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燒心

燒心

夜色迷蒙,月亮潛藏在雲層之後。寧恩勤開車很穩,也不怎麽說話,仿佛車裏沒有其他人。他車裏也沒有多餘裝飾,幹淨整潔,毫無異味。

後座,幾個人讨論着長時間用眼導致的幹眼症怎麽辦。

“好像得一直點眼藥水啊。”

“看看中醫嘞?”

“補充葉黃素吧。”寧恩勤突然開口。葉黃素可以緩解眼睛酸澀。

“恩勤,你有推薦的牌子嗎?”

寧恩勤微微一笑,“待會發給你。”

夏染悄悄地深深出一口氣。多正常的同事關心,就跟他剛剛關心自己的夜盲症一樣。所以,他什麽時候在微信把她屏蔽?也待會兒嗎?

同事一個個離開,最後只剩下副駕駛位的夏染。寧恩勤重新輸入地址,“手機有電嗎?”

夏染看着窗外,聞言回頭,“什麽?”

“小區晚上路黑。”他有時晚上騎單車鍛煉會經過夏染居住的小區。那地兒在學校對面,是一個拆遷安置小區,晚上燈光暗淡,肯定對夏染的視力有影響。而從上次去KTV找俞司哲的情況看,他猜到夏染沒跟男友住一起。

寧恩勤将中控臺USB充電口打開,又找出一根充電線遞給她。

“謝謝。”

“最近工作上手嗎?”他開始主動聊天。而明明之前同事們在車上,他不怎麽說話。

“還行,接觸到很多新知識,我得繼續努力。”

“不要太有壓力,慢慢來。”寧恩勤看着前方,“轉行已經挺有勇氣了,我很佩服。”

夏染刷地看過來,愕然得忘了回話。從來沒有人說她是一個勇敢的人,更沒有人說佩服她的勇氣。

車內安靜許久,夏染突然脫口而出,“你什麽時候結婚?”她此刻心裏很亂,之前喝的酒現在開始燒心,于是她莽撞又無畏地提出這個問題,因為她特別想知道答案。不管寧恩勤怎麽說,她都會調動所有社交技巧,大方地笑着說請務必邀請我。然後她就不會燒心了。

然而寧恩勤的回答卻是,“為什麽要問這個問題?”

她一愣,“不可以嗎?”

寧恩勤依舊凝視着前方。他輕輕彎了一下嘴角,“你可以。”

夏染再次心頭一顫。心頭的忐忑加劇。她從包裏拿出冰涼的礦泉水,喝了好幾口。

寧恩勤突然降低車速,踩下剎車,将車緩緩地停在一溜柳樹下面。這裏距離夏染居住的小區大門還有幾十米。緊接着,他連車前燈都熄滅了。

夏染立即回頭張望,以為有交警。

沉默幾秒,寧恩勤看向夏染,“俞司哲在小區門口。你被看到跟我在一起,不太好吧?”這一刻,他終于冷靜,理智全部回籠。

黑暗中,他的神色蘊含着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夏染全部明白。

“……謝謝你送我回來。”夏染開門下車。她不知道俞司哲怎麽莫名其妙跑來了,那正好,她有話要說。

此刻,夜深人靜,路上沒有其他車輛。冬夜寒風裏,夏染大步朝小區門口走去。風從她的四肢穿過,她陡然生出一股如亞馬遜叢林女戰士一般的豪邁勇氣。

寧恩勤打開遠光燈,照亮她前行的道路,緩慢駛過小區大門口。

寒風中,俞司哲打了個噴嚏,最先注意到空曠道路上開着遠光燈的車輛。他發覺這車有點眼熟,可由于燈光過于刺眼,他壓根看不清開車的人。

等到他要回頭看車牌號時,突然被叫住。

“你在這兒做什麽?”夏染走過來。

“你怎麽才回來?”

“找我什麽事?”夏染平靜地看着他的臉。幾分鐘之前她的情緒跟眼下的情緒反差過于強烈,讓她越發清楚自己不願意跟眼前這個男人共度一生。她對他沒感情。

即使俞司哲完全沒情商,都會聽出夏染語氣跟以前不一樣。“有事情想跟你說。”他望着夏染,兩人之間有一米遠的距離。

“正好,我也有事要說。”夏染挺直脊背,不想輸了氣勢。她要分手。她強烈地想分手。作為一個總是被家庭牽絆的人,她知道這一刻的勇氣若是被浪費,可能以後都沒有了。她要沖動一把,至于後果,明天再說。

而俞司哲腦海裏的想法也是:他要分手。即使他已經跟晨晨斷了,他也想跟夏染分手。畢竟彼此都沒有感情基礎。此時若能果斷,那就避免了兩人一輩子的悲劇。其實他壓根不想傷害夏染。在他看來,當初他和夏染在一起,完全是母親趕鴨子上架。

然而,作為一個在父親沒有任何存在感,母親獨斷專橫的家庭裏長大的男人,他沒有學習的同性榜樣,他只有不斷地屈從于母親的強勢威嚴之下。對此,他十分清楚。他一次次地清醒複盤,卻又一次次地繼續低頭。他想要做出改變卻又不知力量從何而來。在想到母親過早憔悴的面容時,俞司哲又開始遲疑。“我——”

“我先說。”夏染毫不猶豫地打斷他,“你在美國留學六年,包括我跟你認識的這四年多。其實你跟我就相當于——”

“阿嚏!”

夏染猛地打住話頭。樹蔭下竟然還有一個人,俞司貝。

“不好意思,太冷了。”俞司貝光腿穿着長靴,裹着風衣,凍得鼻涕都出來了,用紙巾把鼻頭擤得通紅,“阿嚏!你們繼續!”

夏染自然不會說下去了。俞司貝是個大大咧咧的女孩,嘴上沒個把門。若是讓俞司貝知道,那不出今晚全世界都要鬧翻天。

“你怎麽不吭聲。”夏染取下自己的圍巾,繞到俞司貝脖子上。

“我陪哥哥來的。”俞司貝讪笑。由于哥哥做了丢人的事情,她此刻也心虛理虧。其實今晚是她逼迫俞司哲過來的,必須“給夏染一個說法”。所以她要盯梢,看哥哥怎麽處理這件事。

“那個,他鼻梁上的傷是我抓的,不是其他女人哈。”俞司貝此地無銀三百兩。

夏染壓根沒有發現俞司哲鼻梁上有抓傷,她以為那是他的劉海陰影。

“對不起。這段時間很多事情……對不起。我……我會給你一個說法。”俞司哲抓住妹妹的胳膊,看着夏染。他的表情在這一刻竟然顯得真摯。

而這份莫名其妙的道歉讓夏染茫然。怎麽了?

“太晚了,你回去吧。我也要送司貝回家,再見。”俞司哲匆匆扭頭,示意妹妹回車裏。

“啊?”俞司貝話都沒說完,就被哥哥強行摟住肩膀,一把薅走。“你還沒——”

“閉嘴。”俞司哲将她塞進車裏。他還沒想好,他還需要時間。他應該也勸服母親。

夏染望着俞司哲的車揚長而去的背影,站在原地沉思良久。

回到家,夏染一邊收陽臺上的衣服,一邊微信語音聊天。現在是晚上十一點半。蔣一鳴剛剛箍牙,疼得睡不着覺。至于唐甜,還在跟以為她是男人的氪金大佬打游戲。

“不是說晚上聚餐吃好吃了的麽?夏染你咋跟悶葫蘆似的。”蔣一鳴百無聊賴。

“可能是累了。”

“那我給你安利的電視劇看了嗎?”蔣一鳴又問。

“還沒。你看到哪裏了?”夏染打起精神。

“就女主角喜歡上一個已婚男人了。”

夏染拿着晾衣杆,站在陽臺上一動不動。

“這什麽狗血劇情,男主已經結婚了?”唐甜說。

“已婚的肯定不是男主角。”夏染回神,繼續收衣服。

“你咋這麽肯定?”唐甜不信。

“因為做人要有基本的道德和理智。不能當小三,不能為了一己私利,毀壞別人的幸福和婚姻。既然喜歡的人已經結婚了,那就沉默着離得遠遠的吧。”夏染望着星空,深深地呼吸着,“絕對,什麽都不要說。”

“那劇情怎麽進行下去——卧槽,哪兒來的爺新,開怪了才說穿錯裝備。”唐甜将鍵盤敲得啪啪響。

“爺新是什麽意思?”蔣一鳴問。

“就是覺得自己牛逼哄哄實際很菜的新人玩家。”

夏染将衣服丢到床上,問了一個問題,“為什麽我直到三十歲才開始慢慢開竅呢?心智成熟得好晚。”想要分手的情緒,越來越強烈。這件事無關其他人,只關于她和俞司哲兩個人的關系。為什麽她拖了四年才意識到這個問題?真是抱歉啊,她沒有辦法成為一個完全的現實主義者。分手,意味着她要在“三十代”的年歲裏獨自一個人生活下去,未來不可知。但是眼下,她覺得沒什麽好怕的,她願意。

“因為父母只管吃喝拉撒,沒有為人處世的教導。一旦他們開始‘教導’,不拖後腿幫倒忙就萬幸了。等進社會後,所有道理都得靠咱們自己摸爬滾打才能懂得。所以說越早叛逆越好啊。”蔣一鳴說起話來像嘴裏包了個餃子,含含糊糊聽不清。

唐甜聳聳肩,“反正我完全不知道自己想過哪種人生。每次別人問我以後想做什麽,有什麽規劃,我都回答不出來。我也最讨厭別人問我下班做什麽。我就不能什麽都不做嗎?我就想像現在這樣每天上上班,下班跟朋友玩。一點夢想都沒有。”

夏染笑了,“怎麽叫沒有夢想。你的夢想比大家的都簡單,很容易實現诶。”

“對啊,沒有夢想跟無憂無慮有什麽區別,按照你覺得舒服的方式活着就好了。”

夏染也覺得自己不能太喪氣,開始往好的方面想,“三十歲後的人生還是挺棒的。一鳴在整牙,還要去學滑翔傘,要游遍大江南北,不用住青旅,因為有錢。甜甜呢,離婚後過着夢想的生活,每天愉快地打游戲,穿各種漂亮的小裙子。至于我嘛,成功轉行,目前喜歡這份工作,有挑戰性,同事也不錯,總的來說比以前開心。”

“得了吧,你可別誇唐甜了。”蔣一鳴說,“誰認識十天就沖動結婚?一個月就沖動離婚?咱倆去民政局搶親都勸不住。她還不忘收份子錢,結婚酒席如約舉行,改個名字成離婚酒席。”

“那必須得離婚啊。一結婚我就跟他天天吵架。可一到領離婚證那天,所有矛盾都消失了,又能愉快打游戲了。對吧,前夫哥。”唐甜調了跟前夫哥私聊的頻道。

大家聽見她前夫聲音混着游戲音樂從電腦裏傳出來,十分愉悅,“啊對對對。哈喽呀,揍過我的姐妹們,我是前夫哥。”

“等等,”夏染瞬間意識到什麽,“甜甜,你現在跟氪金大佬以及前夫哥一起組隊玩?”

“是啊。我跟氪金大佬說了這位‘琉璃花舞’是我前任。”

“氪金大佬以為你是gay?”

“沒,我從來都是玩女號。”前夫哥主動說。而唐甜則一直玩男號。

……

寧恩勤突然不想回家。路口綠燈亮起,他掉轉車頭去了趙乾工作的研究所。在單車群裏,趙乾剛剛說他還在加班。

在大門口登記信息,寧恩勤拎着才買的夜宵生滾粥,跟着保安走進研究所,在走廊上遇見過來迎接的趙乾。

兩側牆壁上貼着研究所歷年豐功偉績海報,一項項國家任務全部圓滿完成。寧恩勤又看向通向實驗室的回廊,那裏寫着“非工作人員禁止入內”。

雖然身處研究所,但這裏是寧恩勤永遠不可能久留的地方,跟生活裏其他方面一樣,看似很近卻不可能得到。

“正好我餓了,謝謝啊。”趙乾樂呵呵伸手接過夜宵,注意到寧恩勤的神色,“有心事?”他故意問,“失戀了?”

“師兄你開什麽玩笑。”

“我也覺得不可能,像你這樣優秀男人的義務就是傷透每一個女人的心,而不是被傷心。”趙乾繼續幽默。

“我先參觀你辦公室吧。”寧恩勤說。

見師弟沒有提內情,趙乾便不再問,而是打開辦公室的門,拉起百葉窗簾,“我這位置好啊,窗外就是大湖,景色漂亮。”

寧恩勤走到窗邊望着天空,看不到一顆星星。俞司哲,今晚是不是要留宿?

他不應該考慮這個問題,他一向冷靜自持。在喬遷宴上跟她搭話是不合适的。那麽此刻考慮這個問題更不合适。只是人能始終如一地控制自己的思緒嗎?似乎有一股失控的力量在把他往前推。

一個小時後,寧恩勤終于回家。

淋浴的時候,他撐着牆低下頭,任水流在臉上肆意流淌。他似乎想了很多,但又似乎什麽都沒想。

從浴室出來,他裹着毛巾一邊擦頭發,一邊打開手機。微信裏,躺着她發來的照片。那是他和她并肩的大合照。他長摁點删除,但最終還是松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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