲笑琚桀愛上這枚棋子,授人以柄,不想自己竟也步其後塵,不禁氣急敗壞,捶胸頓足。她果然是個異世來的詛咒……
惱羞成怒之下,他越發害怕去見張漫,可越是不見她,夢裏便越是裝滿了她,日漸下來,心神不寧,處理朝政也有些不得力了。
解鈴還須系鈴人,心煩意亂足有月餘之後,他再次去了良妃宮中。
“七日之後,秀女大選,屆時後宮充實起來,朕便不會再來見你的冷臉。”
張漫仍裝啞巴。
“若是從前,你會說‘求之不得’。”他上前将她的肩膀轉向自己。“你若再不說話,即便秀女入宮,也是你日日侍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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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沉默了半晌,道。“你向來風流,什麽樣的美女尋不到,何苦為了與他置氣,來與我互相折磨。若要快活,随便尋個傾慕你的女子便是。”
琚墨捏着她的胳膊,發覺她已經骨瘦如柴,轉頭問紅绫:“為何不好好伺候良妃用膳?竟讓她瘦成這樣。”
“回皇上,良妃娘娘近來胃口愈發不好了,便是勉強吃下一些,也吐得昏天黑地。”
“那還不快傳太醫!”琚墨怒喝道。
不出半刻,太醫便來了,診斷結果與張漫所料一致,她懷孕了。可太醫說是兩個月的身孕……兩個月前,她還在紅樹綠洲和琚桀相依相伴。
這孩子當然不可能是琚墨的,他還從沒碰過她。
他屏退所有人,寝殿中只留他與張漫。
“漫兒,你有了身孕,不為自己,也該為這孩子珍重身體。”他溫柔地從身後摟住她,輕撫着她的小腹。
張漫疲憊不堪地說:“你明知這不是你的孩子。”
他本不願挑明,可她卻如此挑釁。琚墨一怒之下,撫摸她腹部的手倏地擡上來扼住她的頸部。
“殺了我和這孩子吧。”她閉上眼。
琚墨反而松開了手。
“朕才不會成全你。”他再次抱緊她,輕柔地在她耳邊低語。“朕是皇上,朕說你是張氏女,你便是張氏女,朕說這是誰的孩子,他便是誰的孩子。朕要你好好養胎,将他生下來,這将是朕登基後的第一個孩子。”
“你倒挺大氣。”
琚墨聽她又像從前那般刻薄回嘴,語氣間多少有了些活力,不禁大悅。
母性是一股柔情而巨大的力量,她縱然不想活,可一想到腹中是個生命,還是有些動容。姑且好好活下來吧,就算是為了這孩子,她欣慰地撫摸着腹部。
可是——從血統上來說,這個孩子是先皇琚桀的孩子,若他是個男孩,将來繼承皇位,那一切豈不是又回到了原點?琚墨怎麽可能容忍這一切發生?
而且,琚桀的另一個兒子——琚宴,如今也在他手裏。
張漫腦中突然蜂鳴,原本心如死灰的眼神裏瞬間有了活力。她可以自暴自棄,可她如此愧對琚桀,如今他的兒子還在琚墨手裏,她怎麽能袖手旁觀?
“我腹中的可是琚桀的血脈,你費盡心機搶走他的皇位,真的會善待他的子嗣嗎?”
張漫試探道。
“同樣是他的血脈,也分從誰的肚子裏出來。就如同朕是太後的兒子,而他永遠是庶出,即便做了皇帝也是庶出。”
“你口中的嫡庶之分,和我腹中的孩子又有什麽關系?”
“因為孩子的生母是你,所以別的都不重要。”
“那他的其他孩子,生母不是我,又當如何呢?”
他聽出了試探的意味,冷冷地答:“這不是你該過問的事。”
她提着一顆心,裝作無所謂的樣子,道:“不問就不問。”
“多少吃一些吧,你瘦得不成樣子,這樣如何保胎?”他向屋外命令道。“命禦膳房将所有清淡可口的菜肴和點心都傳來。”
張漫為了腹中的孩子,勉強吃了幾口,便乏力地睡下了。
琚墨憂愁地看着睡着的她,臉頰瘦得沒有一絲肉,想起從前在王府裏,自己如何把她從一個小叫花子模樣改造得亭亭玉立,溫婉可愛,又如何仔細地教她怎樣抓住一個男人的心。她來到這個世界之後的一舉一動,一颦一笑,她為數不多的智謀,她在深宮立足的本領,都有自己的痕跡。她還是張漫嗎?她分明就是連翹,是自己一手打造出來的連翹。
他看得入神,她卻快裝不下去了。
這人怎麽喜歡看人睡覺啊,到底什麽時候才走啊,她快僵住了,不知該不該裝作睡夢中自然地翻個身。
琚墨微微地俯下身,指尖撫摸着她的額發,低頭湊近她的唇。
她本能地側過臉,躲開這一吻。
“你裝睡!”他陰沉地呵斥,一拳砸在她旁邊的绫羅軟枕上,惱怒于自己的失态差點被她窺見。
“你有沒有眼力見,別人都睡覺了你還不走?”她尴尬地攏了攏被子,背過身去。
他氣得不行,勉強平靜下來,語氣冰冷地說:“既如此厭惡朕,那此後便不必相見了,好好養胎。”
她聽着他的腳步聲漸遠,開始思考眼前的處境。
照他的态度,看來是不會放過琚宴了。別的子嗣倒也罷了,偏偏琚宴在皇族中享有最高的名望,不僅是因為他的母後出身高貴,更因為他那星辭公子的名號在民間的影響力。如此聲望,眼下,是壞事,也是好事。壞在,琚墨一定會忌憚他高貴的出身對皇位的威脅,難保不會做什麽周密的謀劃除掉他;好在,他美名遠揚,若是輕易除掉他,稍微引起猜測,便會動搖琚墨的名聲,後患無窮。
照理說,琚桀駕崩之後應該由其皇子琚宴繼位。琚墨繼位,目前對外的理由是主少國疑。可他并未作為攝政王扶持琚宴登基,而是直接自己登基了,外頭不免有些議論。況且琚宴也不小了,這個年紀登基也并無不可,再過幾年他便是弱冠之年,到那時,他怕是沒有理由不讓位。
是以,琚宴對于他來說,是不得不除掉的威脅。
張漫想到此處,不覺緊張起來,她必須在琚墨下手之前将琚宴救下來。琚桀生前最放不下的兩個人,一個是她,一個便是他唯一的兒子琚宴。她一定要保護好他的兒子,不管是她腹中的這個,還是被圈禁在宮中某處的那個。
可是她自己目前也是半禁足狀态啊,去禦花園曬個太陽都有人看着,更別提救人了。
這樣下去如何是好……
她皺眉思忖着:琚墨還算厚待自己,也常常來看望,倒真像是有些在意自己。不如虛與委蛇,假意順從獲取信任,等行動自由了再做打算。可自己偏偏一時嘴欠激怒了他——他說以後不會再來了。那怎麽辦?直接主動去找他會不會很可疑?可是,七日後便是秀女大選了。
張漫一直覺得他老來折騰自己是因為身邊實在沒有別的女人,到時新秀入宮,他可能還真不來了,反而在新人襯托之下,自己越發顯得埋汰,搞不好他還随便把自己處置掉。彼時莫說救琚宴,她覺得自己都自身難保。
看來必須得沉下心來好好謀劃了,不能再意氣用事。
張漫打起精神,再次傳膳,這回吃完了滿滿一整盤的龍井蝦仁并一碗百合蓮子粥。
紫雲殿裏,琚墨安插在張漫身邊的心腹玄扇過來傳話:皇上移駕後,良妃娘娘竟胃口大開用了許多餐食。
琚墨不動聲色,胸中卻已怒氣沖天。
玄扇也不知道皇上是什麽态度,只能繼續俯首待命。他從前是祁王府的高手,替琚墨辦了不少要事,現在卻被派去看管一個女人,心中難免有些疑惑。
“傳令,去民間遍尋十五六歲模樣嬌俏的女子,要實誠又趣兒些的。”
玄扇不懂,問:“可,七日後便是秀女大選,屆時會有諸多高門貴女入宮待選……”
琚墨沉吟片刻,道:“選秀先免了,待良妃生下皇子,明年再議吧。”
玄扇越發一頭霧水,選秀可不光是為了給皇上找女人,更是為了嘉獎前朝那些擁護皇上登基的臣子們,使關系更加緊密,皇上要為了一個良妃推遲這種大事?
琚墨內心暗暗搖頭,就她那個腦子,要是在她養胎期間放一堆高門貴女進來,不得被人吃得骨頭都不剩。明槍易躲暗箭難防,縱使他願意盡全力護她,可就算捧她至皇後之位又如何,她如此容易輕信他人,後宮的害人新手段又總是層出不窮。他總不能日日夜夜十二時辰地盯着她吧?
不如先把那群不省油的燈攔在宮門外,等她生完孩子再做打算。
誠然,這有違先例,而且需要給那些待選秀女的家族們一個交代,可是他實在不想讓她涉險。
那晚除夕宮宴,他當衆向琚桀求她作祁王妃,并非是有意挑釁,也不是趁人之危。他只是看不下去她在後宮的生活,實在是太窩囊,竟然還眼瞎到信任淑妃那樣的人。他求她為祁王妃,是一種沖動,想要将她帶離危機四伏的皇宮的沖動——琚桀根本無力保護她。
可她如今竟厭惡自己至此,看着他連飯都吃不下,他一走了倒是吃得很開心。琚墨從未在女人面前如此挫敗過。
罷了罷了,到底不過是個女人,自己并非癡戀于她,戀上的不過是自己打造出來的作品罷了,換個女子重新培養就是了。
玄扇心思精巧,辦事利落,加上這幾日監視良妃的工作心得,也瞧出來了端倪,是以選來的十名民間女子在容貌或性情上都與良妃有些相仿。
琚墨反複端詳這十個女孩,盡管許多人的容貌教養都在良妃之上,他卻還是一個也不滿意,又說不上為什麽。
最後嘆一聲氣,留下個身形氣質與當初連翹入宮時最相似,面相最老實安分的,先從紫雲殿的日常事務做起,就如同當初連翹進宮時那樣。
那丫頭叫翠娘,出身貧農之家,見有這樣的好事,家人自然忙不疊地讓她進宮。
琚墨要她日常做的打扮幾乎是複刻當初的連翹,加上她身形氣度也相仿,幾日下來,琚墨便要她做近身伺候的活兒了。
再到後來,便是侍寝,喝避子湯,同游禦花園,帶她到湖心的畫船上小憩,幾乎與從前對連翹無異。
一個貧農之女,驟然受到這樣的寵愛,惶恐至極,只能更加盡心盡力地做到皇上囑咐的一切。
只是有一點她做不到,連翹那個欠欠的怼人技巧和漫不經心無所吊謂的态度——這是她的靈魂。
他想過像從前在王府裏教連翹如何與男人說話,以及入宮後教她如何在宮中立足時那樣,也對翠娘循循善誘,慢慢教導。可是這個翠娘,教什麽都只會“是”,讓他興致全無。
所以,只能囑咐她,盡量少說話,最好不說話。
張漫隐約有聽說選秀取消,皇上最近很寵一個近身伺候的宮女,看這勢頭頗有當初琚桀對自己的那份看重,他該不會是遇到真愛了吧?
張漫開始絞盡腦汁謀劃新的策略,有沒有可能不獲取他的信任救出琚宴呢?
肚子日漸大起來,為了臨盆時能有足夠的體力,她并沒有選擇完全靜養,而是日常晚飯後都去禦花園走一走。
這天可巧,紅绫扶着她走到常去歇腳的涼亭時,發現已經被別人捷足先登了。
是皇上,和一個宮女。
那女孩穿的衣服和梳的發髻,怎麽那麽眼熟?
琚墨好像在手把手地教她用一把孩童常用的玩具弓,亭子前方立了一木架子,擺着些小玩意。
這一幕似曾相識,這不就是元靈節之夜,他帶她出宮時玩過的東西嗎?
再看那丫鬟的身形和衣着,張漫覺得之前的計劃又燃起了希望。
“我還沒死呢,你搞什麽替身文學?”
琚墨循聲望去,看到扶着肚子的張漫驟然出現,被這熟悉的聲音一通怼,竟然有些高興。
“翠娘,你先回紫雲殿。”他頭也不回地吩咐翠娘,眼睛直看着連翹。
翠娘乖乖地退下後,紅绫以及一衆皇上安插在她身邊的下人們也識相地退到了遠處。亭中只剩兩人。
“你不好好養胎,出來做什麽?”
“你不好好坐穩你的江山,又跑來這裏玩什麽cos play?”
琚墨聽不懂,但架不住被怼得高興。
“你不願見朕,又不許朕陪着別的女人?”
“得了吧。”張漫得意地揚眉。“承認吧,你就是想我。”
要是以前,他一定會對她翻一個白眼,然後不接茬,繼續說正事。
但是現在他很高興,不自覺地嘴角上揚。雖然沒有開口承認,但是他的表情已經被張漫讀得明明白白了。
他真的這麽喜歡我嗎?雖然他對自己的感情很沒有道理,但如果是真的,那救琚宴的計劃豈不是會很順利。張漫眼珠子一轉溜,突然有了主意。
“你在打什麽壞主意?”琚墨拈起她的下巴,将她的臉轉向自己。
這兄弟倆都是玲珑剔透的人,都能将自己一眼看透,只是琚桀選擇陪自己演戲,琚墨卻總是無情戳穿。
“我在想,我是死過一次的人了,這次我想好好活着。”她低下眼眸,不想被他看出情緒。“如果你心裏有我,你會護我周全的,對嗎?”
這都是從前他教她的話術,他明明知道。
但是示弱真的有用,尤其是對一個心裏有你的人。
“你若是真識相了,便再好不過。可是,即便你并非誠心,諒你耍什麽花招,也瞞不過朕的眼去。”他還是被自己教出去招數打敗了,嘴上冰冷,手上卻已經解下鬥篷扔在了她肩上,現在只是初夏,夜間風涼,而她的身量懷着身孕卻看起來如此單薄。
“我與那個窩囊皇帝不同,我若說護你周全,便必定不會讓你損失一分一毫。”不知是出于男人的勝負欲,還是急于讓她安心,琚墨有些激動地說出了這樣的豪言壯語。
是啊,他連選秀都推遲了,已經盡量在排除所有可能不利于她的因素了。
兩人一時間都不言語,空氣變得凝滞而暧昧,讓琚墨有些頭腦發熱。
就在這時,她悄悄将放在長椅上的手靠近琚墨那邊,似乎是感覺到了她的靠近,琚墨控制不住地一把握住她纖瘦的手。
她緊張地咽了口唾沫,他的胸腔也像要炸開一般。
暧昧的氣氛達到了頂點。
她有些想要逃離這樣粘稠的空氣,起身想要告辭,卻被他一把拽住,纜到他的懷中。
雖然已經清場了,但是在戶外坐腿,還是太刺激了。張漫的心怦怦狂跳。
“你故意靠過來,現在又想逃?”他在她耳邊低語。“你逃不掉了。”
“那……那又如何?我可是孕婦!”
他卻忍不住笑了,道:“你以為朕要對你做什麽?”
這一問,問得她面紅耳赤。
他輕撫着她隆起的腹部,呢喃道:“朕只是想跟這個孽障交代幾句話。”
“小鬼,你最好安分些,莫讓你娘吃太多苦頭,否則,你出來以後,朕有的是法子和你算賬。”
張漫看着眼前歲月靜好的樣子,又想起這孩子的父親,若他沒死,現在便是他摟着自己說這些話了。一時傷情,不禁落下淚來。
“你想他了。”琚墨警覺看着落淚的張漫。
她搖搖頭。
“你居然看着朕想別的男人。”他拈着她的下巴将她的臉轉向自己。“你究竟為何愛那個窩囊廢如此至深?他守不住皇位,護不住你,愚蠢又懦弱,為什麽你們都憐憫他?”
琚墨越說,張漫越忍不住哭泣。
她哭得他心痛不已,他只能将唇覆上去,企圖止住她的哭泣。
她努力推開,卻奈何力量懸殊,他仍然紋絲不動地吻着。
她狠狠咬了他的唇。
琚墨嘴角滲出血,仍不打算放過她,唇舌大肆地侵略着。
她的哭聲變得氤氲,反抗也逐漸無力。
察覺到她失去抵抗,他反而無意侵略了,只是抱着她,讓她的頭靠在自己的胸膛。
張漫哭狠了容易睡着的習慣再次顯現,就這樣靠着他睡去了。
夜裏風涼,他抱着她輕輕站起,一路往紫雲殿走去,示意四下的宮人們不許出聲。
皇上親自抱着睡着的良妃娘娘回了紫雲殿。一時間,滿宮都看清了良妃的無上恩寵,變得更加勢利起來。從前巴結翠娘的人,一時也不懂了,皇上不願選秀,究竟是因為翠娘,還是良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