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晚餐
晚餐
俞司哲腦子轟然炸開,立即沖過去,“你閉嘴!”
“我偏不!”俞司貝為了防備,抓起桌上的生菜葉子和烤串朝哥哥丢去。
“你——”俞司哲伸手擋住生菜葉子,沒擋住烤串簽子。他手背被劃好幾道血痕,舊傷沒好,又添新傷。
“都給我住手!”麥玉春一聲令下,兄妹倆終于安靜。餐廳已經一片狼藉。
“司哲跟我進書房。”麥玉春轉身就走。
俞司哲從頭發裏抽出一根羊肉串丢掉,又抽紙巾擦擦身上的蔥花香菜以及手背上的血跡,跟着母親進書房。
俞司貝抓着兩根烤鱿魚當武器,亦步亦趨地跟過去,結果被麥玉春擋在書房門外。
“媽媽?”她十分愕然,沒想自己會被排除在這場家庭會議之外。她從向曉鷗那裏威逼利誘到很多細節還要跟媽媽說呢。
然而麥玉春還是徑直關門。
書房內,俞司哲坐在椅子上,慢慢地垂下頭,做好被母親批評的準備。他還記得七歲那年,媽媽給錢讓他去買醬油。他買回來卻少了五毛錢。不管他怎麽辯解,麥玉春都罵他偷錢買零食去了。他氣不過便跑出家門,在學校的籃球架下一直坐到天黑。
直到現在午夜夢回,他還是會夢到幼時獨自一人坐在寒風中的籃球架下,屁股底的鐵杆冰得刺骨。他根本沒有偷錢,他從來不會偷拿家裏任何東西。可母親不信任他。
“你快要結婚了,這件事必須處理好。”麥玉春說。
俞司哲一震,擡眸看向母親。雖然自己的确腳踏兩條船,可他還是希望母親能問一句,“這事是真的嗎?”但她沒問。她永遠都不信任他。
他瞬間有一種心髒七零八碎的痛楚與釋然。反正默認他下三濫,那他就真的做個下三濫的人好了。
而麥玉春則覺得自己做到了足夠理性,她給兒子面子,她把脾氣控制得很好,“還記得你五年前談的那個女朋友嗎?”
俞司哲沒有吭聲。
“我讓你跟她分手是經過了深思熟慮。如果她真的優秀,我肯定讓你倆相處。可是你扪心自問,她配得上你嗎?好的愛情是什麽?是相互成就,是在人生道路上做彼此扶持的夥伴。她能做到嗎?”
俞司哲實在忍不住糾正母親的觀念,“沒有誰配不上誰,我根本沒那麽好。”
“你一個大男人,怎麽這麽沒志氣?”麥玉春的音調立即揚起來。
俞司哲張了張嘴,啞然得什麽話也說不出來。他心想你教過我自信嗎?然而他還是選擇了沉默。
麥玉春靜靜地看着兒子,“我說過很多遍。你眼光不好,那媽就來替你篩選。夏染就是一個完美的老婆人選。雖然她爸只是個清水衙門小領導,可人家是全國排名第一的學校畢業的。夏染自己也是全國排名前五的大學畢業。這才是名副其實的高知家庭,不光有學歷,做人還謙虛。”
學歷是麥玉春在王之敏面前最擡不起頭的地方。麥玉春喜歡夏家,除了因為黃梅戲,還因為擁有高學歷的夏家父母從沒像王之敏那樣背地裏看不起人。在夏森學和喬梅面前,是麥玉春第一次在學歷面前擁有足夠的自信與底氣,甚至她才是高出夏家一大截的人。
“孩子的智商随媽,有夏染做老婆,還愁你的兒子不優秀嗎?更何況她漂亮又聽話。等你們結婚,我就讓她辭職,安心在家生兒育女,相夫教子。有這樣的賢內助,你就能把所有心思放在事業上,後顧無憂地打拼,成就自己的人生。”
見俞司哲還是沉默着,麥玉春繼續苦口婆心,“兒子,你一表人才,留學回國,肯定懂媽的良苦用心。我不允許任何人耽誤你的前程。所以不管這次的女人怎麽樣,該斷就得斷。做男人堅強一點,不要在兒女情長上浪費光陰。等你足夠強大,就會發現這些都是不足一提的小事。媽說的都是肺腑之言,你要聽進去。”
而俞司哲越聽越陌生,母親口中的人是他嗎?她為什麽要将他拔高到一聽就離譜的地步?留學回國怎麽了?這就逆天改命成天之驕子了嗎?大把的海歸還是普通人一個。他更是普通人中的普通人,唯一的世俗底氣可能就是家裏有錢,而這層底氣,說回來還是他媽媽帶來的。
麥玉春嘆口氣,神色之中多了蒼涼,“別人到了我的歲數都退休了在帶孫子,我還在起早貪黑地工作。以前大冬天洗床單洗得雙手發白,到現在年年生凍瘡,我為什麽這麽拼?就是為了給你鋪條好路,讓你的人生輕松點。你不要讓媽失望。你是媽這輩子唯一的希望,你更是司貝唯一的哥哥。以後我不在了,她能依靠的只有你。”
俞司哲眼眶通紅地盯着矮幾上的茶杯。國外重視心理健康,他的白人室友考試失敗就恨不得焦慮症發作,天天跑去看心理醫生,因此俞司哲也逐漸耳濡目染了一個詞——愧疚誘導,指的是一方通過訴苦、抱怨、自虐、煽情等等手段,讓另一方感到愧疚,從而達到讓對方服從自己的目的。最常見的就是父母以犧牲自己的虧欠方式來愛孩子,讓孩子聽話順從。
他很清楚自己的母親在對他進行愧疚誘導操縱。這是他從小到大習慣的教育方式,嚴重剝削了他的自信心與自尊心。可他不忍反駁,他清楚母親從身無分文到家財萬貫一路付出了什麽,他全部看在眼裏,所以實在不忍心讓她傷心。
“你現在已經是成家立業的年紀了,別的我不多說。你再好好想想。”麥玉春起身打開門,發現女兒還在門口等着。
“你們聊什麽了?”俞司貝連忙問。
“你哥哥這事兒,你往外說了嗎?”麥玉春問。
“沒有。”俞司貝搖頭。
“對外一個字都不要提,知道嗎?”麥玉春叮囑女兒。
“媽媽?”俞司貝愕然至極。從小,她就被母親教育要成為一個正直體面的人。可現在媽媽怎麽……于是乎,母親的形象在她心裏有了從未見過的一面。
“讓你別說就別說。他是你哥,不是外人。”麥玉春轉身去收拾餐廳。
俞司貝站在燈光的陰影裏,垂下已經涼透的鱿魚串,許久一動不動。
……
第二天,泰階。
臨近下班時間,夏染突然見樓層工作群裏有人發了一條消息——“有人的男朋友是翡月湖酒店的公子?三樓一個美利堅海龜說的。”這句話被迅速撤回,那個人又發了個尴尬的表情,“不好意思,發錯群了。”
夏染盯着這句話,感覺胸中騰起一股焦郁感,這時有人敲敲她工位的擋板。
寧恩勤背着包站在她桌邊,“晚上有約嗎?”
夏染突然大腦短路,數秒才回神,“……沒有。”
“一起吃晚飯吧。”
夏染心裏一晃,“啊?”
“反正大家都知道,無所謂避不避嫌了。這樣更光明磊落。”他知道此刻就有同事盯着他倆。
他說的有道理。夏染取下眼鏡,“等我兩分鐘。”她起身收拾東西。
十分鐘後,出了大樓,夏染腳步輕松起來。她下意識就往食堂的方向走,被寧恩勤拽住袖子拉回來,“去哪兒?”
想不出說辭,夏染只好抿唇笑了。
“吃韓料嗎?有一家店很不錯。”
“好。”
寧恩勤今天沒開車,但他說的韓料店就在公司後面的一條街上。所以兩個人步行過去。
街上,兩排梧桐樹高大聳立,樹下都是特色店鋪。古着店棕色的門臉上挂着捕夢網,花店在藍色落地窗裏擺滿了花朵,紀念品商店的兩層店鋪則燈火輝煌,照亮牆壁上的地圖,擺滿店主環游世界帶回各種商品。
黎巴嫩餐廳門口坐着幾桌不怕冷的外國人。而港式茶餐廳充滿風情的霓虹招牌在夜幕中閃光。寧恩勤說的韓料店便在兩家店鋪之間,已經坐滿客人,熱鬧極了。
“您好,有預約還是取號?”
“有預約。”寧恩勤拿出手機。
夏染聞言側目。
進入下沉式餐廳,兩人坐下脫下外套。夏染穿着一件寬松的鵝黃高領毛衣。而寧恩勤則穿着白色襯衫,他解開袖扣,将袖子卷了幾道,“聽說這家店的芝士排骨不錯。”
“那點一份吧。”她點好後,寧恩勤又加了幾樣。
“我以為你平時不吃這些。”夏染看過寧恩勤的朋友圈,照片多是出門運動時拍的景物。如此自律大概不喜歡炸雞飲料這些食物。
“不高興時,吃高熱量的食物會開心很多。”他将服務生拿來的熱毛巾遞給夏染。夏染朋友圈沒少曬甜食,所以他才說來這家店。
她突然之間明白了他請她吃飯的原因。
“餓了吧?看你中午沒吃飯,開會時一個人坐得遠。”寧恩勤繼續說。而平時夏染和大糕、帶哥走得最近。
夏染沒有否認,“我是在生悶氣。”
“工作場合,同事就是同事而已。不必太在意其他人的眼光。其實很多人在跳槽之後一輩子都不會再見面。所以只要在乎那些在乎你的人那就好了。”寧恩勤說,“而且你才來公司,大家還不了解你。”
夏染琢磨着,“可他們了解你。”所以為什麽還要造謠寧恩勤?
“他們不了解我。我并不是一個外放的人。”寧恩勤很随意地說。
夏染打量着他的眉眼,他雖态度随意,但語氣認真。
服務員将芝士排骨端上來,也拿來兩雙手套。夏染突然覺得自己大意了。如果跟閨蜜一起吃飯,她徒手吃排骨沒有任何形象負擔。可對面是寧恩勤。
她開始用筷子跟排骨作戰。
“你可以用手。”寧恩勤往烤盤上放嫩牛肉。他動作仔細,衣服上沒濺到一點油花。
“不行,我要在你面前注意形象。”夏染專注于跟排骨較勁,完全沒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麽。
寧恩勤動作一頓,語氣更溫和,“你平時周末做什麽?”
“出門就是跟閨蜜一起玩。在家就是看——”夏染的舌頭打了個結,“書。”
“什麽書?”
“《活着》。”說完,夏染深深埋頭。她明明就愛看網文,看耽美小說。剛剛掃碼點餐時,她手機都彈出來閱讀界面,為什麽要拿《活着》出來擋駕。餘華老師,對不起!
而寧恩勤在意的卻在于她壓根沒提俞司哲,仿佛她的生活裏完全沒有這個人。他靜靜地看着她,這目光逐漸超過了同事之間該有的眼神接觸程度。
夏染何嘗沒有注意到,她下意識喝了口冰涼的檸檬水,換了話題,“你是不是看過《人生切割術》?”
寧恩勤記得只在俞家喬遷宴那天跟俞司貝提過,沒想到夏染記住了。他瞳仁映輝,凝視着她,“你也看過?”
“專屬社畜的黑色幽默,驚悚級別五顆星。”
寧恩勤笑了,“注意到了嗎?導演是本·斯蒂勒。”
“小時候我很喜歡他的《博物館奇妙夜》,演技很好。”
果然,她知道他在說什麽。寧恩勤給她倒果汁。兩人都同時笑了。
……
從餐廳出來時,夜色已深,街道上燈光閃爍。兩人各自端一杯果茶,邊走邊聊到廣場。這裏豎立着還未拆掉的聖誕樹,連景觀樹都星光點點。還有做成長頸鹿模樣的燈架,伫立在道路兩側。
從美劇英劇聊到美食餐點,從體育活動聊到社會新聞,夏染從未覺得自己跟誰的三觀如此契合過,還有很多共同話題。寧恩勤很聰明,當夏染提到潛意識,他就能聯想到相關心理學家榮格,不需要她多解釋便能開始聊對榮格理論的看法。這種溝通順暢流利極了,讓夏染的心情十分輕快。
“上個月還有一條新聞很離譜。”夏染說,“一男子躺大貨車底下碰瓷不肯出來,民警丢了二十塊到地上,随後男子為了撿錢爬出來而被抓住。”
“确實是真的。”寧恩勤忍俊不禁,“我當時騎車路過,當了個目擊證人。”
夏染笑着,發現竟然已經到了地鐵站門口。時間過得真快。
“你先回去吧,我還得去公司一趟。”寧恩勤停下腳步。吃飯時,他就接到同事消息,說有個問題得他來解決,一個小時之內到就OK。
“今晚謝謝你。”夏染鄭重地道謝,臉頰也微微發燙,“我很開心。”
“那就好,”寧恩勤彎彎嘴角,“明天見。”
“明天見。”夏染踏上地鐵口臺階,走了幾步又忍不住回頭望向他的背影。然後她深呼吸一下,朝扶梯走去。
“我跟俞司貝——”背後突然傳來他的聲音。
夏染刷地轉身。寧恩勤站在幾米之外。他身後是夜色中星光燦爛的長頸鹿燈光造景。
“我不是她男朋友。”寧恩勤陡然提高音量,“我只是配合她應付一下她家裏。”
夜風寒涼,一呼一吸之間,夏染胸中寒意滿滿,可她竟不覺得冷,反而胸腔有一股火焰騰起來,就像她說話間騰起的白霧一般清晰可見。她聽見自己一字一句地問,“為什麽要告訴我?”
寧恩勤微笑起來,笑容一如第一次見面時那般。“我也想知道。”
他後退幾步,縱然唇角的弧度一直未變,可他卻決絕地轉身離開,沒有回頭。直到走出很遠後,他的腳步才緩下來。他慢慢地深深地出了一口氣。成年人的感情,應該是克制。而他似乎又沖動了。
夏染站在原地,仿佛被施了一動不動的魔法,她腳下生冰一樣被澆築在這冬夜裏人來人往的地鐵口,直到她看不見他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