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10章

雲卿早已大腦混沌,神情恍惚,只憑着本能踉踉跄跄轉過身去貼牆面壁,不料卻被牆上尖銳的凸起劃傷手指。

十指連心,加上汗水浸透傷口,錐心般得痛。

她咬緊牙關忍着,又不着痕跡将手指蜷縮進袖子裏,任血漬陰暗青釉色衣袖布料。

從始至終,未朝禦攆瞧上一眼。

然而,康熙帝卻是打老遠就瞧見了她。

因為烈日炎炎下,狹長的宮道上,沒有陰涼的那邊僅她一個小小倔強的身影,三跪九叩,堅持走着這條忤逆他的路。

禦攆由遠及近,單薄身形被瞧得越發清晰。

可以清晰瞧見被汗水打濕的青釉色宮裝,緊緊黏在她後背上。可以清晰瞧見她濕漉漉的鬓角,淌着汗珠。

但饒是如此,她自始至終沒有瞧他一眼,沒有一點悔意。

康熙帝冷眼盯着那青釉色身影,卻又注意到筆挺纖瘦的背脊。

叫人不由聯想起青蔥的竹,清清冷冷,寧折不彎。

“萬歲爺,可要叫她上前來答話?”

梁九功一早就注意到自家主子的心思,适時主動地找話道:“沒準,她已知道錯了。”

至于這個“她”是誰,不言而喻。

“你瞧她那樣子,像是知道錯的?”康熙帝沉下臉,“走快些,別耽擱太皇太後用午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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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嗻。”

梁九功無奈催促着擡禦攆的小太監們加快腳步,心裏卻是越發費解。

這倆人圖什麽呢?

一個養尊處優的九五之尊,大中午不顧炎熱,罕見地要去太皇太後宮裏用午膳,卻非要從這條通往浣衣局的宮道繞行。

一個放着主子的富貴安逸不要,非要當低等宮女在這三跪九叩地遭罪。

唉……

……

“是梁谙達給您遞的消息?”

雲卿一瘸一拐地回到浣衣局大門前,全憑最後一絲毅力,勉強完成三跪九叩的恕罪後,人便倒地昏迷。

恰巧衛姑姑早一步接到消息,及時出來迎她,連忙心疼得将人攙扶回房間。

“梁谙達的徒弟李德全親自來的,若不是他,我一個在浣衣局當差的怕是且等不到消息呢。”衛姑姑細致地幫雲卿清理膝蓋上的傷口,傷口慘不忍睹,看得她忍不住抹淚,“丫頭,當真決定了?”

梁九功的态度就是萬歲爺的态度,只怕這事還沒完吶。

全天下的女人都沒資格對萬歲爺說不,更何況自家丫頭長着這張惹眼的臉。

“姑姑剛剛說,這冰塊是榮嫔娘娘身邊宮女送來的?”雲卿不着痕跡轉移話題,“那宮女可有說什麽?”

印象裏的榮妃,是個與世無争的性子。她所生的三阿哥,一直擁立東宮太子,從無二心。

是以,雲卿與她的總動也多些。只是今生兩人還素未謀面,榮嫔為何會主動幫她呢?或許,是可憐她吧……

“她只說,是榮嫔娘娘吩咐的。”衛姑姑瞧了瞧包在帕子裏的冰塊,清理傷口很是有效,“丫頭你如今算是榮嫔的人?”

“我從未見過榮嫔娘娘。”雲卿搖搖頭,又拿起一個巴掌大的小木匣子,仔細聞了聞,“那這藥膏呢,也是榮嫔娘娘送來的?”

這匣子雖做工粗糙,但裏面金瘡藥卻是名貴的雲南白藥,前世她作為太子妃也能偶爾從內務府分到幾瓶,所以這等珍貴之物絕不是衛姑姑能拿得出來的。

“應該是梁谙達吧?”衛姑姑回憶,“李德全走後沒多久,我一轉身就瞧見了,附近也沒有別人。”她仔細想想,又覺得不大對,“難道……不是梁谙達?”

“若是梁谙達,大可以由李德全親手交給你。”雲卿将木匣子蓋好,“不似冰塊簡單,有人常在藥膏裏作手腳,咱們還是小心謹慎些為好。”她又拿出在禦前得的一百兩賞賜,“勞煩姑姑辛苦些,托人從禦膳房弄些草藥回來。”

“你這丫頭,快将銀兩收好,姑姑自是會去想法子弄來湯藥,治好你的傷。”

衛姑姑佯怒着将一匣子銀兩推回去,而後馬不停蹄去找人托關系到禦膳房尋草藥,憂心忡忡。

自家丫頭年紀雖小,但心性成熟做事周全,這點她這個當掌事姑姑的都自愧不如,也難怪易容時就能入萬歲爺的眼。

如今又在禦前露出真實容貌,免不得被萬歲爺惦記着。

偏偏丫頭自己不願,剛才看似轉移話題沒答複,但沉默何嘗不是一種态度?

雖不理解為何不願,但她作為姑姑,哪怕只能護住丫頭一時,必定也會傾盡全力!

但願後宮新人不斷,萬歲爺能漸漸遺忘吧。

雲卿也這般想的,祈禱時間能沖淡一切,畢竟後宮自古以來都是一個只聞新人笑不見舊人哭的地方。

接下來一個月,日子還算輕松。

她外敷衛姑姑找來的草藥,內有靈泉保身,吃得好睡得着,身子很快恢複如初。

一直憂心的衛姑姑難得露出了笑意:“我本來還擔心禦藥房的小太監會糊弄我,沒想到如此有療效。”

雲卿也未戳破,笑着附和:“嗯,草藥療效甚好。姑姑火眼金睛,那小太監自然不敢糊弄您。”

時不時也有浣衣局宮女們的幸災樂禍,嘲笑雲卿不知天高地厚,自恃美貌反被康熙帝厭棄,竟丢了乾清宮那麽好的差事。

“弄巧成拙了吧?萬歲爺睿智非凡,也是她一個低賤宮女能糊弄的?”

“我要是她呀,早就沒臉見人了。”

“心比天高,命比紙薄,整日就知道在那兒自以為是……”

衛姑姑似護崽的老母雞,“你們誰有本事誰就去禦前侍奉,在這背後嚼舌根算什麽本事?!”

雲卿被衛姑姑逗笑,“好了姑姑,女人生氣容易變老。”

衛姑姑哭笑不得,作勢要擰她軟肉,“臭丫頭,小沒良心的!”

說是這麽說,但當有些低位的小主派人送來東西有意拉攏雲卿時,衛姑姑也會第一時間擋在前面,一一謝絕,樹敵無數。

丫頭不想和後宮扯上關系,必定要有人唱黑臉,那她來做這個壞人又何妨?

只要有她在一日,丫頭就要平平安安,開開心心的!

……

若說浣衣局的日子還算太平盛世,那麽前朝後宮日子可謂波谲雲詭。

這一個月,康熙帝無論走到哪都陰沉着臉,瞧着前朝大臣和後宮嫔妃哪哪都不順眼。

梁九功等禦前侍奉,皆是人人自危,每日都得将腦袋別在褲腰帶上當差。

“萬歲爺,該翻牌子了。”

晚間,敬事房的人端着滿滿一盤綠頭牌,跪着遞進朝晖堂。

康熙帝将目光從奏折上移開,略略掃了兩眼綠頭牌上的名字,先是擡手過去,又略有遲疑,最後不耐煩地擺擺手,“下去吧。”

“……嗻。”

敬事房的管事太監無奈退出來,悄聲朝梁九功懇求:“梁谙達,您可想想法子吧。自打乾清宮解封,萬歲爺除了偶爾去宜嫔娘娘那一次,經常連着十多日不進後宮。這麽下去,該如何是好?”

尤其是承乾宮,佟貴妃派人來打點數次,他們敬事房也是将烏雅常在等人的牌子擱在最前頭,可萬歲爺瞧都不瞧一眼,這可讓他們如何向佟貴妃交差?

“唉,我能有什麽法子?”

梁九功亦是無奈地扁扁嘴,解鈴還須系鈴人,求他一個老東西能管什麽用?

有本事,你們敬事房就将那衛丫頭洗得香噴噴的送到龍床上,萬歲爺一準有興致。

要不說還是梁九功最懂康熙帝,這些時日每當翻牌子時,他腦海裏總是會回想起一副畫面。

烈日當空,朱紅色宮牆旁筆直跪着一道窈窕身形。青釉色宮被汗水浸濕,勾勒出一雙精致的蝴蝶骨輪廓,似翩跹蝴蝶引人撲捉。

還有少女汗涔涔的鬓角,将白淨如雪的香腮襯托着清妩動人,好像女子翻雲覆雨後的媚态,引人遐思。

每每這麽一想,後宮的女子就顯得相形見绌,索然無味。

日子一轉眼,夏末秋初。

這段日子,就如同滿樹的楓葉紅,後宮嫔妃們一個個嫉妒紅了眼。

她們想要暗中除掉衛雲卿這個心腹大患,卻又投鼠忌器,怕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只能暗中留意雲卿的一舉一動。

哪知道,一衆人白日黑夜地觀察下來,發現這個衛氏一點想回乾清宮的意思都沒有。

這不合常理呀?

她們不信,這個衛氏就不可能真放着潑天的恩寵不要!肯定是在故作姿态,然後暗中尋找爬龍床的機會!

于是又有人伺機打探雲卿的口風,無奈都被衛姑姑像母雞護小雞一般給打發了去。

幾番試探下來,一無所獲,有人就按捺不住心思,開始下狠手。

一波人想直接殺人滅口,一波人想讓雲卿徹底毀容,卻未料到雲卿有靈泉護體,更未料到十五歲稚嫩的衛氏體內住着一位大清朝太子妃。

察覺到有人想加害于她,雲卿也沒有正面硬破贏,而是暗中四兩撥千斤躲過明槍暗箭。實在躲不過,就假裝躲過了,再悄悄關起門來用靈泉化解毒性藥性。

一番操作下來,雲卿仍就平安無虞。

但這些只能算是小打小鬧,真正咬人的狗都是不叫的。

……

事情,要從雲卿陪宮女玉珠一起去送衣物說起。

之前雲卿易容的時候常受到各宮嘲諷氣壓,衛姑姑向管事嬷嬷特批讓雲卿只在浣衣局內部當差。但自打恢複容貌後,這條特別批準就取消了,雲卿也要同宮女一般去給各宮娘娘送洗好的衣物。

這日,宮女玉珠來找雲卿,“雲卿,你能陪我去給秦太妃送衣物嗎?我一個人拿不動。”

“行,你稍微等我一會,我還剩兩件衣物沒晾。”

上次玉珠也曾幫過她,加上去太妃宮裏送衣物,應該出不了大的纰漏,故而雲卿答應得很痛快。

随後雲卿收拾完手頭活計,就陪着玉珠穿越一道道宮門,前往太妃們頤養天年的寧壽宮。

從浣衣局去寧壽宮的路上很順遂,寧壽宮的老宮女态度很和藹,宮中號夢白推文臺還送了兩人一些點心,兩人道謝接過,歡喜往回走。

“哎呀,我的手串好像丢了。”

途經禦花園時,玉珠忽然低呼了一聲,急得快要哭出來:“那可是母親生前留給我的唯一念想。”

雲卿安慰:“你別急,先仔細想想最後一次見到手串是什麽時候?”

“在浣衣局的時候還在,但剛剛接過點心時……”玉珠仔細回憶:“好像手腕上就光禿禿的了。”

“所以是掉在從浣衣局去寧壽宮的路上,”雲卿擡頭眺望四周,“這麽說中途經過的禦花園可能性最大。只是這禦花園太大了,一時半會怕是找不完吶。”

“啊?那怎麽辦?”玉珠眼圈立即紅彤彤的,“我不能沒有它。失去手串,我就徹底沒母親了。”

“罷了,我今日活計已做完,且陪你找找看。”雲卿打量着頭頂的日頭,“但太陽下山前,找不找得到都得回去,不能壞了規矩。”

“好,謝謝你雲卿。”玉珠千恩萬謝道。

緊接着,兩人就開始分頭在禦花園的小路上細細搜找。

忽然,不遠處傳來一聲尖銳的呵斥:“放肆!你是哪個宮的,膽敢沖撞太子殿下?!”

雲卿心裏一緊,忙尋聲看去,只見玉珠已被兩個臉熟的小太監一左一右鉗住,死死按在地上。

玉珠連連求饒。

但旁邊的太監卻毫不留情面,“來人,給我拖下去杖責二十!”說完,玉珠就被人堵上嘴,拖出去數米遠。

雲卿的心尖一顫。

尋常宮女挨上二十杖,非死即殘!

但她忽然面色一喜,注意到旁邊還站着一高一矮兩個身形。

高的是那個,正在疾聲厲色地呵斥的,是小祿子。

矮的,赫然是許久未見,令雲卿想念得厲害的小奶團子,胤礽!小家夥今日一身月白錦袍,胸前繡有四爪金蟒,貴氣逼人。

雲卿趕緊急步走過去,按規矩行禮:“奴婢見過太子殿下,太子殿下萬福。”

然而胤礽面色淡淡。

小祿子也是頤指氣使:“大膽!太子殿下在此,竟敢不回避?!”他指使身後的小太監,“連她一并拖下去,好好教教她規矩!”

雲卿微愣。

怎麽回事?

她完全未料到兩人竟是這般反應,仿佛那日在瑞景軒和她依依惜別的人,根本不是他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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