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微我無酒,以敖以游
微我無酒,以敖以游
葉上初陽幹宿雨,水面清圓,一一風荷舉。
沈游将鹹到齁人的紅蓮羹遞給魏無酒,看着魏無酒吃得很開心,他竟有一種“紅蓮羹似乎也不是很難吃”的錯覺。
可是紅蓮羹就是很難吃。
錯覺真可怕。
沈游搖搖頭,将這個可怕的想法甩出腦海。
魏無酒對沈游解釋這一湖紅蓮:“餘晖小鎮在古時候,最開始就是因為這一湖紅蓮而聞名。這裏的紅蓮特別适合對絲綢進行染色,制作出來的絲綢顏色鮮豔,被很多豪族争搶做族中婚嫁的嫁衣。”
“後來工業興起,紅蓮絲綢逐漸沒落了。但我小時候我爸爸帶我采過紅蓮,因為他想給媽媽送一件禮物。”
“那時候我爸爸帶着我天天跑到這裏采摘紅蓮,最終自己染成了一塊紅蓮絲綢的手絹,作為生日禮物送給我媽媽。”
“我媽媽感動到哭,拿着那塊手絹擦臉,結果擦了一臉的紅色染料,氣得我媽媽拿了掃把揍我爸爸。”
想到小時候合家歡樂的場景,魏無酒的嘴角揚起的都是清淡的笑意:“那天我爸爸還想把鍋推到我身上,說都是我沒做好才讓我媽媽染了一臉的紅染料。我媽聽過之後,氣得又拿起本來都放下的掃把,又把我爸爸揍了一頓。”
沈游在一旁說道:“你爸爸媽媽的關系真好,你小時候一定過得很快樂吧?”
魏無酒點頭:“對,我小時候啊,天天上房揭瓦。那時候我覺得屋頂的爬山虎特別好看,一定能做出漂亮的顏料來,于是自己拿了梯子爬到了屋頂。結果爬山虎拿到手了,我卻吓得不敢從梯子上爬下來,吓得哇哇大哭。”
“那時候我爸爸媽媽都不在,還是最後鄰居發現了,登上梯子把我抱了下來。我爸爸知道之後要拿雞毛撣子抽我,還是我媽媽攔住了我爸爸。”
“結果晚上我媽媽發現我把她的口紅拿去調顏料了,就和我爸爸一起給我來了一場混合雙打。”
只是揍過之後,魏無酒的媽媽卻親自跑到很遠的大都市裏為魏無酒帶回來了一套上好的顏料。當意識到魏無酒是真的喜歡畫畫的時候,他們最終決定支持魏無酒放棄文化課的想法,送他去學畫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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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無酒擡起手摸了摸身側的紅蓮,冰涼的花瓣上有的還有露珠未幹,像極了他記憶中和父母在紅蓮湖上游湖的樣子。
他小時候是個作上天的小孩子,那個時候也沒有蓮花不能采摘規定,因此他總是來到湖邊采蓮,因為他最喜歡紅蓮調出來的顏色,畫畫很好看。
只是後來紅蓮湖邊立了牌子,上面寫着“請勿攀折花草”;他的父母也因為空難過世,再沒人陪他一起采蓮畫畫。
一直到從紅蓮湖游了一圈出來,魏無酒看起來都沒什麽影響。但是從細枝末節處,沈游還是發現了魏無酒的興致不是很高。
沈游這才發現他大概出了個馊主意——
餘晖小鎮處處都是魏無酒和父母留下的痕跡,故地重游,魏無酒如何會不想起他的父母?
這是必然的,也是因此,沈游一開始就沒有想過魏無酒會回到這個小鎮,這才導致他浪費了一年的時間都沒有找到魏無酒。
沈游當真沒有想過,魏無酒竟然會回到這個處處充滿他父母的歡聲笑語的小鎮,日日懷念父母的音容笑貌。
但這些話沈游又不敢說出口。
他不提起魏無酒已故的父母,魏無酒只是會在心裏默默思念;但若是他将這份思念挑明,魏無酒只會更難過。
沈游幽幽地嘆了口氣,将這些不應該說出口的話都咽了回去。
然而當他和魏無酒帶着旺財走回旺財小店的時候,他臉上剛剛消逝的惆悵立刻消失了,整個人都如同一只護主的狗,驚詫得毛都炸了起來。
旺財小店緊閉的大門前多了一個人。
那人金發藍眸,卻穿着一身複古的長衫。不看他的面貌,竟仿佛是游子從畫中走出來。
沈游認識這個人,他還知道魏無酒也認識這個人。
這個人叫柏攬洲,中法混血,更是魏無酒在佛羅倫薩學畫畫時的同學,那個和魏無酒同名的天才畫家。
但同樣的是,沈游還知道,柏攬洲有個一表三千裏的表弟,那個蠢貨叫維洛琉斯,沒有中文名字,曾和沈游一樣,是個職業機車手。
更重要的是,一年前,讓魏無酒失去了雙眼的那場車禍,就是維洛琉斯一手造成的。
當車禍之後,沈游抓着維洛琉斯的衣領問他,為什麽要毀掉魏無酒的未來的時候,維洛琉斯說:
“我就是看不慣他踩着我哥哥揚名。”
沈游看着眼前的柏攬洲,整個人已經要炸掉了。他的手緊緊握成拳,看起來恨不得沖上前去揍柏攬洲一頓。
旺財也不知是不是感受到了什麽,突然沖着柏攬洲大叫了起來。空蕩蕩的街頭,這幾聲犬吠分外明顯。
魏無酒看不見卻也不是傻瓜,他聽到了旺財的叫聲,也聽到了沈游停止了前行。
魏無酒皺着眉問:“怎麽了?”
沈游沒說話。他回頭看了一眼魏無酒,眼底是沉沉的暮色。
魏無酒也是喜歡穿長衫的。沈游還知道,魏無酒喜歡暗色的長衫,他覺得暗色更有底蘊,是他想象中的書生意氣。
沈游也喜歡看魏無酒穿長衫,穿上長衫的魏無酒真真像是書中的清俊書生,溫文爾雅、芝蘭玉樹,在人群中鶴立雞群。
那時候沈游想,再沒有任何一種衣衫能比長衫更适合魏無酒。
可是此時此刻,柏攬洲穿着和魏無酒相似的衣衫,仿佛他們才是同一個時代志同道合的友人,沈游不過是個外人。
沈游忍不住想,柏攬洲長的可真醜,一點都配不上這身溫文爾雅的長衫。
沈游的不開心是個人就肉眼看得見,但柏攬洲卻仿佛什麽都沒有看到一樣。他忽視着沈游滿臉的不情願,慢步走到沈游和魏無酒身前,用一口很标準的本地方言說:“魏無酒,我是柏攬洲。”
他該是練習了很久,這口方言顯得這樣正宗,和魏無酒這個當地人沒什麽差別。
反觀沈游一口和本地格格不入的普通話,像是個過客。
這樣的想法出現在沈游腦中,讓他的臉色更黑了。
沈游咬着牙,一臉恨不得揍人的沖動。
但魏無酒卻表現的很平靜,平靜到像是他不過是在面對一個一直以來都保持聯系的、但又沒那麽熟的同學。溫和,有禮,不見生疏,卻也不見久別重逢該有的激動。
魏無酒只是用那樣一副驚不起任何波瀾的語氣說:“哦,是你啊,怎麽來這裏了?也不提前招呼一聲。”
“我是來找你道歉的。”柏攬洲的聲音中滿是歉意,“當初維洛琉斯的事情我并不知情,等後來我知道了,想向你解釋,卻找不到你的人了。”
此言一出,空氣都安靜了起來。
旺財也不只是感受到了什麽,沖着柏攬洲不停地叫。它甚至有些激動,若不是沈游一直牢牢地抓住狗繩,恐怕都要撲到柏攬洲身上,勢必要讓柏攬洲打幾針狂犬疫苗。
而抓住狗繩的沈游卻也是大腦一片空白。他的目光死死地盯着柏攬洲看,眼底滿是暗潮洶湧。
許久都沒有人接話,柏攬洲從未受過如此冷遇。就在他忍不住開口再說些什麽的時候,魏無酒反而問:“你為什麽要道歉?”
頓了頓,他用不太确定的語氣問:“維洛琉斯?是叫這個名字嗎?他……他是誰?我覺得有點耳熟。”
這樣的問話反而讓柏攬洲愣住了。
維洛琉斯是誰?
他的父母都有可能問出這樣的話,但魏無酒怎麽會這麽問?
維洛琉斯是誰?
是因為一時沖動,便騎着機車沖向了魏無酒,導致魏無酒至今眼盲、不得不放棄他最愛的畫畫事業的罪魁禍首。
可如今,魏無酒卻問,維洛琉斯是誰?
柏攬洲下意識看向沈游,卻見沈游沖他磨了磨牙,無聲做出了一個口型:“閉嘴。”
柏攬洲一臉懵逼。
緊接着,柏攬洲就看到沈游挽着魏無酒的手臂說:“我知道那人,柏攬洲的表弟,去找柏攬洲的時候不小心弄壞了你留在畫室裏的東西。他想給你賠償,卻找不到你的人了。”
“就這點小事啊。”魏無酒無所謂地笑笑,“反正我也用不上了,壞了就壞了。多大點事,怎麽就值得你專門跑一趟。”
柏攬洲不可置信地看了看魏無酒,又将驚疑的目光游移到了沈游的身上。任是他在來這裏之前想到了各種各樣的可能性,他也沒想過,魏無酒會是這種态度。
他想過魏無酒可能會氣得指着鼻子罵他,甚至可能會抄家夥揍他。柏攬洲想,這都無所謂,畢竟是他欠了魏無酒的。
是他酒後失言表露了對魏無酒的嫉妒,又拉着維洛琉斯喝了許多酒,維洛琉斯才會酒精上頭不管不顧,直接開着機車撞向了魏無酒。
說到底,都是他的錯,魏無酒怎麽對他都是應該。
可是柏攬洲萬萬沒想到,當他做足了準備來到魏無酒面前的時候,遇到的竟會是一個對一切都茫然無知的魏無酒。
魏無酒不知道維洛琉斯,也不知道他的眼睛究竟為何而盲,他甚至還用對待老朋友的心情對待柏攬洲。
對比之下,柏攬洲只覺得自己就是一個小人,一個心思醜惡的小人。
柏攬洲慚愧地低下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