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四章

陶榮不僅有才,更加務實。接受林珩招攬當日,他便送上一份大禮。

“公子,留意腳下。”

陶榮手持火把穿過廊下,揮退兩側婢仆,親自為林珩引路。

“邊城雖小,轄地有山,山下有礦。礦雖小,産銅能造兵器。先成任縣大夫數年,斂財無數,遣私兵開礦。山中聚集奴隸數百,不得出礦洞,半數已成骸骨。”

陶榮家族在邊城經營多年,根深蒂固,勢力盤根錯節。謹慎安排耳目,先成所為不是秘密。

有狐氏強橫,先氏狐假虎威,奪取邊城即為挑釁舊氏族,試探對手底線,更為搶占銅礦,大量冶煉銅器鑄造兵刃。

“肅州可知此事?”

火光在風中搖曳,蹿升的黑煙盤繞向上,似一條黑龍纏裹炙熱的橘紅。

“不知。”陶榮腳步微頓,瞳孔映出焰光,“氏族有私兵,必囤兵器。榮祖雖已分支,終歸出自陶氏,上禀礦藏稀少,數年采盡,先君不追究,今上亦不好再問。”

“礦藏稀少?”林珩雙手袖在身前,目光低垂。果真是貧礦,有狐氏會盯上?先氏八成是幌子,鑄造的兵器到底歸誰,不免要打上問號。

料到林珩會有此問,陶榮微微一笑,意味深長道:“真相如何,公子當眼見為實。”

說話間,兩人來到走廊盡頭,一面不起眼的石牆前。

身後傳來腳步聲,一伍甲士行至廊下。

甲士身形彪悍,皆是林珩随扈,護衛他從上京返回晉國,連續挫敗行刺截殺。

見到來人,陶榮表情不變,請林珩退後一步,轉身将火把插到牆上。

牆磚雕刻花紋,中心處是鑿開的凹槽。火把嵌入之後,陶榮繼續在牆面敲擊,确認聲音高低,找到特定的磚塊,謹慎向內推動。

吱嘎聲響起,機關啓動,石牆緩慢內轉,現出一條黝黑的通道。

“這條暗道通向地庫,庫內藏有大量兵器,能武裝三甲強兵。”陶榮取下火把,照亮腳下的臺階,對林珩說道。

晉國兵制,五人一伍,兩伍一火,五火為甲。

強兵不同于尋常步卒,必然全甲,佩馬或戰車,個個勇猛善戰。例如智氏的雙矛兵,陶氏的刀兵,有狐氏的弓兵。

三甲強兵已經是一個小氏族的武裝力量,無論如何不容小觑。

搶奪礦山,暗中大量鑄造兵器,先成意欲何為?

亦或是有狐氏想做什麽?

“公子,請随我來。”陶榮的聲音響起,打斷林珩的思緒。

夜涼如水,月輝灑入回廊,同火光相映,照亮林珩雙眼。冷輝随長袍上的金線起舞,長袖振動,刺繡雲紋的衣帶流淌銀光。

甲士手按腰間短刀,兩杆短矛在背後交錯,只待林珩一聲令下,即會率先進入通道。

林珩斟酌片刻,舉起右臂輕揮,兩名甲士抱拳出列,舉着火把率先走入暗道。

片刻後一人行出,禀明沿途安全,林珩才随陶榮入內。

“我在上京九年,謹慎慣了。”林珩踏上石磚,開口向陶榮解釋。他的小心刻印在骨子裏,并非針對陶榮。

“危機重重,四周皆敵,公子理應如此。”陶榮能理解林珩的謹慎,甚至相當贊賞。

小心無大錯。

疏忽大意,遇事缺乏戒備才令他憂心。

若林珩沒有一絲防備,全盤托付信任,他才會懷疑自己之前的決定。投靠明主是生,遇上愚主就只有死路一條,更會帶累家族。

一行人穿過暗道,又遇石門攔路。

門上沒有機關,但有銅鎖把守。

“沒有鑰匙,可斬斷。”陶榮說道。

這把鎖的鑰匙在先成身上,他已經被抛入河道祭祀水伯,想撈都不可能。

好在甲士的短刀足夠鋒利,連斬三下,火星飛濺。緊接着一聲脆響,銅鎖斷裂,分成數塊從門環上脫落。

甲士掃開碎屑,各自拽動門環,紋絲不動。

再拽,依舊不動。

陶榮輕咳一聲,提醒道:“向兩面推。”

石門構造巧妙,無論向內推還是向外拉都無法打開。唯有向兩側移動,門板嵌入牆壁暗槽,才能打開地下庫房。

伴随着摩擦聲,石門漸漸開啓。

門後一片昏暗,飄出些許特殊的氣味,類似桐油。

甲士率先進入室內,移動火把照亮。

待看清堆積如山的兵器和木箱,饒是早有心理準備,林珩也不由得攥緊雙拳。

“公子,這僅是一部分。”陶榮抄起一杆長戟,向林珩展示其鋒利,“山中還有更多,礦洞旁有數座私建的窖爐和兵庫。”

長戟閃爍寒光,上面沒有任何刻印,也無辨識的記號。這也是先氏聰明處。只要不是在邊城被發現,追查這些武器的來源,先氏總能設法脫身。

除了長戟,庫房還有矛、盾和弓箭,投入戰場就是殺人的利器。

“清點造冊,待狼甲二人歸來,秘密送往晉陽,交到外大父和舅父手中。”林珩平複情緒,很快做出決斷。

“公子,城內可征發步卒,這些兵器有大用。”陶榮建議道。

“不急。”林珩搖搖頭,否決了陶榮的提議,“我剛歸國,根基尚不穩,武裝私兵會引來父君忌憚。”

陶榮皺眉不語。

據他所知,公子珩歸來途中連遭截殺,哪怕不是晉侯親自下令,也在背後默許麗夫人和公子長的舉動。

父子倆形同撕破臉,早無父慈子孝,何須如此顧忌?

“尚且不到時候。”林珩看出陶榮的不解,轉身離開庫房,示意他跟上,同時解釋道,“無需多久,邊城之事将傳入朝中。智氏必定上奏,定先氏謀反大罪。一旦罪名坐實,有狐氏失一臂,林長會怒,麗夫人會怒,有狐氏上下會怒。一次無法傷筋動骨,若是一而再,再而三呢?事多必然情急,情急才會出錯,進一步铤而走險。”

“君上寵信有狐氏和公子長,偏袒多次。”陶榮提醒道。

林珩停下腳步,側過身微微一笑,道:“父君喜愛林長,有意立他為世子,卻無意馬上讓出權柄,離開國君寶座。”

陶榮不由得一怔,腦中靈光閃現,似撥雲見日。

“試想君為家主,喜一子,悉心培養多年,愛護有加。一日子忽言,他欲為主,令你交出家主印,速去。君當如何?”

如何?

自然是鞭笞逆子,讓他明白厲害!

陶榮沒有任何遲疑,當場給出答案。話出口,不由得打了個寒顫。他為家主尚且如此,何況是晉國之君!

“如此,君可了悟?”

兩人穿過暗道,回到廊下。

林珩身覆月光,笑意淺淡,語氣平緩,近乎沒有任何起伏:“天子賜我官爵,命我歸國,要看的可不是父慈子孝,君臣和樂。”

“公子,您……”

“放心,我有分寸。”林珩側首仰望夜空,似在告知陶榮,又似在自言自語,“本屬于我的,我總要取回。從我離開上京那一日,前路就已注定。”

他想活,攔路者就必須死。

無論公子長、麗夫人還是有狐氏。

甚至是晉侯。

陶榮喉嚨發幹,心如擂鼓。

他自以為有識人觀相之能,卻無法看透公子珩。

瘦削病弱,仿佛風吹即倒,周身卻彌漫血腥之氣,像是開刃的兇兵,随時随地能取人性命。

冰冷陰翳令人膽寒,偏偏隐藏在光風霁月之下。若非他刻意顯露,怕是無人能撥開迷霧,看清蒼白面容下的冷漠森然。

“我非正人君子,無意對君隐瞞。君可願忠誠于我?”林珩看向陶榮,不見疾言厲色,卻予對方無窮壓力。

陶榮同他對視,短短數息,似有兇獸從暗夜中撲來。

迅速收回目光,陶榮額角滑下冷汗。

他雙手交疊置于額前,朝向林珩深深彎腰:“榮願奉公子為主,萬死不辭!”

對于陶榮的反應,林珩不覺得奇怪。或許是他僞裝的面具太成功,凡是顯露些許真實,總能引來類似情形。

在上京時,天子看不透他,卿大夫也是一樣。依靠病弱博取同情,他做得駕輕就熟。宮中女眷對他心生憐惜,讓他得到更多庇護。

但有一人例外。

想到紅衣烈烈的風流公子,想到那位攪動滿城風雨,惹得諸多王女和氏族女春心萌動的越國王孫,林珩不由得失笑。

兩人曾有數次淺談,一眼看穿對方的僞裝,确信做不了朋友。非到萬不得已,也最好不要成為敵人。

“起風了。”

林珩走近廊柱,擡起手臂,緩慢收攏五指,似要攥住流淌的夜風。

同邊城相隔百裏,位于灤河下游的洛城前,縣大夫侯川率領城內氏族恭候公子煜一行,親自将隊伍迎入城內。

“公子下榻,蓬荜生輝。”

縣府內設宴,美酒佳肴送上,并有樂人鼓瑟吹笙,樂女翩翩起舞。

公子煜坐在上首,紅袍曳地,領口微敞,腰間寬帶鑲嵌彩寶。冠側長簪垂下流蘇,随着他舉杯把盞搖曳出五彩光暈。

宴到中途,酒酣耳熱之際,粉臂半露的美人走入席間,手腕腳踝纏繞細環,行動間發出脆響。

“嶺女價值百金,獻于公子。”

楚煜的風流之名傳遍上京,縣大夫也有耳聞。在宴席上送美,彰顯讨好之意。畢竟越侯只有一子,不出意外地話,楚煜遲早會被立為世子,成為下一任國君。

面對縣大夫的谄媚,楚煜不置可否,既沒點頭也沒拒絕。

他貌似有了醉意,斜靠在桌旁,單手撐着臉頰,另一只手撥動酒盞,笑意朦胧,令近處的婢奴臉紅心跳。

縣大夫兩次出言,楚煜終于颔首,允許美人靠近。

嶺女赤足走上前,輕盈坐到他膝上,端起酒盞飲下一口,傾身哺向他口中。

青絲垂落,紅唇誘人,眸光潋滟。

酒不醉人人自醉。

美色惑人。

距離不過分毫,白皙的手指忽然扣住美人脖頸,鐵鉗一般。

“啊!”

美人短暫發出驚呼,即被強行卸掉了下巴。

楚煜反扭住美人雙臂,單手拿起一根銀筷,尖端探入美人口中,片刻挑出一枚藥丸。

咚地一聲,藥丸落入酒盞。

楚煜丢開銀筷,捏住美人的舌尖,一點一點向外拽,直至拽出血痕。

“侯川,這也是你的安排?”

變故發生在瞬間,在場衆人來不及反應。

直至聲音傳來,縣大夫頓時一個哆嗦,撲出桌前跪倒在地,臉色青白,額頭冒出冷汗。

刺客之事他全然不知,實屬無妄之災。

若不能找出幕後真兇,擺脫自身嫌疑,今日之事不會善了,他和身後家族必将大禍臨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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