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十六章
晉侯宮雄偉壯觀,宮廷建築氣勢磅礴。
穿過青石鋪設的宮道,丹陛之後即是正殿。屋宇塗朱,飛檐鬥拱,珠窗網戶,桂殿蘭宮。
正殿高踞石基之上,殿門兩側延伸狹長回廊。廊下立漆柱,高丈餘,需兩人合抱才能圍攏。
回廊盡頭建有兩座闕樓,樓頂設露臺,仿效箭樓設計,四面能發箭雨。
林珩三人行至丹陛下,引路的侍人躬身行禮,随即轉身登上臺階,步履無聲,身影消失在殿門後。
茯苓和紫蘇落後兩步,同三名公子拉開距離。目光始終不離前方,銅錐握在掌心,随時能取人性命。
風過回廊,帶着微塵飛旋起舞,嗚咽陣陣。
殿內良久無聲,只有輕煙飄出窗格,缥缈上升,陸續消失無蹤。
等待的時間格外漫長。
林珩垂眸伫立在臺階前,衣袖垂落,環佩玉飾服帖在身側,身姿筆挺,始終紋絲不動。
林長和林原遭遇鞭笞,長久站立變得虛弱。汗水順着脖頸流入衣領,傷口又痛又癢,逐漸站立不穩,身體開始左右搖晃。
就在兩人視線模糊雙腿顫抖時,通報的侍人終于走出殿門。
“君上宣公子長,公子原。”
聽到宣召的旨意,林長和林原精神一振,顧不得背上的鞭傷,三步并作兩步邁上臺階,先後越過林珩。
一頓鞭子極有效果。
傲慢如林長也學會審時度勢,在沒見到晉侯之前老實閉嘴,不敢再對林珩出言不遜。
兄弟倆對視一眼,心中打定主意,見到晉侯就伏地痛哭,亮出背上的鞭傷,狠狠告林珩一狀。
吃過一場大虧,兩人茅塞頓開,終于明白有狐達的用心。
以林珩的身份和手段,兩人挑釁毫無勝算。只有晉侯能夠壓制他。今日錯判局面,合該有此一難。
林長和林原急匆匆越過臺階,穿過廊下立柱,即将走入殿門,身後突然傳來一道聲音,沒有任何起伏,透着漫不經心,卻讓兩人同時一凜。
“且慢。”
不由自主地,林長和林原停在原地,下意識打了個哆嗦。
四目相對,兩人從對方眼中看出自己的畏懼,同時臉色發紅,羞恥感在胸中沸騰。
宮門前的鞭笞化作陰影,牢牢刻印在兩人腦海。以致于聽到林珩的聲音就會讓他們心生畏懼,控制不住全身發抖,簡直是奇恥大辱!
兩人一動不動,廊下侍人循聲望去,見林珩終于有了動作。
黑衣公子斂袖昂首,信步登上丹陛。無視面色變幻的兄弟倆,越過滿臉驚愕的侍人,竟然無召走近殿門。
“君上未召,公子不可入殿。”
侍人連忙阻攔,礙于身份不敢觸碰林珩,滿臉驚慌之色。
林長和林原瞬間醒悟,一起伸臂攔在林珩面前,大聲道:“父君未召,你這是抗旨!”
林珩停在廊下,不緊不慢袖起雙手,沉聲道:“紫蘇,茯苓。”
伴随着他的聲音,兩名婢女一左一右繞開侍人,護衛在林珩身側,輕松推開林長和林原。
“大膽奴婢!”
私兵也就罷了,竟然被婢女推得踉跄,林長和林原羞憤交加,就要拔劍殺人。手在腰間落空,兩人才想起佩劍被收走,剎那間面紅耳赤忿然作色。
殿前的響動傳入殿內,晉侯得知緣故,站起身大步走來。
國君黑袍流淌墨色,衣領袖擺刺繡金紋。腰間纏裹玉帶,玉色溫潤絕非凡品。帶下懸挂玉飾,是一條纏繞流蘇的青蛟,首尾嵌合呈環狀,光照時絢麗奪目。
由于頭疾反複發作,服藥治标不治本,晉侯面色憔悴,眼底青黑,嘴唇失去血色。
冕冠壓在頭上,帽帶系在颌下,臉頰凹陷烙上陰影,愈顯雙目陰森眸光殘佞。
高大的身影出現在殿前,陽光半入殿門,身後影子拉長,有瞬間變形扭曲。
隔着一道門檻,晉侯看向林珩,忽然間擡起右手,一掌掃過他的臉頰。
“無召闖殿,放肆!”
這一掌毫不留情,甚至帶起風聲。
林珩沒有躲,硬生生受下這記巴掌。臉頰變得暗紅,嘴角流出鮮血。血絲滑過下巴,染污他的衣領。
晉侯固然染病,力量委實不小。
以林珩的瘦弱理應倒地,他卻咬牙挺直脊背,僅是側過頭,連膝蓋都沒彎一下。風過時發簪滑脫,落地後斷成兩截,發出一聲脆響。
見他被晉侯掌掴,林長和林原本該高興,更應該趁機痛斥林珩的惡行,添油加醋訴說委屈。
然而兩人一同失聲。
視線掃過少年挺直的脊背,不小心對上晉侯陰森的雙眸,兩人不約而同心生恐懼,當場噤若寒蟬。
林珩緩慢轉過頭,神态自若,仿佛感覺不到痛。
他沒有觸碰臉頰,甚至沒有擦去嘴角的血痕,而是雙手交疊高舉,以晉室禮參見晉侯。
烏絲滑過肩頭,袖尾曳地。
眸光低垂遮住情緒,嘴角微翹,動作如行雲流水,聲音也無半分動搖。
“珩奉天子命歸國,見過父君。”
林珩雖然彎腰,卻未見絲毫屈從之意。
晉侯不出聲,有意懲戒他,他竟自顧自直起身,平視愠怒的晉侯,眼底劃過譏嘲。
晉侯背負雙手,左手牢牢扣住右手,壓制顫抖的手指。
他試圖壓制怒意,可惜收效甚微。
“無君無父,狂妄無禮,逆子該殺。”
此時此刻,他毫不掩飾自己的殺心。
林珩微微一笑,解下腰間錦囊,從中倒出一枚銅牌,上刻七輿大夫等字樣,象征他的官職和爵位。
“天子賜爵。”
頂着晉侯怒火,林珩坦言道:“珩以晉室子充天子親衛,身負上京官爵。歸國途中遭遇不測則罷,若命喪宮中,且由父君親自下令,恐會難以收拾。”
他的爵位不高,卻由天子賞賜。入宮當日被殺,事情傳出去,天子會如何想?若以晉侯悖逆召集諸侯讨伐,局面将會如何?
這番話毫不客氣,沒有半分緩和餘地,分明是同晉侯撕破臉。
任誰都無法想到,父子剛見面就近乎決裂。林珩完全不給自己留退路,俨然是個瘋子。
“放肆!”晉侯怒不可遏,恨不能将逆子千刀萬剮。
“放肆又如何?”林珩手中握着銅牌,好整以暇地看着晉侯,“九年前,父君力排衆議命我離國,必是想我死在上京。可惜謀劃落空,我平安歸來,足見天意在我。”
眼見晉侯又要揮掌,林珩沒有再遂他意,迅速後退半步避開襲來的掌風。
“父君,之前一掌我受下。”林珩點了點泛紅的臉頰,手指擦過嘴角,指腹染上鮮紅,“但也僅此一次。”
歸國途中,林珩曾想過暫時示弱,僞裝自己同晉侯虛與委蛇。
經歷數次刺殺,拿下邊城,聯絡智氏,又親眼見到肅州城內的種種,看出勳舊的搖擺和新氏族的外強中幹,他突然改變了主意。
他當衆鞭笞林長和林原,其意不乏試探。以有狐氏為首的新氏族行事瞻前顧後,既沒搶人也沒追究,難怪有晉侯扶持也壓不下勳舊。
“自我踏出晉國,父子之情已斷。我今歸國是奉天子之命,父君不想遺人話柄,凡事最好三思而行。”
“你當真以為我不能拿你如何?”
突然之間,晉侯臉上怒意消退,以一種奇特的目光注視林珩,似要将他從裏到外割開,挖出他的內心。
“不敢。”
見晉侯不再僞裝,林珩也肅然神情。
“我既歸來,自有必行之事,有必擔之責。父君,我終為晉室子,承高祖血脈,不會誤國。”
晉侯收回目光,右手的顫抖也漸漸停了。
“五日後行祭祀,你可暫住宮內,祭祀後離宮辟府。”
“諾。”
林珩再度疊手行禮,随即轉身離開。
侍人奉命在前引路,将他帶往林華殿,位于正殿東側,比鄰正夫人生前居住的玉堂殿,正是他離國前的居處。
林長和林原目送他離開,又轉頭看向晉侯,嗫喏不敢出聲。
林珩同晉侯對峙時,兄弟倆汗不敢出,連動都不敢動一下。
他們的母親受寵多年,自身也得偏愛,卻從不敢違逆晉侯所言,遑論是針鋒相對出言争執。
林珩令他們大開眼界。
對照林珩在晉侯面前鋒芒畢露,想到自己在宮門前受鞭笞,兩人忽然間不再憤怒,甚至詭異地生出慶幸,慶幸自己還活着,沒有如先煥一般被砍掉腦袋。
“無用的蠢物。”
晉侯看向兩個兒子,輕易猜出他們的心思,揮袖命他們退下。
殿門在兩人眼前關閉,門軸轉動聲回蕩在耳畔。
林長惴惴不安,決意拜訪有狐氏,求教接下來該如何行事。他不想失去今日地位,心中格外焦灼,只覺背上鞭傷更痛。
林原走出一段距離,忽然停下腳步,轉頭望向緊閉的殿門,神情莫名,心中若有所思。
“原弟?”身邊人突然停下,林長不免詫異。
“兄長,你我背部染血,父君視而不見,問也不問。”林原幽幽道。
“林珩口出不敬之言,父君震怒,你我應當體諒。”林長皺眉說道。
“或許吧。”林原收回目光,沒有再提出質疑。可心中總有念頭萦繞,良久揮之不去。
父君果真喜愛他們?
亦或是為了收攏新氏族,一切都是僞裝和虛情假意?
疑惑的種子一旦種下,就會迅速生根發芽,牢牢紮入心中,再難徹底拔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