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十五章
宮門前一幕震驚衆人。
勳舊郎君們各有思量,紛紛派遣門客返回家中,向父祖禀報此事。
新氏族聞訊坐立難安,接連派人往有狐氏府邸打探,有的更親自登門拜訪,只為盡快定出章程。
“公子珩兇橫,若他不死,我等必有大禍!”
先氏族中聞聽消息,得知先煥等人的頭顱擺到宮門前,無不沖冠眦裂。
先煥的母親和妻子哭到昏厥,先氏家主面色鐵青,遇到族人追問,決意親自去見林珩。
“既為試刀石,便無回頭路。我死,有狐氏必須保住先氏!”
不顧兒子阻攔,滿頭華發的家主更換淄袍,除去冠簪,披發登上馬車,命馬奴驅車趕往宮殿。
途中遇到另外三駕馬車,車上人同他一樣打扮。
四人隔空對視,立即猜出對方打算。
“如此,我等同行。”
四人沒有多言,隊伍合成一股,疾速馳過長街。
路旁行人紛紛躲避,馬嘶人叫一片混亂。
有攤販躲閃不及扁擔脫手,挑貨的籮筐當場被撞翻。筐中塊莖散落翻滾,被車輪壓得碎裂扁平。粘稠的汁液四處飛濺,落地後幹涸成不規則的暗色斑塊。
四人速度不慢,卻有人先他們一步。
兩輛黑色馬車自城東馳來,車身雕刻圖騰,車後有私兵跟随,分明是晉國公子車駕,正向宮殿飛馳而去。
車中坐着公子長和公子原。兩人都為寵妾所出,極得晉侯喜愛。
公子長年齡居長,被允許參政,每每立在晉侯身側,逐漸變得飄飄然。他認定世子之位是囊中之物,凡事必須争先,早不将其餘兄弟放在眼中。
公子原表面敬重兄長,實則早有争奪之心。兩人的母親一樣受寵,也同樣受到父君喜愛,憑什麽自己就要事事矮一頭?
兄弟倆各懷鬼胎,沒少給對方使手段。随着年紀增長,争鋒的苗頭愈演愈烈。
不等二人分出勝負,林珩突然自上京歸來。
獲悉勳舊出城迎接,兩人暫時放下成見,決定同進退。
“林珩為何回來,他該死在上京!”
林珩歸來打破兄弟倆的美夢,勳舊出迎更讓兩人心驚難安。
多年來順風順水,又有外家出謀劃策,兩人行事變得肆無忌憚。碰面商議之後,竟然無視有狐達派人勸說,沒有暫避府中,而是結伴前往晉侯宮,決定當面給林珩一個下馬威。
“正夫人早逝,智氏衰落退居晉陽,林珩還有什麽倚仗?”
“父君厭惡他,否則也不會送他去上京。”
“該讓他認清形勢。”
“肅州城內,他早無立錐之地!”
兄弟倆隔窗相望,眸底浮現暗光,笑容殘佞,心中惡意彰顯。
車駕飛速馳過,将先平等人的馬車甩在身後,只餘輪後煙塵。
望見馳遠的轍痕,認出車駕屬誰,先平等人心頭一震,生出極不祥的預感。
“公子長不該在這時露面!”
可惜四人的擔憂未能傳出,林長和林原一心一意教訓林珩,根本沒意識到自己不該出現。
兩人的馬車一路飛馳,未能順利抵達宮門,中途被氏族車駕阻攔。
車上郎君認出兩人,互相交換眼色。不等兩人出言呵斥,竟然齊刷刷讓開道路,放兩人的馬車通過。
“兄長,不對勁。”林原行事相對謹慎,發熱的大腦冷靜下來,很快意識到事情不妥。
林長沒有理會,見道路讓開,立即命馬奴揮鞭前行。
沿途詭異地安靜,各種各樣的目光聚集在兩人身上,有冷漠,有譏諷,有訝異,有輕蔑,唯獨沒有尊敬。
林長終于心生不安,可宮門近在咫尺,容不得他後退。
車輪壓過路面,車軸吱嘎作響,聲音并不高,這一刻卻格外刺耳。
馬奴為氣氛所懾,不敢肆意揮鞭。雙手握緊缰繩,小心翼翼控制住馬匹,目光中充滿警惕。
空氣中飄來奇怪的味道,混雜着血腥味,林長和林原頓感不适,接連當場作嘔。
兩人的表現落在衆人眼裏,郎君們環抱雙臂撇了撇嘴角,譏诮的表情毫不掩飾。私兵跟在兩人身後,面對氏族們的目光近乎無地自容。
距離宮門漸近,馬車被甲士攔截。
一伍雙矛兵橫在路中,厚重的圓盾橫在身前。盾上凸起的獸首猙獰可怖,似已鎖定獵物兇狠咆哮。
“停車!”
雙矛兵齊聲高喝,強行截停馬車。
換做往昔,馬奴非但不會停,更會揚鞭策馬猛撞上去。今日情況迥異,張狂肆意被恐懼吞沒,馬奴不約而同拉緊缰繩,沒有繼續前行。
直至車輪停止轉動,拉車的馬打出響鼻,車上馬奴才猛然驚醒。公子長和公子原未下令,他們竟然停住馬車!
想到可能的下場,兩人如墜冰窖,控制不住全身發抖。
車內的兄弟倆臉色鐵青,一前一個後推開車門,怒不可遏踹開馬奴,呵斥道:“放肆!”
聲音拔高變得尖銳,顯得格外刺耳。
見兩人出現,雙矛兵依舊站在原地,始終不肯讓開道路。
護衛兄弟倆的私兵邁步上前,放平手中長矛,矛尖鋒利,閃爍懾人的寒光。
“放肆?”
一道聲音傳來,打破僵持的氣氛。
林長和林原一同望去,就見一名黑衣少年施施然走來,出現在雙矛兵身後。
容貌俊秀,面色蒼白。
黑袍刺繡金紋,腰間束玉帶,帶下垂挂玉飾錦囊,彰顯其身份。
漆黑的雙眼睨着林長,短暫掃過林原,很快又回到前者身上。
鑲嵌彩寶的鞋履踏過地面,袖擺輕揚。目光銳利,冰寒徹骨,令林長和林原心生忌憚,下意識攥緊手指,握住腰佩的寶劍。
雙矛兵收起盾牌,自行分向兩側,為少年讓開道路。
林珩停下腳步,雙手袖在身前,語氣平緩,字裏行間卻隐藏刀鋒:“若言放肆,妾庶僭越該當何罪?”
聲音輕飄飄落地,林長和林原猝不及防,登時面紅耳赤。
“林珩,你敢辱我!”
林長早被晉侯的偏心寵昏了頭,愈發不知天高地厚。被林珩語言相激,氣急敗壞跳下馬車,奪過馬奴手中的鞭子就要抽過去。
他忘記了眼前人的身份,忘記了林珩不是其他庶兄弟,再不為晉侯所喜也不是他能肆意欺壓的對象。
“大膽!”
陶廉怒喝出聲,先一步攔到林珩身前,徒手接住馬鞭,順勢向後一拽。林長力量不及他,被拽得向前栽倒。為避免出醜,不得不松開手,使馬鞭被當場奪走。
氏族郎君們同時舉臂,車旁私兵刀劍出鞘,槍矛挺起,将兄弟倆帶來的護衛團團包圍。
林原臉色變了幾變,決定不吃眼前虧,咬牙走下馬車,彎腰向林珩拱手,厚顏道:“聞弟歸來,我二人欣喜,特地前來迎接,先前不過是一場誤會。”
睜着眼睛說瞎話,難為他能面不改色。
林原當場低頭,暗暗向林長遞眼色。
林長也知道形勢不妙,不甘地咬牙垂首,發誓要報今日之仇。
陶廉折起馬鞭,轉頭看向林珩,等待他做出決斷。
是放過還是追究?
林珩無視林原的謊言,回首望一眼宮門,指了指低頭的兄弟倆,對雙矛兵示意:“拿下。”
“林珩,你敢?!”
變化始料未及,林長和林原顧不得僞裝,命令私兵集結到左右,護衛兩人沖向宮門。
“去見父君!”
此時此刻,想起有狐達的警告,兩人後悔不疊。奈何世上沒有後悔藥,錯判局勢,只能自己品嘗苦果。
雙拳難敵四手,身旁的私兵一個接一個倒下,兩人失去保護。宮門近在咫尺,幾步距離卻如天塹一般。
最後一名私兵倒地,抱着扭曲的斷腿哀嚎。
雙矛兵走上前,制住持劍亂刺的林長和林原,反扭住兩人雙臂,強行将他們按跪在地上。
“林珩,父君不會放過你!”林長怒吼道。
林珩不理會他的叫嚣,視線滑過馬車,掃過兩人的發冠、佩劍以及腰帶上的玉飾,面無表情,語氣冰冷。
“庶子駕玄車,佩王賜劍,戴世子冠,誰許的?”
一言既出,林長的叫嚣戛然而止,林原也噤聲不語。
“帶過去。”
林珩轉身走向宮門,林長和林原被一同拖拽。
兩人再一次被按跪在地,身側就是先煥等人的頭顱以及堆成山的人耳,當場吓得臉色青白,聲音哽在了喉嚨裏。
“庶孽僭越,違典律,鞭。”
話音落地,林珩翻過掌心,等待陶廉遞來馬鞭。
“林珩,你無權鞭我!”
“父君不會放過你!”
“放開我,你不能鞭我!”
兩人高聲叫嚷,希望有人聽到禀報晉侯。
的确有侍人跑向正殿,不想被內史攔截,半點風聲沒流入晉侯耳中。
內史負手站在宮門後,看着持鞭的林珩和跪在地上的兄弟倆,森冷的目光左右橫掃,侍人心驚膽戰低下頭,誰也不敢貿然行動。
“記住,國太夫人不喜妾庶。”
兩人吵嚷不休,林珩聽而不聞,沒有命人堵嘴。手持馬鞭甩了兩下,對手感十分滿意。随即走向林長,腳尖挑起他的下巴,輕蔑道:“庶孽無禮不知法,如同野獸不教。我為晉室子,受天子賜爵,理當施以教化。”
伴随着話聲,手中長鞭落下。
力量并不大,甚至沒劃破林長的外袍,卻令他顏面掃地,感到無比羞恥。
“不敬當鞭。”
“無禮當鞭。”
“目無典律當鞭。”
“僭越當鞭。”
每一句話落地都伴随着一記鞭響。
當着勳舊氏族的面受鞭笞,林長尊嚴掃地,自以為的尊貴支離破碎,只餘下耳畔的破風聲和背部的鞭傷刺痛。
十鞭過後,林珩罷手。
目光移向林原,後者不敢叱罵也忘記求饒,只剩下畏懼瑟縮。
林珩覺得無趣,将鞭子派給狼甲,随意道:“你來執鞭。”
“諾。”
狼甲領命揮鞭,鞭聲炸響,緊接着就是林原的慘叫。
相比林長,林原鞭數減半,但就傷勢而言,未必輕于前者。
确定行鞭結束,內史才放開侍人,允許他們去往正殿。
與此同時,公子長和公子原受鞭笞的事在城內傳開,有狐丹勃然大怒,有狐達和有狐顯聯袂趕來,途中撞上先平四人的馬車,就見他們面色驚惶,貌似有調頭之意。
相隔一段距離,有狐達望見宮門敞開,一名侍人彎腰走出,口中傳晉侯召見。
“君上召公子珩、公子長、公子原入殿。”
黑衣公子越衆而出,公子長和公子原走在他身後,背上印出血痕。
即将踏入宮門,林珩似有所感,轉頭望向有狐達的方向,莫名翹起嘴角。
有狐達心中一凜,目送林珩三人進入宮門,攔住暴怒的有狐顯,沉聲道:“歸家,從長計議。”
“仲兄,豎子奸狡,你我該求見君上!”
“住口!”有狐達呵斥有狐顯,怒于他的口無遮攔,“不想害了公子長就聽我之言!”
有狐顯掃視四周,遇上陶廉的視線,終于不甘地閉上嘴,和有狐達調頭返家。
新氏族追随兩人離開,先平等人沒戲唱,只能遮面蒙羞駕車速走。
勳舊郎君們結伴同行,各自催促馬奴加速。有的幹脆棄車上馬,迫不及待返回家中,向大父和父親禀報今日之事。
雙矛兵守在晉侯宮外,不允許進入宮內。
紫蘇和茯苓跟在林珩身旁,始終寸步不離。
兩人身段窈窕,眉目如畫,看上去異常無害。任誰都不會想到她們身上藏着鋒利的銅錐和木刺,連發上的木簪都藏有銅針,針上浸毒,見血封喉。
距離正殿漸近,林長和林原漸漸直起腰,咬牙怒視林珩,目光兇狠惡毒。
紫蘇和茯苓對視一眼,借衣袖遮擋,反手握住綁在腕上的銅錐。
只要她們一息尚存,沒人能傷害公子。
上京如此,肅州亦如是!