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咋的?!”春妮娘把手裏的半個窩窩頭扔在桌上,匆忙下床穿鞋。“咋這麽快就生了?”
“哎呀那小媳婦今天非要跟她婆婆上山砍柴,下山時不小心摔了一跤,當時沒事,回家後肚子就開始疼啦。”婦女邊解釋邊拉着春妮娘往外跑,“快去看看吧,估計一會兒就得生。”
“熱水燒了嗎?”春妮娘披上件棉襖,帽子都來不及戴就奔出院子。
“哎呀,正燒着,快走吧。”
“在家裏生孩子?”王嬌驚訝。
“嗯哪。”春妮掰塊窩窩頭喂小弟,“農村不比城裏衛生所多,何況俺們村位置又偏,生孩子是急事,耽誤不得,有功夫套車去衛生所,不如在家請個接生婆。”指指自己和妹妹弟弟,俺,俺妹,俺弟,都是在家生的。”
“安全嗎?”生孩子如同走鬼門關,王嬌從小就聽媽媽說過。
“那有啥不安全的?”春妮覺得王嬌的擔憂很多餘,笑了笑說,“俺們農村人身體結實,不比你們城裏人嬌氣。”
“我不是這意思。”王嬌有些尴尬地撓撓頭,知道春妮是誤會她看不起農村人了。其實她沒看不起誰,只是擔憂這麽遠的路,萬一孩子難産,再送衛生所來得及麽。
喂弟弟吃了幾口窩頭,春妮像忽然想起什麽,把弟弟交給三妹照看,舔舔手上粘的窩頭渣滓,然後迅速套上棉鞋下了床。
別看她懷孕四月有餘,動作特利落。
“你去哪兒?”王嬌問。
春妮裹好圍巾急匆匆落下一句:“去王大奎家。”然後就掀開門簾走了。
望着她急匆匆離開的背景,王嬌把剩下的兩口粥一并灌進嘴巴,裹上圍巾準備去追春妮。路上滑,她怕她出危險。王大奎家兒媳婦生孩子,春妮過去大概是想積累經驗。畢竟還有幾個月,她也要生了。
王嬌剛掀開門簾,圍巾還沒系好,就看見容川從對面屋裏走出來,端着的碗裏有兩塊兔子肉。
“幹嘛去?”他看着王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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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事,我……出去轉悠轉悠。”生怕趕不上春妮,系好圍巾,王嬌拔腿就跑。
“哎——”容川剛想說把兩塊兔子肉吃完了再去,王嬌卻已幾步竄到院子門口。“跑的還挺快。”容川笑眯眯地看着她嬌小玲珑的背影,“這要是吃完兔子肉還不得一步跳上房?”
“川子。”沈有福喚他,“站在門口做啥,快進屋咱倆接着聊。”
“來啦。”容川端着肉又回了屋。
王大奎家木頭樁外已經圍了不少村民,天氣寒冷,大家說話時嘴裏呼呼冒着白氣,手揣在棉襖袖子裏,聊着即将出生的孩子。
“她五嬸,你說生的是男孩還是女孩?”
“我看是男孩。那丫頭肚子又小又尖,走路幹活都不礙事,就跟沒懷似的,肯定是男孩。”
“也沒準是女孩,那丫頭懷孕時可愛吃辣了。”說話的是王大奎家的一位親戚。
酸兒辣女,這個老話王嬌倒是聽過,不過她老媽懷孕時愛吃酸,結果不也是生了她這麽一個丫頭?看來民間俗語不見得準。
屋裏傳出女人的叫聲:“啊——”
還有幾個女人喊:“使勁啊,大花兒,使勁!”
“疼死啦!”大花兒嚷着。
“哎呀媽,得疼死了吧。”春妮捂住肚子,想起幾個月後自己也得這樣,不禁愁眉苦臉。
“生孩子哪有不疼的。”一位大嬸很有經驗地說,“生第一個時都疼,大花兒年紀又小,等來年生第二個就不疼了。”
這個王嬌也聽說過,似乎與骨盆開裂有關系,不過她不學醫,年紀又沒到生孩子的時候,對婦産知識也只是略懂。“大花兒今年多大?”王嬌随口問。
“17。”春妮随口說。
“啥?”王嬌驚訝,十七生孩子,那十六歲時就得懷上,還沒成年就結婚,這不犯法?“好年輕啊……”
院子裏,王家幾個上了年紀的女人們進進出出的忙活着,一盆一盆的熱水往屋子裏端,大花兒的尖叫時斷時續,而男人們則圍坐在一個簡陋像是放柴火雜物的房子裏商量着什麽。春妮指着其中一個站在牆角,帶灰色兔毛帽子身材高大的男人說:“那就是大花兒的丈夫,王喜。”
王嬌仔細看過去,覺得王喜從外表來說還行,起碼個子高。“他多大歲數?”
“30了。”
這麽老嗎?王嬌略有吃驚。然而春妮接下來的話讓她更加吃驚,“大花兒是買來的。”
人口買賣?王嬌在家時看過央視一檔名叫《等着我》的欄目,裏面常有被拐賣的婦女幾十年後出來尋親,她們大都來自偏遠山區,被賣後,在異地結婚生子,有的尋找到家人時,父母已不在人世。
聽春妮的意思,王喜十五歲進山裏打獵,遇到熊瞎子,雖然命保住了,但臉被抓傷,一只耳朵沒了,右胳膊和腿都被熊瞎子咬斷,雖然後來去城裏大醫院接上了,但跟殘疾也沒啥兩樣,現在吃飯幹活都用左手,走路一瘸一瘸,連上山大柴都去不了。
在農村,男人是一家的主勞動力,他要是不盯勁,這家就撐不起來,本村和鄰近幾個村的姑娘都看不上他,原先定親的人家說寧可倒找錢,也願意退了婚,王喜就這麽一直挨到了二十七八歲。
那年,從外省來了一個人販子,個子不高,長得黑不溜秋,河南口音。說手裏有個大姑娘,十七八歲,王喜娘就帶着家裏另外一個婦女過去看,見那姑娘長得不錯,眉目清秀,個子雖不高,但胖乎乎的挺招人愛,就說買下來給王喜當媳婦。
第二天,她帶着王喜來看,王喜一聽就急了,說這是人口買賣,是犯法的,說寧可這輩子不娶媳婦也不幹這缺德事,結果,那姑娘一把抱住他腿,求道:“哥,你是好人,求你買了吧,我不嫌棄你殘疾,我願意跟你好好過,求你別再讓我回去,那人販子天天打我,不給吃不給喝,如果不是想着山裏的父母,我早就一頭撞死了。”
原來姑娘來自山西,叫喬大花,上過兩年學,是去江蘇尋哥哥的途中被人販子拐了。
其實人販子好幾次都想侵犯她,但大花兒誓死抵抗,說生不容易,死還不容易麽?如果我死了,你上哪兒掙錢?人販子一聽也對,女人到處都是,但錢可不是随時都能賺。他怕賣到大城市惹麻煩,就帶着大花兒一路來到了七臺河。然後聽人說,離這裏不遠的四松村子裏有一個殘疾,一直娶不上媳婦,家裏有點田地,興許能買出好價錢,就帶着大花兒一路趕到了這裏。
見大花兒可憐,王喜生了恻隐之心,大花兒那年剛十六,跟王喜小妹妹一邊大。回家後,王喜琢磨了一夜,第二天找了幾個兄弟,把人販子狂揍了一頓,然後解救出了大花兒。
“趕緊坐火車回家吧。”回到村裏,王喜塞了十塊錢給大花兒。
“我不要錢!”大花兒哭着跪在地上。
後來的事就順理成章了,大花兒感謝王喜,說這樣的男人讓自己碰見是福氣,她不嫌棄他少了一只耳朵臉上傷痕累累身體還有殘疾,給在山西的父母發了一封平安電報,然後就留下來與王喜成了親。
原來是這樣……王嬌本以為會聽到什麽惡心勾當,卻不想是一個溫馨浪漫的故事,她覺得是春妮起初的話誤導了自己,大花兒哪裏是買來的?如果放到三十年後,春妮很有做網編用标題黨吸引公衆眼球的潛力。
“大花兒,再使點勁兒!孩子的頭已經出來啦!”屋子裏傳來春妮娘加油鼓勁的叫喊。
“使勁啊!”
“再用力!用力!”
“哇——”随着一聲嬰兒響亮的啼哭,屋裏屋外的人頓時長舒一口氣。生了,生了。
“喜子,快來!你媳婦給你生了個大胖小子!”屋門打開,王喜娘站在門口激動地招呼依舊蹲在地上傻乎乎的兒子。
“快去呀,喜子,別傻蹲着啦!”鄉親們一個個笑眯眯。這個傻男人!
“……哎!”王喜蹲在原地木讷了一會兒,然後才反應過來。從地上“蹭”地站起來,拖着殘疾的腿,一步一步,恨不得飛到屋子裏去。俺當爹了!俺有兒子了!俺最寶貝的大花兒啊!“娘,大花兒咋樣!”跨進屋門前,王喜焦急的問母親。
“哎呀,在裏面,好着呢,快去看看。”王喜娘推了兒子一把,然後又把屋門關上了。
“太好了!”春妮拉着王嬌的手高興地笑道,春妮家孩子多,王喜年少時常進山裏打獵,弄回野兔子野山雞大孢子啥的,就大方分給這些年紀小的鄰家弟弟妹妹們,春妮有一個白色兔毛帽,就是王喜送給她的。“一定是個漂亮的孩子。”春妮激動地說,“你不知道,受傷前,喜子哥是附近這幾個村子裏長得最精神的男人。”
現在也是,王嬌在心裏說。
大花兒母子平安,溫暖了這深冬的午後,屋裏屋外一片笑聲。過了一會兒,那個被當做“臨時産房”的屋門再次打開,王喜娘和王喜一人拎着一個盛滿紅皮雞蛋的小籃子走出來。“來來來,鄉親們,雞蛋雞蛋!他五嬸,別拿一個呀,拿三個走,回家給孫子和小燕吃,小燕也快生了吧?”
“可不,還有兩月就生了。”五嬸笑呵呵地說道。
王喜向春妮和王嬌笑呵呵地走來,他手大,一掌就握了四個雞蛋,“來,大妮子。”
春妮特別感動,雙手托着雞蛋,有點哽咽地說:“恭喜你啊喜子哥,兒子漂亮不?”
“漂亮着那,小臉紅撲撲的,長得可像大花兒了,一會兒俺帶你進去看看。”
“好,好。”春妮連連點頭。
王嬌也得到了兩個雞蛋,然後王喜的胳膊往她身後的方向一伸,笑呵呵地說:“來,川子,哥今天當爹了,這雞蛋你必須得吃。”
川子?王嬌一回頭看到李容川正站在自己身後。“你什麽時候來的?”她壓根不知道後面還站了一個人。
容川看着她,笑眯眯地說:“先把你的鞋從我的腳上拿開,然後我再告訴你。”
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