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9章
雲卿的請求,打了衆人一個措手不及。
佟貴妃和烏雅氏互相對視一眼,難以置信自己是不是聽錯了。
宜嫔和梁九功則是紛紛去觀察康熙帝的神情,察覺即将風雨欲來風滿樓。
康熙帝似笑非笑:“你可知,這宮裏懲罰宮女除了去浣衣局,還有慎刑司?”
慎刑司磋磨人的手段極其陰毒,尋常人進去便是有去無回,堪稱紫禁城裏的人間地獄!
梁九功最是清楚慎刑司的慘絕腌臜,思忖着開口為這倔丫頭求句情,卻聽雲卿毅然開口:“奴婢甘願受罰。”
“好啊,好一個甘願受罰。”
情願去慎刑司都不願意侍奉他,康熙帝胸口驟然聚起一股悶氣,抄起手辦的茶杯猛得砸了過去——
“砰!”
茶杯粉身碎骨,碎片四散而開。其中一片,恰巧不巧地朝雲卿的臉急速飛去。
天子怒意,雲卿不能躲,只敢閉緊雙眼,任由那茶杯碎片貼着她腦門,劃擦而過。
嘶……
淅淅瀝瀝的痛意自額頭傳來,雲卿下意識皺緊了眉,卻不能出聲呼痛,緊緊抿住唇瓣,默默攥緊雙手自行消化着痛意。
有股細細的熱流,自額頭淌下,她亦不能伸手去擦,任血流涓涓而下。
一張姣好臉蛋,就這麽破了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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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幕看進康熙帝眼裏,憤怒目光不由一滞。
想罵她蠢笨,怎得不知躲避?後知後覺她是在顧及着他的身份,到了嘴邊的話啞然咽回去。
一來一往,只覺一拳打在棉花上,滿腔的怒意熄了大半。
“萬歲爺何須為一個奴才動氣,叫人拖出去打一頓板子便是。”佟貴妃見雲卿真沒有争寵心思,順勢松了口,她也不想一味與康熙帝對着幹,反正日後有得是機會收拾這狐媚子。
“能在禦前侍奉是天大恩典,衛姑娘這又是何苦?”烏雅氏仍是笑得輕輕柔柔,看似好言相勸道:“這樣一來,少不得又叫人懷疑你是故意毀容的了。莫非是……”
她似想到什麽可怕的事,當即變了臉色,不敢再多言。
“莫非什麽?”康熙帝不鹹不淡開口。
烏雅氏露出一副不得不答的無奈狀,壓低聲音道:“莫非是衛姑娘心有所屬?嫔妾也就這麽随口一說,只在話本子裏經常看到,富家小姐為了窮秀才拒絕好親事的故事,自然當不得數的。”
滿人家的适齡姑娘,婚嫁皆應以選秀為主,否則就是藐視天家。
在這裏三人,烏雅氏被雲卿取代的可能性最大,也最盼着她能從此消失!
“本宮倒不這麽覺得。”
一直坐山觀虎鬥的宜嫔,意外開了口:“這衛氏一看就是個蠢的,尋常人片刻就能想明白的彎彎繞繞,她恐怕且得思考上一段時日,也不怪她想回浣衣局歷練歷練。這麽蠢的人,哪有烏雅妹妹的玲珑心思?”
并非她大度,而是瞅準了聖心。
不同于佟貴妃和烏雅氏兩人一坐一站在康熙帝的右手邊,宜嫔是坐在他斜對面,将其表情瞧得一清二楚。
向來連後宮嫔妃名字都記不全的萬歲爺,在瞧見衛氏一個宮女受傷流血時,竟會露出痛惜之色,可見是極其上心了。
烏雅氏給衛氏扣下這麽大的罪名,換作尋常人早就被拉出去杖斃,而如今萬歲爺明顯怒火燃燒卻未發作,只能說明他并不想處置衛氏。
既然如此,她宜嫔就反其道行之,全了萬歲爺的臉面,主動為其找臺階下。
“奴才也覺得宜嫔娘娘說得在理。”
宜嫔話音剛落,梁九功瞅準機會進言:“這衛丫頭在乾清宮當差時就是個不會偷奸耍滑的,太子爺也正是看中她這一點,才準予留在身邊伺候。”
這話明貶實褒,肯定了雲卿乖巧懂事,不會犯下與人私定終身的大罪。也肯定了雲卿在太子胤礽心裏的分量,康熙帝當爹的不看僧面看佛面,也不好将兒子喜好的宮女直接處死。
一個寵妃,一個禦前紅人接連為雲卿開口,分量極重。
佟貴妃這會瞧清楚了形式,選擇明哲保身。
而烏雅氏驚詫,氣惱,又位卑言輕不好反駁,只盼着康熙帝身為一個皇帝一個男人的威嚴受損,必不會輕易善罷甘休。
然而康熙帝這會,只是垂眸摸索着拇指上的漢白玉扳指,令人看不透情緒。
“宜嫔娘娘和梁谙達說得極是,奴婢自知蠢笨,從前聽長輩吩咐如今聽主子吩咐,從不敢生出與外男茍且之事。萬歲爺神通廣大,一查便知。”雲卿神色不慌不忙地說道。
梁九功的好意她自是不能辜負,佟貴妃肯松口也算在意料之中。
但就不知宜嫔的動機會是什麽。真信了她無争寵心思,還是打算後續暗中下手,又或是想像佟貴妃一樣找個低位分的嫔妃作争寵幫手?
雲卿跪在地上瞧不見衆人神色反應,眼下只能見機行事。
“哼!哪裏是愚笨,根本就是愚不可及。”
也不知是不是那句“萬歲爺神通廣大”起了效果,康熙帝的臉色勉強緩和些,但語氣仍是嘲弄不滿。
其實這宮女的人品他信得過,孝順踏實守禮,自然不會作出出格之舉。但過于不知識時務,擱這揣着明白裝糊塗。也罷,就如宜嫔梁九功所言,叫她先回浣衣局想明白了再說。
康熙帝冷眼瞧着跪在下面的青釉色身形,又瞥了幾眼她額頭上的傷,“如此蠢笨之人,自是不配在禦前伺候,也就只配浣洗衣物。”
“萬歲爺英明,奴才這就将她貶回浣衣局,讓管事嬷嬷好生調教,定叫衛氏好生想明白今日錯在哪裏。”
梁九功見康熙帝松了口,也跟着松口氣,連忙接過話茬,給徒弟使眼色将人迅速帶出去。
雲卿也樂得配合,叩謝恩典後,不着留戀地就要退下去。
“等等。”
瞥見雲卿如此輕視禦前侍奉的機會,康熙帝心裏不大舒坦,最後命她三跪九叩着回浣衣局去,且得一并高誦着“奴婢愚鈍,只配浣洗衣物。”
雲卿:“……奴婢遵旨。”
佟貴妃三人面面相觑,誰也鬧不明白這是唱哪出,紛紛看向梁九功。
梁九功淡笑不語,想起了康熙帝年少時的孩子氣模樣。
佟貴妃等人在場,萬歲爺估計想将人強行納入後宮又拉不下臉面吧。長得好看就當後妃不好看就當宮女,雖然是不成文的規定,但也不好直接表現出來。
偏偏被衛丫頭蒙在鼓裏這麽久,萬歲爺又不想吃啞巴虧,這才孩子氣地搞了這麽一出。
這潑天的恩寵喲,也不知道衛丫頭啥時候能想明白。
……
雲卿恢複容貌,被康熙帝親眼發現的消息,很快傳遍三宮六院。
嫔妃們震驚極了!
難道後宮又要變天了?
緊接着又有消息傳來,“衛氏被萬歲爺責罰,要三跪九叩回到浣衣局,還得大聲說‘奴婢愚鈍,只配侍奉髒衣物’!”
嫔妃們皆是二張和尚摸不着頭,這算怎麽回事?
得知此事是在承乾宮處置的,她們你推我趕地相攜過去打探消息,怎料佟貴妃閉門謝客。
轉而又去了翊坤宮,宜嫔才不慣着她們呢,直接敞開天窗說亮話:“想知道去找萬歲爺問吶,萬歲爺的心思只有萬歲爺最明白,你們說是吧?”
好家夥,誰敢去問吶?
一衆人灰溜溜地散去,心裏犯着嘀咕,猜不透康熙帝心思,又總覺得年輕貌美的衛氏會成為心腹大患,最後紛紛派人去宮道上打探。
“娘娘,衛氏這下徹底毀容了!”
延禧宮的惠嫔正在抄寫金剛經,聽到心腹宮女禀告,仍就穩穩地寫着瘦金體,“怎麽說?”
“衛氏的臉皮恢複了白淨,但額頭上多出道傷疤,一張臉血淋淋的。”
“可知是誰下的手?”這回,惠嫔頗有興致地停下動作。
“乾清宮大門緊閉,眼下打聽不出來。”宮女猜測道:“但既然事情發生在乾清宮,左不過是佟貴妃或者萬歲爺。這個衛氏也是夠倒黴的,徹底爬不起來了。”
惠嫔不甚在意地笑了笑,繼續寫起金剛經,“不盡然。且繼續暗中留意衛氏的臉。”
若真是個無關緊要的宮女,犯下欺君大罪,怎是三跪九叩就能抵消的?又何至于讓不可一世的佟貴妃閉門謝客?
倘若傷疤能恢複如初,衛氏的機會才剛剛開始。
接到消息時,鐘粹宮的榮嫔正給三阿哥縫制荷包,“可憐見的,好好的一個姑娘竟是遭了這麽些罪。”
“娘娘,您怎麽還心疼衛氏?”貼身宮女不解,“這往小了說,這衛氏是想心機上位,往大了說可就是欺君之罪了!”
“你不懂。”榮嫔深深一嘆,又是一個被迫入宮的女子啊,“外面日頭如此毒辣,你且将內務府送來的冰塊,悄悄往浣衣局送些去。”
“娘娘……”
榮嫔:“去吧。”這是一個勇氣可嘉的好姑娘!
與此同時,宜嫔也正吩咐人給雲卿送金瘡藥和祛疤膏,“避着人些,将東西放下就回來,別亮出身份。”
宮女詫異:“娘娘不想讓衛氏知曉?”
宜嫔望向乾清宮的方向,意味深長道:“還不是時候。”
她親眼瞧過衛氏的傷,只要用藥及時定不會落下疤痕。以萬歲爺的心思,肯定會設法送藥過去,倒不如她先出手。
但藥膏這種東西最容易被人做手腳,眼下先不亮明身份,用與不用看衛氏自己。待衛氏日後真得了寵,再說不遲,到時候衛氏和萬歲爺都得念着她一番好。
屆時,或許她還能與衛氏聯手,一舉滅了佟貴妃!
此時此刻,佟貴妃本人正在承乾宮裏暗暗盤算,“綠韻,你說這衛氏,本宮是該收了好還是滅了好?”
綠韻是佟貴妃的心腹大宮女,先前的事也是在場的,“如今萬歲爺既是對衛氏上了心,娘娘無論是收還是滅,都不好立即動手了。”
“本宮也是這麽想的。”佟貴妃朝她贊許一笑,“先讓烏雅氏打頭陣。屆時這二人誰留下來,本宮就收了誰。”
“娘娘英明,晚些時候奴婢便去知會烏雅氏一聲。”綠韻附和道。
殊不知,烏雅氏同樣也在算計着佟貴妃。
今日佟貴妃在最後關頭突然收了手,歸根究底,是覺得衛氏沒有争寵心思,威脅不到她。
但倘若衛氏不得不去主動争寵呢?
佟貴妃還能睡得安穩嗎?
……
“奴婢愚鈍,只配浣洗衣物。”
烈日當空,雲卿額頭上的傷疤火辣辣地痛,口幹舌燥,但她仍咬牙堅持着。
這裏的消息早晚會傳到衛姑姑耳朵裏,她不想讓衛姑姑難過擔心,也不想被佟貴妃等人看了笑話去。
但現實殘酷,她的體力在急速流逝,步子越來越小,這條宮道顯得越發地漫長,越發瞧不見希望。
後悔嗎?
不,一點都不後悔。
相比于前世夫君胤礽對她的包容與愛護,這點苦又算得了什麽?
記憶裏,康熙帝越到晚年猜忌越重。所以長痛不如短痛,眼下吃點苦,總好過她将來有一日再被莫名猜疑賜死的好。
太陽更曬了,将宮道上的灰色磚石都炙烤得滾燙,稍稍一碰都能燙掉皮肉。
來往的宮人都貼着陰涼的那面走,但雲卿受罰只能在太陽底下,三跪九叩,任由跪了一上午的膝蓋舊傷未愈,又添新傷。
“奴婢愚鈍,只配浣洗衣物。”
她還在大聲忏悔,但嗓子早已沙啞,像是含着塊熱碳,幹巴巴地來回劃割着喉嚨。
“奴婢愚鈍,只配浣洗衣物……”
“啪!啪!啪!”
突然傳來三聲鞭響,這是禦駕經過,旁人都得避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