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Chapter 7
Chapter 7
Chapter 7
7.1
“優視網”在互聯網行業剛剛興起的時候,原本是一家小型的,中規中矩的視頻門戶網站,沒能做出什麽水花。
直到2006至2009這幾年,随着社交網絡的發展,優視網敏銳地察覺到“視頻自媒體”這一行業的前景,不再以廣義的“新鮮視頻分享”或“影視視頻資訊”作為網站的賣點,轉而全力專攻圍繞着“個人頻道主持”的“個人自媒體視頻頻道創作”內容。
因此,為了招攬優秀的自媒體創作者,優視網選擇定期舉辦不同主題的“視頻創作大賽”活動,由網站用戶點贊決定排名,獲勝者需與優視網簽約,可以獲得一定數額的金錢獎勵。
再後來,個人視頻自媒體成為逐漸為大衆所認可,并且收入頗豐的行業,而優視網則因為“視頻大賽”招攬人才的先發優勢,馬太效應之下,成為行業的龍頭。
在鄭臻致開始兼職的時候,視頻自媒體行業已經走向正軌,商業運作體系趨于成熟;創作者會自發地向流量巨大的優視網靠攏,網站不再需要主動招攬人才。只不過,不同主題的“視頻創作大賽”得以保留,成為優視網回饋用戶群體并吸引流量的傳統活動。
鄭臻致愕然地看着優視網這一個季度的視頻創作大賽主題:“情侶對對碰”,愣愣地說:“什麽意思?”
李若男則微笑了一下:“我看過你和施學明的視頻。”
鄭臻致茫然地“啊”了一聲:“施學明還有視頻?”
這下換成李若男露出錯愕的表情:“你不知道?”
而鄭臻致點開“老施Simon”這一個優視頻道,立刻就獲得了比上不足比下有餘的心理安慰:
她看着施學明比自己那十位數視頻點擊還要少的個位數視頻點擊,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看來,我還不是最沒天賦的那個啊。”
她這樣說着,李若男就向着她搖了搖頭:“你們兩個的視頻我都看過,其實你們的性格都很有趣,但是你們兩個都不懂得怎麽自然地面對鏡頭,去記錄,去展示,去表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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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臻致漸漸收了笑,認真地看着李若男點開了一個施學明的視頻。
視頻裏,她那本來就沒個正型的發小更加誇張地介紹起了他自己的服裝設計,言語浮誇,動作多且幅度大,油滑鬧騰得簡直令人不忍直視,尴尬極了。鄭臻致忍不住按住臉,按下暫停鍵。
李若男則冷靜地說:“你看,他是試圖運用誇張的語言和表情,追求一種類似綜藝的效果,來試圖掩蓋自己面對鏡頭時候的局促不自然。他是一個極端,而你呢,臻臻,你正好相反。”
“我?”
“對,你。你是另一個極端。”
鄭臻致看看室友,李若男笑了一下:“你就只顧着埋頭做你的DIY小制作,然後幹巴巴地配音,除了技術上的講解內容以外,沒有任何其他的東西了。臻臻。”
鄭臻致小聲“嗯”了一聲,李若男揉揉她的頭發:“你是用逃避鏡頭的方式,來掩蓋你面對鏡頭時候的僵硬不自然。”
鄭臻致先是鼓了鼓腮幫子,想要反駁,可是想了一會,又有點洩氣地扁了一下嘴。
“可能你說的都對,若男,”她說,“但是‘鏡頭感’這種東西大概很難短期之內練出來吧。普通人面對鏡頭或多或少會表現不自然,即使知道了問題所在,也很難有辦法解決。”
李若男就将筆記本電腦再次地向着鄭臻致的方向推了一推。
“情侶對對碰”五個大字再次映入眼簾,鄭臻致一呆,忽然福至心靈,醒悟過來。
“你是說,”她目瞪口呆地看着室友,“讓我和老施,那個什麽,……”
鄭臻致驚得後半句話都結巴了,李若男也能領會她的意思,好笑地說:“對,我就是覺得,你和施學明可以試試參加這個,做一期情侶視頻。”
“不行,”鄭臻致下意識地拒絕,“我跟老施不行,”
“他不喜歡女生”幾個字沒說出來,鄭臻致嘴巴一個急剎車,就聽見李若男輕飄飄地嗤笑了一聲:“施學明是Gay,是不是?”
7.2
施學明沒有公開出櫃,是礙于家庭。
盡管如此,他對自己身邊小部分可以親近相信的人也沒有隐瞞,坦然承認了自己的性取向。鄭臻致就是這小部分人之一。
什麽話能說,什麽話不能說,鄭臻致再神經大條,心裏也知道的。
“你想象力可夠豐富的,”她向着若男打個哈哈,“我跟老施是真不行,我們倆太熟了,一條褲子長大的純純友誼,真的半點羅曼蒂克也沒有。”
好在李若男沒有在Gay這件事上過多地糾結,只是遺憾地一笑:“我看施學明那做派,還以為他是Gay。他要是Gay,你們兩個扮假情侶就更方便了。臻臻。”
“嗯。”
“我是覺得,”李若男拍拍她的手,“你們兩個,在彼此身邊都特別自然,你們之間的互動也很有趣。如果你們采取互相拍攝的方法,話多的帶着話少的,話少的中和話多的,說不定正好可以揚長補短,将真實的你們展現并記錄下來。”
鄭臻致沒點頭答應,只是若有所思。她其實将室友的話聽進去了。
事實證明,李若男是真的對此有天賦。
施學明和鄭臻致的“游樂園一日游”視頻,在“情侶對對碰”視頻創作大賽中異軍突起:
比如,去游樂園的路上,施學明将鏡頭給到路邊互相攙扶散步的老夫妻,畫面唯美浪漫,施學明在畫外音誇張地感嘆:“噢,我們将來會不會也變成這樣。”
鏡頭一轉,鄭臻致疑惑地看看他:“為什麽要等将來,你現在就已經很禿了。”
再比如,施學明将鏡頭給到游樂園的紀念品商店,小裝飾品琳琅滿目,可愛溫馨,鄭臻致看了看價簽,嘴裏嘀嘀咕咕地說:“這裏東西賣太貴了啊。”
施學明故意玩笑說:“我給我女朋友花錢,你憑什麽管我?”
鄭臻致想了想:“憑我是你祖宗?”
視頻的最後,兩個人來到西式的餐廳,鏡頭裏,燭光晚餐,氛圍浪漫,鄭臻致瞧了瞧菜單,前菜,主菜,甜品,看不懂的外文單詞,她直接将菜單遞給施學明:“你點吧,我是個大老粗,什麽都不懂。”
施學明就忍不住搖搖頭:“唉,我的追求如此浪漫精致,而你的追求如此馬虎粗糙。”
“可不是嗎,”鄭臻致十分贊同地點點頭,“畢竟你追求我,我追求你。”
這一支視頻上傳不到24小時,“鄭真摯”與“老施Simon”的情侶檔就擁有了驚人數量的點贊與評論。
鄭臻致眼睜睜地看着兩個人的優視頻道雙雙突破了千人訂閱者的大關,有點不可思議:“就這麽簡單?”
李若男看見她的呆樣,就笑起來:“哪裏簡單了。情侶拍視頻,過于甜蜜會讓觀衆覺得做作膩歪,過于禮貌又讓人覺得不夠默契熟稔,想讓人覺得真實自然是最難的。你和施學明之間的這一種狀态,分寸,對于‘度’的把握,實在是非常難得,再好不過了。”
室友說着,向鄭臻致展示了視頻下面源源不斷的評論與留言:
大多數人在“哈哈哈哈”,表示兩個人的互動太有趣了,這才是真正的“情侶對對碰”;也有一部分說,看得出來兩個人的感情真的很好,對彼此特別了解;還有人說好甜,這才是正常情侶的安穩互損日常,而不是其他那些視頻裏嘴裏叫着老公老婆地互相喂飯。
鄭臻致不得不承認,李若男說的沒有錯。
能成為密友,她和施學明本來就志趣相投,性格相合。
他們鬥嘴,逗趣,然後一起哈哈亂笑,最佳損友當了十幾年。
親密的朋友之間,日常的行徑和情侶一樣融洽,甚至比真正的情侶更加多了一分大方自然的信任,少了一分患得患失,互相試探猜忌的扭捏羞赧。
再加上這樣一同外出的錄制方式,兩個人的注意力或多或少放在“與彼此交流”這件事身上,無形中大大減少了一個人面對鏡頭時候的尴尬無措。
施學明不再浮誇,鄭臻致不再沉悶,珍珠不再蒙塵,鏡頭終于忠實地記錄下兩個人真正的性格魅力。
觀衆并不傻,他們看得到一份真正美好而珍貴的感情,他們也樂于看到一份真正美好而珍貴的感情。
優視視頻的協議合約寄送到鄭臻致宿舍的那一天,她剛剛被行政老師和輔導員叫去了辦公室。
老師用指節敲了敲桌沿:“4月13號就是這學期交學費的死線了啊。13號之後沒交的學科在系統裏就算退出這門課的報名了。那你就得下學期重修。”
鄭臻致垂着手說“知道了”。
行政老師看她一眼,欲言又止,最後還是什麽都沒說。
不是看不出來眼前的學生交學費遇到了困難;只是鄭臻致自己不願意開口提,都是成年人了,老師沒有多嘴。
鄭臻致坐在宿舍的床上,面對着學費的繳費通知單發起了呆。
華科工大的學費其實遠遠不算貴。對于本地學生而言,一門課程大約只收取七八百元。
只是一年八門課程,加起來林林總總的就有了六七千元。鄭臻致和母親鬧崩之前幾乎一點存款也沒有,這只有四位數的數字難倒了沒有任何社會經驗的象牙塔裏的大一學生鄭臻致,使得她在人生中第一次體會到了“貧窮”帶來的困擾——
與其說是困擾,能夠更準确一些地形容鄭臻致的情緒的形容詞,應該說是:茫然。
鄭臻致感受到一陣之前從來沒有體會過的茫然。
鄭家并非大富大貴,也算小康之家,鄭臻致不是什麽“富二代”,但是母親也沒有讓她為生計發過愁。
“臻臻,”李若男曾經對她說,“你的身上,心裏,其實并沒有真正的貧窮所帶來的自卑,敏感,多思,或者在明知不應該追求虛榮卻又想要追求虛榮這兩者之間的搖擺或掙紮。”
這話鄭臻致聽到的時候也是懵懵懂懂的。李若男只是笑笑:“不懂才好,我但願你一直不要懂。”
真正因為物質生活的匮乏而帶來的成長上的彎路,李若男親身走過,但鄭臻致并沒有。
因此,在第一次面對社會現實的壓力,鄭臻致其實并沒有産生太多的壓抑的負面情緒,更多的只是一種茫然:
現在的她,應該怎麽辦呢?
優視視頻的協議合約就是在這一天的中午寄送到了鄭臻致的宿舍。
學費的繳費單,優視視頻的協議合約,兩份文件擺在一起,鄭臻致呆坐在寝室的床上,怔怔地看着夕陽的陽光透過窗子灑在兩份文件的打印紙上。
夕陽下的大學校園笑語陣陣,嘈雜的談笑聲從窗外飄過,鄭臻致的胃裏隐隐地抽痛,她下意識地伸手揪住心口的衣服。
為了省錢而飽一頓饑一頓,腸胃的健康已經亮起黃燈,胃部的痙攣令鄭臻致的額頭滲出細汗,但她只是揪着衣服,出神地看着床上并排擺放着的兩份文件。
這一刻,鄭臻致知道,自己的心裏已經做出了一個決定。
“這個決定的結果,”施學明牽了一下嘴角,向着從倒車鏡裏瞧過來的唐皓宇大大方方地笑了一下,“你們已經知道了。”
用假扮情侶的方式,吸引觀衆的關注與點擊,掙取優視網的廣告收入,以及贊助商的投資。
這就是鄭臻致和施學明的抉擇。
唐皓宇一撇嘴:“你還挺光榮。”
“當然不算光榮,”施學明平靜地說,“只不過我也沒有覺得有多恥辱。在生活與生存的壓力面前,什麽事情都不是非黑即白。”
施學明這樣說,鄭臻致也點了點頭:“這是我們權衡利弊得失之後,自己做出的決定。我們享受它帶來的利好,也願意承擔它的代價。”
頓了頓,她低聲說:“回去以後,我們會盡快在優視上宣布我們已經分手。學長。”
唐皓宇“嗯”了一聲。他明白他們的意思。
“不用這麽緊張,”唐皓宇意義不明地笑了一聲,“生活所迫嘛,錢難掙屎難吃,想賺錢不容易,大家都知道的。”
這樣說着,他先是從倒車鏡裏瞧了一眼鄭臻致,又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副駕駛的張嘉衡。
“我沒覺得這是什麽了不得的大事。”唐皓宇笑嘻嘻地說,“犯不着這麽快宣布分手啊。砸人飯碗如同殺人父母,這種缺德事兒我可不幹。我願意替你們保密,沒有問題。至于張嘉衡嘛,”
小跑車在空曠的大路上飛馳,“張嘉衡”三個字被唐皓宇拖長了聲音。
副駕駛上的張嘉衡一路都沒有說話,這時候咳嗽一聲,瞪了唐皓宇一眼,終于不得不開口。
“不用急促地宣布分手,我也可以為你們保密。”他說,聲音有些悶,“但是,”
張嘉衡停頓一下,鄭臻致等待着這一個“但是”後面的內容,施學明也看過來。
“但是,”張嘉衡低聲說,“分手之後依然假扮情侶的這段時間裏,你們不會考慮真正想要談戀愛時要怎麽辦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